即便萧峰没错杀阿朱,按辽国制度,他们也无法自在的放羊|文史宴
文/时代变了
辽国虽是游牧民族政权,而且实行汉、契丹分治的南北面官的双轨制度,但塞外依然不是自由自在之地。辽国的制度是游牧民族长期发展的结果,对草原进行了创造性的有力管制,并影响到日后的游牧政权。萧峰和阿朱即使来到了草原,也无法自由自在的放羊。
萧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
——《天龙八部》第23章
这段对塞上生活的浪漫幻想在《天龙八部》中堪称难忘,结合后来萧峰错杀至爱铸成奇憾,可以说把是“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但是倘若阿朱没有死去,两人得以成功回到辽国草原,迎接他们真的就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吗?
误杀阿朱令萧峰痛苦终身
很讽刺的是,历史上的契丹草原并不是山高皇帝远的避难所,辽国的政治社会也比《天龙八部》里的描写远要复杂。
精细严密的制度设计
1
公元907年,迭剌部的统治者耶律阿保机取消了部落联盟时代的选举制,几年后建立起辽国。统治者的得势,使得迭剌部里其他贵族向其要挟获得更多的权利。
对于一心集权的阿保机来说,拥立自己登上最高权力宝座的迭剌部,同时也威胁着自己权力的存续,故而迭剌部实是一把双刃剑。就在他成为全契丹的领袖之后不久,其兄弟利用迭剌部强大的实力,引发了三次大规模的叛乱。
因此,对辽国统治者来说,建立强力的中央行政机构,拆分原来的部落,并将部落首领的权力逐步过渡到中央行政机构就显得很有必要。
耶律阿保机破坏部族制度
《辽史 兵卫志》载:
太祖以迭剌部受禅,分本部为五院、六院,统以皇族,而亲卫缺然,乃立斡鲁朵法,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
“斡鲁朵”作为草原特色的权力中枢,包含皇族和中央政府。有辽一代,共十三个斡鲁朵,为历代辽帝设立,每朝皇帝当政,都设新的斡鲁朵,编入该帝的子嗣后裔和下辖的众多民户,与此同时,之前历代先帝的斡鲁朵和下属人员、中央官僚机构中的南北枢密院、中书省、翰林院、御史台、大理寺,仍要扈从皇帝周围。
斡鲁朵常年在草原上游徙,按四时季节到不同的捺钵驻扎,辽人自己对此称为“行朝”。随着斡鲁朵人丁繁衍,需要不断从地方抽调民户供奉,辽帝可以直接控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大,早期作为禁军护卫斡鲁朵的皮室军愈发庞大,甚至能远派边境,加强对地方的统治。
契丹皇帝在极北之地的冬捺钵
强大的迭剌部被分成了五院部、六院部,分别由北院、南院大王管理;在皇族内部,耶律阿保机的伯父和兄弟的后代,分别划为“孟父房”、“仲父房”和“季父房”,称横帐三父房;原来阻午可汗的后代遥辇九帐,设大常衮司统率;后族中的拔里氏、乙室已氏并为国舅帐,由大国舅司管理。
管辖南北院的大王,名虽为“王”,实质为朝廷命官,远不如既往的部落首领。这样一来,中央机构的官僚得以接管部落封建主的权力,控制契丹人的主要力量。
辽代虽为南北面官制,实质明显向北面官倾倒,南北枢密院、南北宰相府、南北大王院这些高级行政部门均属于北面官系统,这些部门,亦皆以北者为尊。北枢密院号称“百司首职”,负责整个辽国军政乃至朝政的最终决策,掌控着武官的铨选和各军事部门的运作,甚至经济、外交、民政等重大意见,也需通过北枢密院上呈皇帝。南枢密院调控北南宰相府、北南大王院在民政事务中的工作,对文官进行铨选,并改革丁赋、徭役等民生政策。
