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那个诗意的巨婴

诗是他的水。是他的意义。是他的来处和故乡。

他因它而存在。

也因它而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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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诗人

顾城成为诗人,是一种宿命。

他对万物敏感。

常人看到白,他看见白中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常人看见1 ,他看见1里面的1000种泪水,1000种来回。

再加上,他的父亲也是诗人。叫顾工。

诗人的孩子,也爱诗。幼时,他不读童话,不游戏,捧着一本残破的《洛尔加诗选》,终日痴痴迷迷。

和父亲对话,说:“爸爸,我和你对诗好吗?我读过你的诗,你有首诗题目是《黄埔江畔》,我想对首《渤海滩头》。”

他们用一根烧焦的枯枝,把诗写在灰烬上。一首又一首。年少的顾城说:“火焰是我们唯一的读者。”

盛夏时,他在海边游泳。

累了,用手指在沙滩上写:太阳烘烤着地球,像烘烤着一块面包。

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

因担心家中的藏书全被抄走,他开始疯狂地读。怕不读,就没了。他想要在脑中,装下全宇宙的学问。

于是他昼夜不分,闭门不出,终日埋在书堆里。

他把《辞海》读了几遍。

他读所有的诗歌、小说、哲学、科学、政治经济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一个晚上,他就能读完一本大部头。

父亲不敢相信。

有一回问还在熟睡的他,问:“你真的在读?”

“嗯,”顾城睡意惺忪。

父亲便随意翻开雨果写的一个章节:“你说说,‘往往寄托就是断送’这段写的是什么?”

“哦,这是写珂赛特在汲水的井边,遇上了冉阿让,他就帮她……”

全对了。

事件、人名、地点,全部不差。再考,依然如此。他的脑子像扫描机,过了一遍,全在其中。

他通过语词,去了解世界。而后活在语词的世界里。

他不喜欢人。家里来了人,总是躲起来。他的眼睛看着的,是一个天籁的世界。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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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顾城对人说,5岁时,有一天凌晨醒来,看到白色的墙壁上,有人眨着眼睛对他说话。

很多的人。

很多的眼睛。

他们面目不一,像从白色的雾中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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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的思维就更加玄秘了。

他开始写诗。

而他的“写”,更像是“神赐”。

顾工说,顾城写诗,不是坐在桌子上,铺开铺纸,苦思冥想出来的。

他将圆珠笔放在枕边,在将睡未睡、将醒未醒时,迷幻中就有意象来临,他立即拿起枕边的笔,记下那些闪过的词汇、语句。

有时没有纸,他就直接写在墙上。

醒来后,再将这些从梦中捡得的字,一个一个,一束一束,放在纸上,扎成诗。

他用这种方式,写下了至今仍在诗歌史上发亮的句子: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所以,他的诗,不是“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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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他曾和北岛、钟文聚会,他问:“钟老师,你说诗歌是可以‘做’出来的么?”

钟文反问他:“你说呢?”

“我认为是不可以‘做’出来的,做出来的诗不会是好诗。”

顾城认为,《再别康桥》这样的诗,就有太多“做”的成分。不算上品的诗。

真正的上品,应当天然去雕琢,自然而然,如同命定,才有美,才有生命的真正力度。

他说,“诗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来,恢复它天然的完整。”

他理所当然成为诗人。看我们很远,看云却很近。他用黑色眼睛去观望,用孩子的声音去吟诵人间悲愁。

他有了一个标签:朦胧派诗人。

而他的言谈行事,也非常地......诗人。

他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见面要问“吃饭了吗”,说:“怎么就没人问‘你快乐不快乐’呢?”

第二天早上,有人一见到顾城,就问:“你忧郁吗?”

