鄚氏河仙国:处在越南和泰国夹缝中的大明遗民

文:许诺

明清易代之际,八旗军裹挟着大批降兵降将一路势如破竹,中原、关中、江南、湖广、四川渐次收入版图。濒海崎岖的浙东、闽南和山川阻隔的贵州、云南成为南明势力与清王朝反复拉锯的战场,争斗持续了十几年,这一时期大批不愿屈服异族统治的华人出奔东南亚。在郑成功东渡台湾、李定国死于滇南后,清王朝的统治越发稳固,这些流落海外的明朝遗民也只能长期定居异国,在不断融入当地社会的同时也顽强地延续着大明衣冠,而在越南南部,甚至有一个延续到十九世纪的华人自治政权——河仙国。

越南政局与明朝遗民

在东南亚诸国中,越南与中国地理上最为接近,海陆交通都十分便捷,在政治与文化上也深被儒风,与中土最为接近,因而也是海外移民的一个主要目的地。早在明清易代之前,就有众多华商移居越南,隆庆开关后,东南亚与华南沿海的商贸往来越发繁荣,当时东南亚本土商业并不发达,贸易主要由西方殖民者与华人海商把持。出于商业经营管理的需要,部分华商长期定居当地,而当地统治者对华商也非常优待,华商可以建立市镇,享有充分的自治权利,明朝中后期在越南的大港口就已经出现了华商社区。根据荷兰东印度公司档案,1642年越南会安的华商数就有四五千人。

随着满清入主中原,东南沿海战乱不止,不少明朝遗民不愿屈服,纷纷渡海移民。而这一时期的越南正处于郑氏集团和阮氏集团“南北纷争”的分裂时期,这一局面是越南国内各方势力长期演化的结果。早在大明朝如日中天的1428年,反抗明朝入侵的黎利建立了黎朝,在1527年遭到权臣莫登庸的篡夺。莫登庸上台后面对国内强大的反对势力,决定争取宗主国的支持而增加合法性,所以对北方的明朝十分恭顺。1540年,莫登庸亲到中越边境的南关隘迎见明朝使节,出降认罪及割地进贡。由于对明朝的示弱,他被后世越南史学家视为“卖国贼”,背上了千古骂名。

南边的黎朝内部也很快崛起了两大权臣,分别是郑氏与阮氏,在将莫朝驱赶到了中越边境后,郑主与阮主并称为越南南北对立的两大势力,北方的郑氏依旧控制着黎朝国王作为傀儡,而南方的阮氏则自立为广南国。自1627年至1672年,北方郑氏与南方阮氏前后共进行了七次大规模的战争,双方势均力敌,最终以灵江为界形成了两个对峙的割据政权。

对于华人的到来,郑氏与阮氏持截然不同的态度。北方的郑氏是清朝恭顺的藩属,由于怕接受明朝遗民引来清朝大兵压境,对南来的华人持敌对态度,要求华人放弃反清复明,并且“言语衣服当遵我国俗,不得妄为异器异服”,这样严格的同化政策使得去北部的华人移民非常有限。相反,南方的阮氏并没有得到清王朝的承认也并不与其接壤,不必过多考虑清朝态度,更重要的是南方开发程度低于北部,需要大量的劳力来开垦蛮荒。阮氏政权向北无法击败开郑氏拓领土,只有积极向南发展以图更大的生存空间。

此时,大批能带来先进生产技术及财富的华人的到来,对阮氏政权可谓是雪中送炭。移民以男性居多,到越南后通常娶本地人为妻,结婚所生子女通称“明乡”,阮氏政权允许华人移民建立自己自治组织“明香社”(后改称“明乡社”),并给予赋税上的优待,这使得越来越多的华人移居越南南方。

