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台湾女孩在豆瓣上的冲浪时光

我终于三十了。迈入三十岁也没有哭哭啼啼或鬼哭神号,只是在成为三十岁的那一晚认真回想,我从二十岁读大学到三十岁,有哪一刻真的称作人生的转折点呢?思来想去,也就是加入豆瓣的那一刻吧。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怀念那个时候。我加入豆瓣前陆客自由行没开放,我刚在校园碰过两个从大陆来的交换生,在一堂莫名其妙的通识课认识,他俩像传说中的大陆学生那样坐前排,我坐在后排划手机。老师听出他们的口音直接在课堂上感叹“大陆学生都比较有竞争力”,俩人笑得有点尴尬,我们几个不受教的台湾学生连头都没抬,继续在桌子下看手机。

忘记是我跟他俩搭话、还是他俩主动跟我说话,反正我们聊上了,但我倒是记得他俩用很不入流的方法打入台湾人的圈子──“我好喜欢康熙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跟我同岁的陆生里许多人都用过这一招跟台湾人套近乎,“我知道小甜甜”、“陈汉典很搞笑啊”之类的。这话类似于台商台干们喜欢在酒桌上拉着大陆客户认亲戚,“我祖籍也是安徽滴,咱们老乡啊~”

陆生藉着“康熙来了”与我们套近乎,我们台湾人则会用美食展现出我们的好客。我带他们去学校后面餐厅一条街吃过一次意大利面,大概一百台币一份,酒足饭饱,其中一位陆生娴熟地去付帐了,我掏出一百块给他,他怎样也不收,相较于我的窘迫,另一位陆生女孩怡然自得。他俩不是情侣,只是我隐约感觉得出男生对她颇有意思。

“不给他钱好吗?我跟他也不太熟,吃人家的感觉不好。”我偷问女孩。她耸肩,一百块台币而已耶,他是男的,没什么。

回去后我兴奋地跟我妈说,大陆好像都男生付钱耶!我妈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免费的最贵,懂不懂?没出息。”

后来我辗转透过“大陆看台湾”等关键词先闯进了天涯论坛,而后再被天涯网友介绍入了豆瓣,开始进入了一个新世界。那时热门的台湾小组就有两三个,我加入了两个,还加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豆瓣圈圈,比如意外进入了一个专门针对北京土著的联谊社团,版规明码写着“身分证110开头可入”,我申请进入时写上“F227XXXX”(台湾身份证号)。管理员或许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傻逼,竟然跟我聊了几句后让我加入。

我在进入豆瓣前其实只玩过极短暂的台湾论坛,后来觉得无聊就没有再玩下去,那时台湾论坛的打招呼方式是“安安,你好,住台北吗?”每个人都“早安”或“安”或“安安”,烦得要死,所以我一直认为论坛就是无聊的东西,从没料过自己在豆瓣上竟然可以待得住。至于为何能待得住,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我是台湾女生的天然优势。

是的,在那个美好的年代,台湾女生不用放挤乳沟或嘟嘴唇的照片,就可以在豆瓣上获得一狗票豆友的疼惜。那个年代就懂得上豆瓣的台湾人,基本分成几类,一是在大陆工作的台湾人,二是相对友中亲善的台湾人,三是来吵架的台湾人。

所以你在豆瓣的台湾圈圈常会见到一个神奇的景象:一两个台湾人死揪着一两个大陆人吵架,然后一帮台湾人在下面劝和──不要吵架啦、不要这样啦、好好说话啦。甚至会帮着大陆网友骂同胞,“你干嘛这样啦”。

其实刚入豆瓣那一两年我一直徬徨茫然,我是个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的私立大学生,即将面对就业压力,学长姊每年每年都抱怨广告系毕薪资多低,新闻上每年每年都说大学生就业难。在豆瓣上我也是个尴尬的小角色,当不成和事佬、有时又想分辩两句,却又吵不赢人。偶尔跟人拌嘴,就期望哪个和事佬跳出来帮我,让我名正言顺地“下台”。

大学毕业后我干着一份很无聊的助理工作,有时百无聊赖坐在工位上输入“豆瓣”,然后按F5刷啊刷,我仍然很少说,只是有时候会忍不住笑出来──比如,某次看到一个新入圈子的台湾人很真诚地发问,“各位好,我是新入群的台湾人,我发现很多大陆人都把台湾讲得很好,让我觉得好奇怪,我们有这么好吗?请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当时的我们真心热爱豆瓣这个平台?现在努力回想,那时台湾没有甄嬛传、步步惊心,没有小米华为,没有一带一路。那时大陆的软硬影响力还未在台湾全面显现,那时多数上豆瓣的两岸网民,多数真的都是怀着一份天真赤诚的“我想认识你”、“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时我们还会叫彼此“湾湾”或“陆陆”,就算吵架时想说句不尊敬的,最多也就是叫“呆湾”或“阿陆仔”,而谁说了这种挑衅的称谓,管理员就会放话威胁“再这样口出恶言就拉黑!”那时的豆瓣台湾小组管理员,简直就是两岸交流最好的维护者。

噢,对了,似乎是在我决意去北京读书的前后,我也被邀请成为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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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小组管理员这个职位吧,唯一的乐子就是看大家写的入组申请理由,那时写“我很喜欢台湾”为入组理由的占第一,“想跟湾湾交流/讨教/过几招”的人占第二,“您好,我是台湾人,麻烦让我加入好吗?谢谢您:)”的占第三。但我这管理员虽有名头,平时却不干实事,去北大后更是直接把这些工作丢到一边,一头栽入眼花撩乱的全新世界。