舒婷说,还有一回开笔会,大家去海边,似乎是北戴河吧,他赖在沙滩上不走,说:“我就埋在沙堆里,你们明天来刨我吧。”

梁小斌则回忆说,诗人们见面时,他背着书包,里面全是诗稿。

风一吹,诗在院子里到处飞。

在与大家告别时,他装了一书包的梨,一个一个发给每个人,以示分离。

他不喜欢尘世生活。不爱喧嚣。被拉去唱卡拉OK,他会爬到桌子底下去。他喜欢去树林,听鸟叫,听树叶落下的声音,和蚂蚁爬过的声音。

他在聚会时,玩的游戏,也与诗有关。他出个题目,让现场的诗人,每人写一句,然后拼成一首诗。

类似曲水流觞。

类似击鼓传花。

但更加地接近美,接近灵魂。

他在会议上发言,同样还是诗。别人讲术语,讲官话,讲套话。

他说的是:

街上走过的女孩像水草,

男人都像矿石......

1988年,顾城应邀赴美国讲学。

办签证时,办事员问顾城是什么人种。

顾城说:“美丽的”。

他是如此纯粹,也是如此不染烟火,甚至于对万众欢呼,也厌倦不已。

1987年,顾城、北岛等人,被票选为中国十大诗人。

那时候的诗人,是人世间最璀璨的存在,比今天的明星人气还高。

顾城总是一开门,门口就是成群结队的人,跟脑残粉堵偶像一模一样。

这些人忙着掏证件,掏名片,掏介绍信。当然,绝大多数什么也不掏,进门就争辩:

“顾城,我们分好几派,有派说你写的《远和近》是爱情诗,有派却说是讽喻诗,还有派……”

“顾城,你那首《弧线》可真够绕的,在我们大学的毕业论文中有人论述……”

北岛说,他们开诗会时,票价2元钱,被炒到20元,是当年人们的月工资40元的一半。但还是供不应求。演厅6道大门挤坏了5道,椅子被踩坏了几十把。

那时候,如果北岛指着某个人,说一句:“踩死他!”大家也会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把那个人踩死。

许多诗人享受这样的追捧。

但顾城不。

他骇怕。

他参加过一次,被疯狂的读者围在中间,如众星拱月,他吓得大叫:“不要搞个人崇拜。”但无人理睬。

有人热泪盈眶,有人亲他,有人抱他。

他吓得如暴风雨后的小雀,对这种集体的狂欢,无意识的狂热,弄得心惊胆颤。

他对北岛说,此生再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了。

他是遗世独立的。

在诗会的合影中,他明显表现得不合时宜。旁人都在笑,只有他黯着脸,低着头,非常抵触又非常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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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大家站在台上时,他站得远远的,像局外人,落落寡欢,孤独无比。

并且用满怀质疑的眼光,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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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欢。

他本能地,对集体的、疯狂的、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崇拜深深恐惧。

因为疯狂必然带来戕害,或者自我戕害。

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大连的年轻人,因为热爱诗歌,辞掉工作,一天到晚沉浸在诗的世界里。

诗人会开展诗会时,他像朝圣一样,从大连赶来,要向舒婷、北岛、顾城他们,表达内心的痛苦。

但诗人们都成了明星。没空去细听他的声音。

这个年轻人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他掏出一把匕首,戳穿了自己的手,说:“我要用我的血,让你们看到我对你们、对诗的热爱!”

而多年以后,他的偶像顾城,也用斧子砍死了爱人,砍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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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巨婴

我们爱着顾城诗中的美。

也爱他诗中的哲思。

他是天才型诗人。会记录梦,记录幻觉,记录最纤细的感动与悲伤。

他写:“鱼生水,水生花,花生好人家。”

他写:“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他写:“你不愿意种花 / 你说 / 我不愿看它一点点凋落 / 是的 /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在诗的世界里,他是一个王子。

