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常见的狡辩术
昨天代我管理微博账户的“世界对白”要求我为读者们发一个短视频。我一向没有先打草稿的习惯,随意发挥,讨论了三个狡辩的例子,解释得不是特别完整精确。事后觉得可以说得更清楚些,所以现在写稿再详细讨论一遍。
狡辩(Sophistry)和我常讨论的西方媒体宣传洗脑有点类似,都是要误导读者或听衆到错误的结论上,不过后者是长期对群衆基本观念和常识的扭曲,前者只针对个别议题,而且往往发生在一对一的辩论之中。
既然逻辑是普世皆准的法则,那么两个理性并且诚实的人会有相反的意见或结论,必然是因爲他们的论证筑基在不同的事实基础上。只要他们能静心坐下来交换彼此的所知,理清其间的矛盾,自然会达到同一个共识。
但是世界充满了不诚实的人,愿意爲了私利、意气、娱乐、甚至习惯而故意阻挠发掘真相、达成共识的过程。其中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撒谎,亦即对事实做错误或片面的叙述。这是英美媒体对民衆洗脑的基本伎俩,不过在现代的一对一辩论中,因爲互联网提供了非常简便的资讯查询手段,只要肯下功夫,并不难揭穿。而且这应该算是“强辩”而不是“狡辩”,所以我就不在此多做讨论。
能称得上狡辩的花招,最基本的是移花接木、转移话题(straw man argument)。两周前我在《观察者网》看到一个有关古罗马时代军团士兵和蛮族战士身高对比的讨论,刚好我记得对Pompeii古城焦尸所做的研究结果,所以也插了几句话。后来反方丢出一连串的证据和论述来反驳,但是这些证据都是关于中世纪的北欧历史,距离古罗马时代已经有千年以上了。虽然这是很明显的文不对题,大多数的后续读者却都没有注意到。
又如2016年,丘成桐被国际高能物理集团捧出来挂名写书宣传大对撞机,有记者拿著我解释幕后物理真相的博文去请他评论。其实丘成桐对高能物理一无所知,只因爲他的数学理论被用在超弦上才在哈佛物理系挂名,要就事论事自然是无能爲力,结果他就躲开与大对撞机有逻辑关联的任何议题(包括物理、财政、工程、国际战略等等),直接对我做人身攻击(ad hominem)。这并不是他在发泄情绪,而是变相地转移话题到我个人的资历上去了。人身攻击是最低级的狡辩术,对应它只须要点明这个伎俩,然后坚持言归正传就行了。
下一种常见的狡辩术,是建基于一般人没有严格遵守逻辑因果律的能力,所以可以利用似是而非的论述来鱼目混珠。像是Association(联想)和Correlation(相关)常被误解为Causation(因果),或者把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混爲一谈。我以往做过多次相关讨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重读旧文。
还有一个变种是做乍聼之下很威风的论述,但其实在逻辑上毫无意义,这包括了近年大多数理论物理的公关文稿。就在今天我还看到“Scientists may have discovered the fifth force of nature”(“科学家可能已经发现第五种作用力”),昨天则是“Could the mysteries of anti-matter and dark matter be linked?”(“反物质和暗物质这两个谜团可能是相关的吗?”)这两篇论文我看得懂,所以可以简单地告诉各位,答案都是否定的,没有人发现了第五种作用力,也没有任何证据把反物质和暗物质两件事连到一起,但是这些标题在逻辑上并不算错误,只不过毫无意义而已。这里的重点是“可能”两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这不是废话吗?我在讨论随机事件的时候,一定会给出机率,毕竟1%和99%完全是两回事。这票人只説“可能”,给人的印象就是大约50%,其实是远远低于1%的。
在Trump就任总统之后,民主党一直努力要揭发他的丑事。Trump的对应既有移花接木,也有鱼目混珠。例如现在弹劾案针对的是他是否公器私用、裹胁外国来影响美国大选。Trump第一步就先把话题改订为是否有“quid pro quo”(左手交钱右手交货),其目的是利用这个在逻辑上更狭隘的定义,要让民主党证明起来更困难。结果昨天美国驻欧盟大使在衆议院作证,指明的确是总统亲自下令quid pro quo,Trump马上跳出来对著记者群大吼,强调他在电话里説了一句“I want nothing”(我什么都不要)。当然即使他真説了那句话,也不代表他没有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要求quid pro quo,不过他的支持者大概没有能力也不会想要做这个逻辑分析。
我觉得最高段,也是最难发现的狡辩术,是利用语义学(Semantics)上的不确定性来浑水摸鱼。人类的语言是在实用中演进出来的,不但没有逻辑严谨性,而且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所以有心人可以根据词汇在定义上的含糊,来误导对方。
近年我所遇到,最喜欢用这个伎俩的,就是高能所的王贻芳所长。我在《回答王贻芳所长》和《大对撞机不是好的基础科研项目》两篇文章里,已经给出很多详细的例子,请大家自行复习;这里只重述其中一件,亦即王所长一而再、再而三地列举历史上基础科研对经济和国力的巨大贡献。其实“基础科研”的意义随时代而有巨大的变化,以王所长所讨论的热力学能解释蒸汽机作用机制(他把发明时间和因果也顺便搞反了,不过那不影响这里的论述)爲例,当时正因爲理论可以马上应用在工业上,连“基础科研”这个词汇都还没有发明,要藉此联想大对撞机也会有实际应用,实在牛头不对马嘴。
请注意,前面提到Trump把移花接木和鱼目混珠交替运用,这里王所长却是在一个论述上就同时运用了浑水摸鱼和鱼目混珠两种技巧:他不但利用了“基础科研”在定义上的含糊性,事实上即使真正是同一类项目(例如80年代所建的正负电子对撞机),在以往和未来能做出的贡献,也没有因果上必然的等同。做这样的类比是有用而且必要的,但是不能像王所长那样简单含糊的一笔带过,必须要仔细考虑环境变化所带来的差异。当然,如果争论的双方都有诚实理性的态度,这个工作会容易许多,可惜现实社会里往往没有这样的馀裕,那么坚持追求真相的人,就得要更加小心地客观论证。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明辨狡辩术并加以反驳,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