北、南枢密院同属北面官系统,北枢密院下的军事机构控制着南部燕云地区的军队,南枢密院则负责南面官系统文职官吏的任命和决策。而南面官系统仅以处理燕云汉地的事务为主。
可见,辽国这种“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之州县、租赋、军马之事”的双轨制并非各行其是,而是以北控南,共同议政、决策的。
这种格局并非一蹴而就,在建国初期,辽帝尚需通过世选制从后族选任北宰相、从皇族选任南宰相,总领百官,地位崇高,用以安抚旧贵族。随着集权的推进,代表贵族势力的宰相府逐渐被架空,权力被直接由皇帝任命、完全听命于皇帝的枢密院取代。
到辽末,宰相府、大王院、南面官系统等机构渐趋边缘化,萧孝忠甚至建议可以将南北枢密院合并,虽未得采纳,但已反映在中央集权成熟以后,辽的多元化政治结构逐渐转向一元化。
因俗而治的北地众生
2
辽国地跨南北,汉契杂居,汉族人口庞大而熟稔传统的中原制度,对北族统治带有一定抵触,边疆民族也叛服不定,契丹虽为统治民族,但存在着威胁其统治地位的隐患,为了更好管理庞大的国土和错综复杂的民族关系,辽采取“因俗而治”的办法,分别以部族习惯法、唐律为基础治理契丹人和汉民。
百姓主要被分为以下几类:
(1)宫分户
随着斡鲁朵规模增大,日常生活开支越来越大,需要更多民户提供生产资源,这类直接受斡鲁朵管辖的就称为宫分户,分为契丹人组成的正户,汉人、渤海人组成的蕃汉转户,著帐户三类。正户、蕃汉转户往往从地方州县民户中抽调,担当了军民一体的义务,“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渔畋为生”,“有调发则丁壮从戎事,老弱居守”。
历代辽帝都新建自己的斡鲁朵,宫帐军队作为皇帝的私兵,力量也得到不断扩展。随着宫分户数量也越来越多,出现了贫富分化,辽圣宗将宫帐再次析分,调出大量宫账户进行屯田。
凶悍的宫分军
第三类是著帐户,多数来源于罪犯,地位如同奴隶。这些斡鲁朵辖下的人丁,全部划入宫籍。作为特殊的身份标志,不被允许自由出入,将世世代代作为宫分人,成为稳定的扈从集团。
久而久之,宫分户无论汉契,均忘记本身的民族习性甚至出身姓氏。即便如此,斡鲁朵仍如同巨大的利维坦一般,不断从地方划出一部分州县归入斡鲁朵管辖,供其巨大的开支索取资源。
(2)一般州县
辽地方行政以五京为中心,分有五京道,设留守司,下有州,设刺史,同知州事,县设县令、县丞,县下有乡、里,与宋朝制度大同小异,其中“上京为皇都,凡朝官、京官皆有之;余四京随宜设官,为制不一,大抵西京多边防官,南京、中京多财赋官”。
州县民户除了汉人、渤海人,也有转变生活方式,开始定居和农耕的契丹人。此外还有越来越多民户被迁至塞北,从事生产,修城建郭,形成新的州县,随着迁徙的范围越来越向北,自然条件也愈发艰苦,饥馑缺食、甚至不能自给的情况并不少见。辽政府在民户中中征发壮丁组成乡丁军,以维持地方治安和承担军事工程。
(3)头下军州
头下军州为辽国封建主的合法私城,其下的民户多从汉地俘掠或由皇帝赏赐,人身关系完全依附于契丹封建主,户籍受头下主的部曲管理,但需要同时向头下主和中央的盐铁司纳税,被称为二税户。