可是,从诗的世界里出来,来到现实生活里,他处处显得不成熟,无担当,无所适从,甚至莫名其妙。

他自己也说,有时也真孤寂,找不到一个灵魂。能找到的都是生活。

他是靠着灵魂生活的人。

可灵魂是多么玄幻的存在。它能供养诗,却供养不了一日三餐,妻儿老小。

他不会做家务。

他的衣服泡在水里,泡几天,拎起来,说“水会软化泥垢”,就算洗完了。

他做菜,从不知道切,白菜整片放进去,煮。肉也是。整块放进去,煮。

来探访他的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他生存能力极低,以至于没有一个大人照顾,就无法活下去。

遇见谢烨以前,他有父亲、母亲。后来大了些,要出门,姐姐陪着他上上下下。

有一度,他一直跟着北岛。把北岛看成“大哥”,忠实地跟在后面。

遇见谢烨以后,谢烨就成了他的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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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烨不仅要管他的投稿、诗集整理、出版、翻译、版权代理、交朋接友、对外接洽,还要管他袜子放在哪里,指甲有没有剪干净。

谢烨不在,他就无法出门。

杨克说,1986年,顾城参加漓江诗会。

“那时开笔会,二十来岁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带夫人,但是顾城每次都带谢烨,因为他连买个火车票也弄不太明白。”

还有一回,北岛出差上海,去看他。

一帮人去上海植物园春游。

顾城已经结了婚,仍然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他躲在树丛后面,等北岛、王小龙、蓝色他们走近,就用泥巴扔他们。

扔中了,就哈哈大笑。

“就是一个孩子。”

还有一回,舒婷和他们在一起,逛一个小店。谢烨看见了一个玩具,很可爱,想买回去,给自己儿子玩。

但顾城不同意。

他表达不同意的方式,不是说不,也不是提醒谢烨现在很穷,没钱买,要节俭。

而是二话不说,坐在地上。真的是坐在地上不起来。一个大男人,忤在地上,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直到舒婷说:“我买了,我送给小木耳。我买了。”方才从地上爬起。

一个成年人,谁能干出这种事。但顾城会。不仅会,而且丝毫意识不到不妥。

他似乎没有太多规则感。

他守在自己的秩序中,脆弱又顽固地活着。

他看得见诗化的符号。

但他看不见人。

甚至可以说,他只爱瞬间的美,闪光的字。不爱人。

追求谢烨时,谢烨父母反对,不让他进门。他就弄了一个木箱子,放在谢烨家门口,天天睡里面,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

后来谢烨嫁给了他,他在上海武夷路买了个旧房子,修葺什么的,大都靠谢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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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激流岛时,谢烨生孩子,大出血。他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写:“谢烨大出血......真有孤单之感......”

而孩子出生后,他也缺乏为人父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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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时,钟文和顾城、谢烨在巴黎碰面,去吃饭。饭局中,他发现夫妻二人没有任何互动。

之后,谢烨告诉钟文,说她和顾城矛盾重重。

她那时已经生了小木耳。平时照料孩子,都是她亲自为之。

有一回,谢烨去外面打工,就先做好了奶糕,叮嘱顾城,到了饭点,给孩子吃。

没想到回来后,孩子什么都没吃。顾城把奶糕吃掉了。

她觉得,她一个人,在照顾着两个孩子。一个36岁,一个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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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孩子就被寄养到了别人家。

这些行为,都令常人难以接受。

但他是顾城。是诗人。她也就艰难地去接纳,去理解。

她似乎不像妻子。

更像顾城的母亲。

或者像一个拯救他的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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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在顾城那里,也确实承担了这种“圣母”的角色。

一方面,顾城需要她像母亲一样,养育他,照顾他,替他承担所有俗世的责任。

另一方面,顾城又要她像缪斯一样,启发他,引领他,成为美、爱、诗的化身。

他对谢烨的要求,其实就是对母亲的要求:

你要无条件满足我。

你也要无条件契合我的想象。

你要在我身边。

你也要在我的高处。

因为这种不合常理的期许,他对谢烨的控制,也是匪夷所思的。

他要谢烨不打扮,不能剪头发,不能戴耳环和项链,不能穿泳衣,不能和男性过从甚密,不能离开,不能阻止他找第三者,不能有负面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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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时,谢烨一直在努力扮演这个角色。

但后来,她终于累了。

舒婷说:谢烨很苦。

她不止一次看见谢烨掉眼泪。

“谢烨早就应该动摇了,早就应该离开了......”