北大澡堂有妹子会一边迈着马步冲澡,一边高声唱歌;第一次看到什么叫“水房”,一群人拿着老大的热水壶去打水的画面让我啧啧称奇,室友在一旁鄙夷地看着我“这有啥好看的”;北大的食堂便宜到不可思议,有位打菜的阿姨就偏心我,在我前面排队的男孩子打菜时阿姨手一抖,肉掉落了几块,轮到我时却多给两块肉。

我打开豆瓣的频率后来并不多,几周甚至一两个月才想起来看一下,但是总会在豆油看到豆友的关心。

我和那么一些豆友,不熟悉他或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道他的生日和星座、甚至不清楚他是男是女,但是偶尔打开豆油,都会看到那么些简短的问候──到北京后还行吗?或是发来一个餐厅地址,“便宜好吃的,适合学生党,可参考”。然后我就会把这些简单的心情回覆给他们,他们有时会再回、有时已读不回,但我们不会硬要接话,有时我也是自己在计算机荧幕前乐呵呵地笑了笑、便关上豆瓣。

他们是网友,但可以说是陌生人吗?有时我跟台湾朋友聊天,脱口而出“我一个大陆朋友跟我说”──对,我不会刻意澄清他们是网友,他们对我而言,都算是“大陆朋友”。我收过无数封“希望你在北京好好的”,我有时亦会回复“希望你也好好的”,我可以感觉冷冰冰的荧幕背后都是活跳跳的真心。

大家都知道后来的事了,我在豆瓣台湾圈子连载文章、仗着管理员的身分还给自己置顶。再后来有了微信,一些豆瓣台湾组内熟悉的豆友在微信成立了豆瓣台湾小组,我也辗转加入。后来,就如同滴滴出现之后、许多人都忘记了从前在路边苦苦拦车是什么滋味,我也渐渐淡忘了,昔日自己为何如此流连于豆瓣。

我北大毕业后过了一段非常兵荒马乱的日子,工作不顺、曾一度能被养着然后又逃离、极短的时间内接连换了两份工作,那时有些豆友也从大陆回台湾、或是从台湾到大陆,也不顺、也烦闷,也有在我看来条件很好的妹子嫁到台湾,过着平凡快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段时间状态差、文章质量也不好,浑浑噩噩,我会习惯性地把文章放上豆瓣,然后立刻把网页关上,不看任何豆油,更不敢看任何评论。

而后第一本书顺利出版、工作稳定下来,我又开始成为那个爱说的话痨台北女孩,有人劝我得开微信公众号,我开了,渐渐地文章也不放豆瓣了。忘记是哪一年开始,我只用豆瓣看电影评论。

如果不是现在的两岸氛围,我不会突然想起豆瓣。

我不会说我最美好的年华是在豆瓣度过,因为我目前最美好的回忆是在北大过的──就算那时同学对我并无多深印象,我也蠢的要命。但是豆瓣上很多人的话确实影响我到现在。“有大陆朋友以前跟我说”,好多次我这样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回想,那位豆友的名字我都忘了,但是为何他们跟我说的话我还记得?

原来我真的曾如此认真,与一些人单纯地透过文字对话,交心。

很大部分的豆友只存在于回忆,一小部分豆友走进我的现实生活。

近两三年不论脸书上还是微博上,不符合“主流政治正确”的人都不敢多说话,大家把真实想法藏在内心,脸书世界大家不是今日香港明日台湾、就是猫猫狗狗吃吃喝喝,因为豆瓣而结识的微信台湾组意外地成为我唯一畅所欲言的地方。有时大家风花雪月、有时辣评时事,但是就算针锋相对,隔日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谈美国品中国。

我刷着对话纪录,有时错以为这里不是微信,是豆瓣。真是的,有些人离开豆瓣,又还这么豆瓣。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台湾毕业典礼时的毕业歌都会唱周华健的朋友,小学那会儿都会哭的死去活来,后来各自有各自的朋友,长大后谁都习惯了分离。会再见、会再见,若不再见也是寻常。

但是很奇怪地,一群靠论坛结识的友人,一群连对方长的是圆是方都不知道的友人,每天却都得在群里斗个嘴才舒服。

绕了一圈,时移事易,两岸从和气走向纷扰,那群好几年前写“我是台湾人,请让我入组”以及“想找台湾人聊聊”的傻网民们,除了工作高升了一点外,倒都没什么变化。“吵吵闹闹总比打打杀杀好嘛”,这话都多少年了,我们还是这样认为。

我确实怀念豆瓣。但我知道自己怀念着的,有很大一部分,是那时我们对彼岸那份最单纯的好奇、想象、探究。

我们笑嘻嘻地接受了彼岸的好与不好,我们戏称对方是湾湾或陆陆,会有管理员像操心的妈妈一样在旁警告“不要骂对方,不准恶言相向啦!”

那时的我们,没有多了解彼岸的人,却不知不觉、悄然无息地,与另一边的人交了心。

我曾想,熟识的人一个个也不太用豆瓣了,昔日交心的豆友大部分成了追忆,是否该惋惜?是否该慨叹一下时代的冷酷?现在一想,感叹什么啊!岁月无情,但总有那么些人和事,只是被时间沙尘埋住了,没有消失。时不时还会跳出来刷存在感,烦得很。

你我江湖相识一场,愿你永远安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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