随着头下军州生产规模的增大,上级朝廷命官的控制力增强,越来越多的民户对头下主不再是完全的私人依附,形成了中央政府和本主双重控制的关系,绝对依附关系的解除使自由民和半自由民逐渐增多,刺激了商业交易活动,城郭内的商贾井肆规模开始增大。
头下主绝嗣或者被削罚官爵,头下军州将被政府没收,辽中后期头下军州渐趋减少,中央对地方的直接控制也随之加强。
(4)部落民户
辽的部落实行军民一体制度,平时分地游牧、屯垦,战时聚集成军,各有卫戍区。《辽史 营卫志》记载:“胜兵甲者即著军籍,分隶诸路详稳、统军、招讨司”,而“番居内地者,岁时田牧平莽间”,驻守边防的“生生之资,仰给畜牧”。
契丹部落大多分布在世代居住的辽国腹地游牧,因为戍边的缘故,不时被政府抽调娶驻守漠北、宋、夏、高丽边境等地。如五院、六院部的部分民众因“部隶北府,以镇南境”到了云州、归化州以北防守西南边境,到辽太宗会同年间,又从北南院抽出三石烈的契丹人迁至漠北乌古地区(今克鲁伦河东部)进行卫戍;乙室部驻牧地在雁门以北,西京道西南部靠近西夏边境的地区。
可见,塞上游牧的民众,同样被置于精细的国家机器之下。哪怕邻国关系趋于缓和,边境和平,牧民被统治的力度也未减轻,辽政府对于反复叛乱的边境部落,除了出兵镇驻,还进行各种改编,大者拆分,小者合并,并往这些部落析入契丹民户,以完成控制。
即便东北的女真、西北的乌古敌烈、西南的党项唐古等边远部族也受各方面的招讨司、统军司管辖,按时纳贡,并且抽出人丁组成部族军以备战时之需。
辽国能维持如此之大的版图,当然控制有方
农牧并重的塞上中原
3
辽代的契丹人仍以“逐水草而游牧”为主要畜牧方式,以马匹、牧犬、毡帐等作为放牧及日常生活之用,辅以高轮、长辕、车上有帐篷的毡车作为交通、转运工具。辽人牧养牲畜种类齐全,马、牛、羊、驼、猪尽有。
《辽史 食货志》记载:“契丹旧俗、其富以马,其强以兵”,在辽国兵民结合,重视骑兵作战的模式下,养马成为畜牧业第一位的任务,盛期契丹马多达百万匹。辽人视马的数量和质量为评价财富的重要标准,养马以官场尤为兴盛,富有的部民大量拥有私马。
东丹王出行图
东丹王即耶律阿保机长子耶律倍,汉名李赞华
为了管理畜群,牧场、马群,官畜、部族之马都有独特的印记,辽政府还设置群牧部门管辖,派遣群牧军详稳司进行保障。耶律昭曾在上书时提到:“畜牧者,富国之本,有司防其隐没,聚之一所”,对牲畜载录在簿籍,集中放牧,统筹管理,以“录其实数,牧人畏服”。尽管如此,“以少为多、以无为有、上下相蒙、积弊成风”的情况依然存在。
农业相对畜牧业有着产量大,收入稳定的优势,实现了契丹本地农耕化和自给不仅能满足汉人生存,也符合辽政府利益。历代辽帝均不断推出积极的劝农政策,甚至禁畜伤害庄稼,要求传统强势的畜牧业向农业作出让步。
辽国疆域广阔,耕种条件各异:土质好、无霜期长的燕云地区,汉族得以继续保持“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的传统;而“半沙碛,三时多寒”的塞北,霜冻严重、水源少,只能集中灌溉土壤条件比较好的西辽河中上游和牛山一带,因此大量汉人、渤海人年复一年被迁入辽国腹地,设立州县和头下军州,分地耕种。
随着辽国腹地农业的发展,农耕活动进一步向北推进到漠北可耕植的土地,如今天黑龙江海拉尔河、蒙古国克鲁伦河一带的牧区也出现了农田,甚至对原来的草原生态产生了破坏。