只有所有人都没想到,她的离开,竟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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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穷人

1979年,顾城与谢烨相识。

顾工曾称赞谢烨:诗一样纯情纯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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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已有的照片中,虽然她不被允许打扮,但姿容还是出众的,关键是气质好,有风范,端庄大方,没有小家子气。

1979年,他和她偶遇。

在北上的火车车厢,顾城是坐票,谢烨是站票,正好站在顾城身边,看他一路画速写。

顾城画画很好。在激流岛,还曾靠画画赚零花钱。

他应该对她也是一见钟情的。将报纸举起来,抠破了一个洞,从洞里偷偷看她。

“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

后来被发觉了。

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话。

他给她念诗。

那个时代,诗真是撩妹法宝啊。一开口,一撩一个准。

临下车时,顾城给她塞了一个纸条。之后,谢烨根据他的字条,捱家捱户地找,竟然真的找到了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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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顾城接受采访,用诗一样的语言,说起当年与谢烨的惊鸿一瞥:

“在这以前我就感到了她——

她在南方细细编结的薄瓦下安睡,手里拿着玩具,像百合一样光明;

她是真实的我,长大,生活,使周围灰暗的世界变得洁净;

她是真实的我,正向我走来,我们将在时间的某一点相遇,我灰色的翅膀为此变成眼泪。

我知道,我有两次生命,一次还没有结束,另一次刚刚开始。后来在开往北方的火车上我就遇见了她。我们坐在一起,我一看见她就知道是她。”

像是命中注定。

像是无可取代。

但是,1992年后,他炽烈地说“我爱你”的对象,却换成了李英。

感情真是作不得数的。

姻缘际会,每个人的劫。

从1979年7月到1983年8月,他们一直在写情书,维系这段异地恋。

这期间,顾城内心温柔,灵感爆棚,写过很多上品之作。

1982年8月,他写下《门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窗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意境极美,极童话,成为一代经典。

1983年8月8日,顾城和谢烨在上海登记结婚。

婚后应该有一段时间,他是幸福的吧。

写的诗里,反复说“你是美的”。

并且说过,“你是大海唯一的珍奇。你是我唯一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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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几个月,他开始烦了,想离开上海。他对谢烨说:“你给我20块,我买个船票,然后随便某一站下船。”

谢烨没给。

他就像孩子一样,绝食,不说话。

最后谢烨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你去马路对面,讨一个橘子,讨得到,我就给你买船票。

顾城没勇气。

一连几天,他都尝试着出去,但最终失败。只好呆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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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顾城没有工作。

谢烨也辞掉了上海街道厂的工作。

两人都无业。

唯一的经济来源,是顾城发表的诗歌稿酬。而诗歌的稿费,是按行来计算的。顾城写的是短诗,发表一首,不过几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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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居然来了一笔巨款,50元。两人都乐坏了。手拉着手,一起去储蓄所存钱。

可是,第二天,车轮爆了,要换。两人又去取10元。

第三天,白菜大贱卖,他们又去取了10元。

第四天,他们又去了。柜员先发话了:“你们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块钱一起取走?”