阮主南进所依靠的力量主要有两股: 移民和军队。移民是指北方流民、罪犯,也包括郑军俘虏和华人移民,他们主要从事前期的拓荒工作。一旦这种初期开发完成,阮主就会派遣军队南下,在当地设营驻扎。1653 年,置泰康营(平康营)。1697 年,阮福凋置平顺营(顺城镇)。1700 年,建藩镇营,同时又将原镇边营移至鹿野处福隆县。1732 年,阮福澍建立龙湖营。广南国的版图随着这些营镇的设置一步步向南扩展开来。

郑阮对峙时期的越南形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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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之间的艰难自立

1671年,广东雷州府一位名叫莫玖的17岁少年,由于不满清廷推行剃发易服政策,与同乡众人一同登船南逃,他选择了真腊作为落脚点。当时的东南亚土著多不善于经商,华人移民往往会垄断当地海外贸易,莫玖也取得真腊国王宠幸,主管该国商贸。后来莫玖通过贿赂国王亲信,取得了真腊东南沿海地区的开发权,因为当地的河流有仙人出没的传说,所以这片土地也叫“河仙”。河仙的范围,大致就是今日越南最南端的金瓯半岛一带。

这一带原本是各方势力不及的真空,一片荒芜,海盗出没。在莫玖的经营下很快繁荣起来。莫玖的经营方针相当独到。他首先在当地招徕流民开荒耕种,在收获物产之后开港通商吸引人流。凭借贸易带来的人流,进一步经营起赌博生意,从中抽取税金。后来,当地又发现银矿,莫玖骤然发家致富。莫玖同时也在河仙组建独立的武装,建立城寨自我保护。还设立起文武官署,宛如一方诸侯,而此时他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

短短几年时间,河仙由人迹罕至的荒野,一跃成为该区的主要商港。本来驶往湄公河上游的各国商船,转而以河仙为贸易目的地。河仙有了“小广州”的美誉,18世纪到过越南的法国人波维就有过这样的记载:“其领域已成为勤勉之人民安居乐业之处,其海港开放于中外商贾。不久,森林被伐开,荒土变成良田……”

此时的河仙依旧依附于真腊,但真腊已经十分衰落,内部纷争不断,外部又屡屡受到暹罗和越南的侵略。河仙地处湄公河出海口,是商业枢纽的区位,却不易防守,只要敌军由水路进攻,河仙立即四面受敌。

1679年,暹罗入侵真腊,殃及河仙,莫玖战败被暹罗军队俘虏,在暹罗滞留多年,直至1688年才趁暹罗内乱逃出,又真腊境内徘徊多年才得以重返河仙。1700年,莫玖已是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回到已成废墟的河仙,半世基业又要从头再来。

真腊积弱已久,已经不能保护河仙,而暹罗又成了宿敌,莫玖权衡利弊,最终在谋士苏公的建议下,决定背弃真腊,转而投靠日益强大的广南阮氏。1708年,莫玖亲自到广南向阮主奉表称臣,被封为河仙镇总兵。“南朝天王睹其相貌魁真腊杰,进退敬慎,嘉其忠诚,敕许为属国。名其镇为河仙。”同时莫玖改其姓为“鄚”,以与越南历史上的篡位逆臣莫登庸相区别。(本文以下既称鄚)

蓝色圆圈为河仙政权大致范围,当时真腊衰微、越南分裂,而暹罗国力强盛,河仙主要的政策是帮助越南控制真腊,抵抗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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鄚玖穷尽60年光阴经营河仙,于1735年病逝,得年81岁。阮氏政权追赠他为“开镇上柱国大将军武毅公”。 鄚玖儿子鄚天锡继位后河仙迎来了鼎盛阶段,1739年真腊发兵攻打河仙反被鄚天赐打败,只能放弃对河仙的领土要求。河仙政权地位也有所提升,成为广南、真腊、暹罗三国之间的缓冲,并屡屡利用中间斡旋的机会从乱局中受益。