辽国农业的技术也得到长足发展,辽国农具大多由中原传入,与中原技术相差无几。辽国农民为了防止大风扬沙掩埋田苗,采取了起高垅植苗的耕种方法,在辽地人民的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下,到辽道宗的时候,“辽之农谷,至是为盛”。
辽代五京除了作为行政中心,还是各区域的商业中心,到辽中后期,商业活动伴随次级城镇的建设而扩展开来。对外的辽宋贸易,主要为官方“榷场”经营,虽然澶渊之盟后,边境形势平缓,战争时期禁止交易的马匹、布帛、粮食等物资得到放开,但是辽宋双方依然对一些重要物资如铜铁、书籍进行严令禁止。律例的约束,反而使得走私活跃起来,推动双方民间商业的进一步繁荣。
大辽五京,实为治不同民族之区域行政中心
上京-契丹,东京-渤海,中京-奚,南京、西京-汉
为掌握各类户籍人口和各行业的发展情况,以更有效征收赋税,以及迁徙民众,辽政府对境内户口采取不定期、随意性较强的检括。检括人口可以打击权贵,减少隐匿户口,增加税收并应对军事压力,因此从辽圣宗开始,全国性户口检括频繁起来。到辽后期,战乱和自然灾害使得隐户及脱漏急剧增多,为了挽救危机,增加收入,扩充兵员,检括更是变本加厉。
辽立国之后,以其完善的组织度、成熟的中央机构君临草原而南面中原时,颇给人一种横空出世、迥异于以往游牧政权的感觉。
然而,之所以发展出辽这样的草原帝国,并非偶然,也非完全照搬移植中原王朝的体制。辽的诞生,本身就是游牧民族长期发展的结果,广阔无垠的塞上从来就不是形制松散,可以逃避世事的桃源之地。之所以从前的游牧民族给人以“松散”的印象,更多是因为时代原因,技术落后、人丁较少的缘故,限制了统治权力的巩固和扩展。
契丹人在唐朝还作为一个唯唯诺诺的小部族时,就已经发展出“半族”这种按政治利益而不是按血缘关系划分成两个氏族,氏族内又各有部落的制度,其后,遥辇氏阻午可汗又将旧八部分成二十个部落,日后辽代统治者将治下部落进行各种拆分和合并的手段,可以说很早就驾轻就熟了,更不用说,辽代的大量官制,就是直接继承回纥政权的。
同时,在女真、室韦这些较为落后的部族也可看到原始的部族户籍,可以说,所谓“结构松散”统治者“鞭长莫及”的塞北,同样有着精细制度设计的传统。
入辽以后,契丹统治者多次借鉴唐宋制度的过程中,赵延寿、韩德让这些汉族重臣或手握重兵、或总领百官,背后都带有利用汉人冲击契丹旧贵族的目的,到辽中后期出现从行政到生产模式的各种一体化,无非是统治者历代作用的结果。
除了制度上,辽人在精神文化上也高度向中原靠拢,不仅大量吸收汉地的佛、儒学说,而且也如汉地一样,出现了佛、儒的互相结合,不仅放弃了许多游牧民族的旧俗,还产生了强烈的“中国”意识,以“北极之尊”自居,自命为秦汉隋唐的合法继承者,以至于对欧阳修编《五代史》将契丹划分为夷狄时,表达了相当的不满。
契丹人以“北极之尊”自居
可见,到《天龙八部》发生的耶律洪基时代,偌大的北地辽国,实际上已经俨然与宋朝形成南北朝一般的对峙。
对于身兼契丹后族、少林禅宗俗家弟子多重身份的萧峰,无论是大隐于市,还是浪迹塞上,所面对的无非是又一个江湖。以萧峰的性格,也不可能对这似曾相识的社会环境视若无睹。
正如人言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金庸在设定中出现了多处偏差,但是对于萧峰难逃宿命的安排,无疑是准确的,但这也正是萧峰的高贵之处,哪怕是受尽摆布的人生,千难万险的前路,也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