他们一生都贫困无比。

在国内是,在国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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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说,他们在国外非常节俭,非常非常节俭

她曾送给谢烨一些衣服,说:“她死时,一定也穿着那些衣服。因为她几乎没有可能买新衣。”

还有一回,他们参加一个会。

早餐是旅馆提供的,自助餐,可以自己取食物。

舒婷取了块蛋糕,吃了一半,放在那里。顾城见了,把剩下的半块吃了。

舒婷问:“那边还有啊,你去拿就是。”

谢烨说:“他已经吃了7块蛋糕了。”

吃完蛋糕以后,他就又回床上睡,睡到下午4点起来,蹭晚上的宴会。这样就能省中午一顿需要自己付费的饭。

舒婷说他们“一辈子为钱犯愁”。

马悦然说“顾城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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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国内,顾城曾一个人参会。吃饭时,面对桌上丰美的鱼虾蚌肉,他黯然神伤。

他说:“谢烨想吃个炒鸡蛋都不容易。”

还有一回,舒婷去北京,住京西宾馆。顾城去看她。奇怪的是,他每隔一会儿,就要到窗边看看。

舒婷问:“你干吗?”

他说:“自行车在下面,怕被人偷了。”

原来他是骑单车,从家里到京西宾馆的。舒婷问:“为什么不坐地铁啊,才1毛钱。”

他说:“就是没有一毛钱。”

他一直混得不好,手头紧,生活困难,又被人怀疑是精神病,再加上局势对他也非常不利,所以他一直抱希望于远方:生活在别处。

他渴望离开。

“离开就好了,离开就有新天新地。”

他后来离开中国,到了新西兰。不适应,又去了激流岛。没想到还是困难重重。

在激流岛,他必须做体力活谋生,养鸡,做木匠,挑粪,建房子,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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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还银行贷款。因为山是分期付款买的,还不上贷款,银行就要收回去。他们就无处安身了。

甚至还要交钱给当地的酋长。

因为不交钱,他们太穷,会被怀疑没有经济能力养育孩子,小木耳的抚养权可能就会被剥夺。

而顾城的生存能力差,在异国,他赚不了钱,也不懂英语。

舒婷说,1992年时,他在国外朗诵作品,只发出怪声,没有字词,被人批得一塌糊涂。

他钻到沙发后面哭。

在流亡途中,他一个人,必须活成一个种族,或者一个孤胆英雄。

可是太难了。

经济的重轭,生活的赤贫,婚姻的紊乱,失语的境地,都在一重一重地压向他。

很多人疑惑,为什么顾城总是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

其实那不过是一种逃避。或者说保护。

他说,帽子是他的家。戴上了,世界就和他无关了。

“当我完全不在意这个世界对我的看法时,我就戴着这顶帽子,也就是说,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不过这顶帽子确实是我和外界的一个边界。

戴着它给我一种安全感。

它像我的家。

戴着帽子,我就可以在家里走遍天下。”

是的,哪怕现境困窘无比,他依然想躲着,不愿去面对。

他的言行,在身边人看来,是任性。是懦弱。是神经质。

但在远方的读者看来,是坚守。是敏感。是“以纯银一般的声音,和梦对话”。

所以陆续有人经由诗,爱上了诗中的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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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出轨者

其中一个,就是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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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烨,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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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北京作协举办过一次青年文学创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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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烨作为家属参加。

而李英也被老师推荐参加。

而她恰好就是顾城的死忠粉。

李英曾说,每次见到顾城,“像进殿堂朝圣一样,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环所笼罩”。

在这次活动中,文昕、谢烨、李英,住在一间宿舍里。与会的那几天,谢烨每晚都会和她们聊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

文昕和谢烨在说。

李英就蒙在被子里哭。

或许从那时起,她对顾城,就不止是崇拜,多了很多复杂的情愫在其中。

而因为谢烨在,顾城也经常来宿舍找她们。

不久,李英就在给文昕的信中,提到相同的一句话:我爱上顾城了,爱得恨不得为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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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谢烨,李英,文昕)

1988年,顾城和谢烨出国前夕,李英开始悲伤。

她怕顾城再也不回来,此生再不相见。

终于,她去找文昕,哭着对文昕说:“我要去表白。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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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个人,去了顾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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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她就当着谢烨的面,和顾城表白了。