在海角天涯的异国,鄚氏统治下的河仙依旧延续着大明衣冠,招揽文士,兴办儒学,据《清朝文献通考》载:“港口国……宫室与中国无异,自王居以下皆用砖瓦,服物制度仿佛前代。……其风俗重文学,好诗书。国中建有孔子庙,王与国人皆敬礼之。有义学,选国人子弟之秀者,及贫不能修脯者弦诵。其中汉人有傲居其地而能句读晓文义者,则延以为师,子弟皆彬彬如也。”

第二任统治者鄚天锡,不改中土文人的趣味,招揽文士吟咏河仙美景,编篡成《河仙十吟》的诗集流传于世。

然而就在一片繁荣安详之中,河仙国的劫难又要来临,这一次是双重的打击。

归于沉寂

危机最先来自于宿敌暹罗,1767年4月7日,缅甸军队攻陷暹罗国都,灭亡阿瑜陀耶王朝。末代王子出奔河仙寻求庇护,鄚天赐没有放弃从中渔利的机会,宿敌暹罗的乱局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利好。但事情并未如愿,潮州华人后裔郑信在暹罗迅速崛起,建立起强大的吞武里王朝,开始四处扩张。收留了前朝王子的河仙成为征伐的重点,与郑信的几次交锋河仙都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惨重,双方都能联络当地华人社群作为帮手,尤其是潮汕籍的华人几乎都倒向郑新,使得河仙内部叛乱迭起。

1771年吞武里王朝发兵进攻河仙本土,鄚天赐急向阮军求援,而阮军拥兵不救,致使河仙失陷。暹罗军队将河仙城池夷为平地,人民四散逃亡,只余一片焦土。近百年来繁盛一时的河仙,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未能恢复昔日的盛况。来自西边的侵扰刚刚退去,一向安全的广南后方又发生了变故。

同年越南国内爆发了大规模的西山起义,广南阮氏在西山起义军和北方郑氏的夹击之下风雨飘摇,几近亡国。鄚天赐则亲率残兵勤王,但战局依然不利,在窘迫关头,君臣对泣,阮主心如死灰:“今贼势猖獗难拒,而我疆土十去七八,安能再图恢复?不若先觅一干净之地死之,免遭逆贼之害。”鄚天赐则依然忠心耿耿,叩头泣奏:“国家之难,自古有之,望皇上宽心,以图大事。”他甚至提出帮阮主避难清朝,借兵复国。但未得成行,阮主就被擒杀。鄚氏绝大部分领地被西山起义军占领,鄚天赐走投无路,不得不投靠死对头郑信,郑信受到西山军的反间计,猜疑他暗通广南,81岁的鄚天赐不得不自杀,子孙多数被株连杀害,只有少数后人幸存。后来阮福映复国,曼谷王朝取代吞里武王朝,中南半岛的再度恢复安宁,河仙镇守需由两国共同任命,鄚氏形同傀儡。在暹罗与阮朝的认可下,鄚子泩、鄚公柄、鄚子添先后出任河仙镇守。随着阮朝统一越南,南圻也被开发完毕,河仙的自治政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1809年鄚子添去世后,阮朝委派官员直接统治河仙镇。1832年,则改河仙镇为河仙省,废除镇守、协镇,改设巡抚、按察使等职务,鄚氏河仙政权走到历史的尽头,河仙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小港口。

17世纪以来,越南的华侨华人在谋求生存的同时,受阮氏政权的驱使,也充当了侵略真腊的先锋。以鄚氏家族为首的移民开发河仙,扩展并奠定了越南西南部的疆域。河仙华人保有对故国明朝与侨居国阮朝的“双重认同”,在历史的漩涡之中,最终与整个“明乡人”群体一样,融入到越南本土社会里。

越南河仙市的莫玖雕像,至今仍受当地人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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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海上明朝”:鄚氏河仙政权的中华特色_李庆新

鄚氏河仙政权(“港口国”) 与18 世纪中南半岛局势 李庆新

河仙镇叶镇鄚氏家谱 武世营

越南阮主政权的对外关系(1600-1802) 徐芳亚

17-18世纪华侨华人与越南阮氏政权 屈凤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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