然后她一边哭,一边说,天色由一片澄亮,转向暮色四合。

她整整说了一下午。

在她炽烈的感情面前,顾城懵了,谢烨也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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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谢烨一直坐在一边,手里翻着一本杂志。而李英和顾城面对面、脸对脸,一直在说,一直在掉眼泪。

最终,谢烨还是没有发声。

只有顾城说了一句:“英儿,我们天生就是一样的。”

并且还说,“谢烨是我造就的,你和我是一样的。”

谢烨一直以为,她和顾城的感情是独一无二。没想到,他觉得和李英才是天璧无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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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新西兰以后,顾城再也没有回过国。

但他和李英开始了漫长的通信。

他像当年和谢烨写情书一样,向李英表达着渴望。

他在《英儿》里写道,他一直在等她。一直在想她——想着她的人,也想着她的身体。

1990年,李英应顾城谢烨之邀,也到了激流岛,并在岛上呆了两年。

那时候有一个荒诞的传闻,在文坛和诗坛流传:顾城在岛上有两个妻子,一个是谢烨,一个是李英。他们一起生活。

其实传闻里大部分都是事实。

更匪夷所思的是,谢烨在默认这一切发生。

她似乎没有仇恨过英儿,相反,提起英儿,总是赞赏有加。

后来,顾城与英儿在她眼前相爱。并且,发生性关系。

她未阻止。

多年后,顾城的姐姐写:

你(即英儿)和谢烨经常拿“两个妻子”打趣,笑话顾城“诓了一个又诓一个”,你还说:还讲故事呢,两个妻子,美得你。

谢烨也对我说起过,顾城现在天天晚上给李英念《聊斋》,想教她两个妻子和睦相处。

这之间的关系,可真是有够耐人寻味的。

而李英后来也出版了一本书,叫《魂断激流岛》,其中爆料,更加令人吃惊。但因为此书被众多人诟病,认为李英撒谎,文昕甚至称“李英输了人格,谢烨输了性命,顾城输了人生”,所以就不转述了。

总之,如果传言是真的,我真无法理解为什么谢烨会作出如此选择。

是过于爱?

还是已经不爱?

全都不得而知。

只知道1993年,顾城在生命中最后一部作品《英儿》里,写的全是英儿。

他写和英儿的野合。

写她的乳。

写他和她做爱后,在黑暗中哭。

写他不餍足的性。

写他在心里,看着英儿说:“ 你是我的妻子,我用生命这样说。”

他说,海水因为你而移动,树结果子。我们有傍晚的家,每个黄昏后边,都有无穷无尽的岁月。

书中洋洋洒洒、炽烈无比地,全在写他对英儿的痴迷。

当年清澈见底的诗人,如今却在欲望里一发不可收拾:

我触摸你的皮肤,倾听你内心深处的愿望。你表达着自己,告诉我你简单的身体后面无法掩藏的秘密,你独自起伏像冲击海岸的春天的潮水。

是这样的时刻,我放任自己,在爱情和欲望里吸吮着你。

而这个,终于令谢烨介怀。

当顾城反复在她面前提起英儿——

“你不知道,我那时要在北京不走,英儿是可以和我一起死的。”

“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她的命就注定了,她的日子从此被那一刻挡住,没法再继续了......”

谢烨听后,默默起身走开了。

顾城还在笑:“谢烨挺逗,忌讳说这个,我书里写了,她就变脸色儿了......”

谁能不变色?!

爱有占有心。有私欲。

虽然英儿一直叫谢烨“圣母”、“天使”、“宝姐姐”,但她终究不希望共享了。

1992年,谢烨和顾城应DAAD学术交流基金会的邀请,去了德国柏林,在“作家之家”呆了一年。

回来时,李英已经嫁给岛上的英国移民约翰,并离开激流岛,在悉尼定居。

顾城说:“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

他在家里听到电话,会心里一颤。

他也曾给李英的家打过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接着电话就断了。

他不无遗憾地写:

那个路口像手绢一样飘走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另一条路,走很远,才能找到我们。

我们在灯光里走了,头也没回,像沉到大海里去的石头。

我知道风吹着她,她的裙子,她独自走着。

他开始想到死。

而且他反复说到,英儿盼他死。他的死,似乎也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我需要死,因为这件事对于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给你,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礼物,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除了我的灵魂,除了和这灵魂在一起的不太长的生命。你要它。

我是属于死亡的,我知道。

然后也开始怕谢烨也要走。

“雷(指谢烨)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多好看......”

那时候,他的境况似乎比较复杂。

一则有生存的。王安忆说,谢烨曾对她说过:“在现代社会企图过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是啊,太难了,融入一个蛮荒的环境,无异于开天辟地。而他们又不是盘古。

二则有感情的。那时英儿的到来,令顾城和谢烨的生活,变得无比混乱。如果说,顾城从前是敏感的。英儿到来以后,他就是疯狂的。

三则有孩子的。木耳出生后不久,就寄养在别人家。他们到处东奔西走,没办法给予稳定的照料。为此,谢烨也有不少怨气。

四则有形而上的孤独,形而下的困苦。

似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如私情,如背叛,也在干扰着两人的生活。

总之,他们发生争吵,渐渐不可调和。

后来,顾城试着挽回,对她说:“我们回去吧,把小木耳接回去,好好生活。”

谢烨却悲伤无比地说:“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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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悲剧

1993年10月8日,顾城正在停车场,写一封给父母的家信。

写了一半,谢烨开着车来了——她那时已经学会了开车。她那么聪慧,社交能力好,竟在异国也生存得如鱼得水。

顾城与她,应该是有一番剧烈的争吵吧。

否则,谢烨不至于气得又离开。而顾城,则在写了一半的家信上,划了一条线,下面开始写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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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无奈了,英走了也罢,烨也私下与别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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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许多事一直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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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交代后事:

......

我的手稿照片,由老顾乡清理、保存;房子遗产归木耳;稿费、《英》书稿拍卖的钱寄北京的给老妈妈养老;书中现金老顾乡用于办后事。

不要太伤心,人生如此。 

老妈妈万万要保重。老顾乡多尽心了。 

顾城 Gu Cheng 

还有两封,写给姐姐。

最后一封,写给他的儿子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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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尾一句是:“愿你别太像我。”

这四封遗书,是1993年10月8日下午,在顾城杀妻现场被警察找到的。

而从遗书上可以看出,他当时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后来谢烨开车返回。

再然后,顾乡接到顾城的电话:“我把谢烨打了。”凶器是一柄利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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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再然后,顾城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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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二人,双双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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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到来,顾城似乎早有预料。他早早为自己写下《墓床》: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寄给朋友的照片背面,写的全是告别辞:

人没的时候,

照片就特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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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早在国内时,他就被认为离死亡很近。

当年钟文和顾城一行四人,一起去苏州东山玩。漫山都是红橘子。顾城一直跑在最前头,一路像在找什么。

后来他们拍出来的照片很诡异。

——每一张照片里,顾城都闭着眼睛。

许多冥冥中的东西,或许一直都在。

但命运如玄秘的迷宫,无人知晓天机,也无人能洞若观火。行走其中的人,只有顺着命定的东西,一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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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离开了,留下一个5岁的孤儿,几百首诗,一本小说,一个妖魔化的传奇。

结局已尘埃落定。

有罪的人死了,受苦的人闭上了眼睛。

关于真相的罗生门,一直在开开合合,没有人看见全部来回。

或许,饮诗而生、蘸梦而食的人,是天生异类,不属于尘世,只属于上苍。

也或许,他来此一趟,只为告诉你,来过,爱过,梦过。

北岛说:若人间有情,那是开始,也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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