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用形式逻辑解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

    当代的分析哲学家很像古希腊爱利亚学派的芝诺，善于发现矛盾，也善于以极为清晰的“透明如水晶”般的方式呈现矛盾。应该说，这说明他们拥有经由严格的逻辑训练而成的强大思维能力——这是极可宝贵的，也是我们都应该具备的能力。但发现和揭示这些矛盾后，他们所做的即是将这些矛盾嘲笑为荒谬的，而企图加以取消。

     M教授是国内的一位逻辑学家，也是一位分析哲学家。多年以前，我曾在他的博客上读到他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解构。全文（据我回忆）是：

   “A：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

    B：千真万确。

    A：“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也是真理吗？

   B：毫无疑义。

   A：那这句话为什么是真理？

   B：因为通过了实践检验啊。

   A：好的。那本人认为“本人爱好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凡本人爱好者，即为真理。

   B：你这是胡说八道！

   A：当然。但是本人爱好“本人爱好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因此它通过了“本人爱好”的检验。

  B：……”

    M教授十分敏锐地指出并清晰呈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命题所包含的“循环论证”：既然实践是唯一标准，那它之为这个“唯一标准”也只能由它自身来检验。换言之，我要先承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才能唯一地用实践这个标准去检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而结论当然只能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其实等于说：“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如果这也可以的话，那“本人爱好”“神的意志”“公众投票”“up主鼓吹”“粉丝追捧”“流量爆款”“舆论审判”……等等当然也可以成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岂不荒唐吗？

      这个“荒唐”不仅在于后面这些“标准”本身形同儿戏，更在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矛盾：既然有这么多的“唯一标准”，正好说明哪个标准都不“唯一”。换言之，肯定了一个“唯一标准”，就等于肯定了所有的“唯一标准”，结果“唯一标准”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不唯一”。

     M教授并非网红，读他博客的人很“小众”，大多是逻辑学专业的同行与学生，以及哲学、逻辑学的深度爱好者。当年此博文的评论区是一片拍案叫绝的赞叹之声，都认为M教授的逻辑太犀利了。有人甚至说：“政治课的那些教条，在逻辑学家面前都会土崩瓦解不值一哂的吧？”

     我也认为M教授的这番逻辑拆解相当精彩。而且从我以上的解析来看，我对它的理解程度并不见得比那些逻辑学专业人士差。对吗？

     但问题是：对这样一个重大的哲学命题，找到逻辑矛盾，然后嘲笑一番，就够了吗？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以纯粹形式逻辑的眼光来看，是和“本人爱好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样，都很武断，都是循环论证。问题是，我们仍然感到它与后者有重大的差别：它有很高的可信度，而后者真的只是个玩笑。

      如果形式逻辑不能呈现这个差别，那是形式逻辑的局限性。

      实践向我们打开了一个场域。真理就是在这个场域中生成的，因而与之有着一种本源性的关联。在这个场域充分打开，从中涌现的各种言说具有了某种“独立”的表象，看起来已经与“实践”相对立的时候，才发生也必然发生“检验真理”的问题。这是因为，所有的言说其实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就是“来自实践”。但问题是，“从哪里来”也就意味着两件事：1.你已经不在那里了；2.你也不可能原路返回原样了（时光不能倒流）。所以这些言说会感到自己“无根”而产生深刻的自我怀疑，这就有了“检验”的问题。当然，我们还是要在实践中检验真理，但这个“检验”已经带有外在性、非本真性了，因为真理本身将它由之发生的“本源”实践场域与我们用来检验它的“派生”实践场域区隔为了两个场域。我们回不到那个本源场域了，只能借着它的光，在派生场域中进行相关操作，并将视角扩展到未来的、生成中的实践“总体”，并希望由此而间接达到真正的“回归本源”。

      这样一来，我们的确可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包含着矛盾，因为“实践”本身就不是个“唯一”的东西。“检验”真理的，是派生性的、有限的实践；“唯一”的却是那个实践总体，它包含有已经不可追溯的部分，也有可以到达却还没有到达的部分。

     因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实有两层相互关联的意义：

    1.对象性意义：有限的派生性实践是我们检验任何对象性真理的唯一标准；

    2.元意义：无限的实践总体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标准本身的来源与标准。

    “本人爱好”等等是不可能构成一个像“实践”那样本源性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整体的——它们的可笑之处就在这里。而人类尽管回不到过去，却足以明察到“实践”的唯一本源性。

     M教授的逻辑拆解发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的循环论证，这很好。然而他停留在简单否定，而没有进一步去呈现这个循环背后真正的本质结构——这或许要用到某种“前逻辑”的、“现象学”的眼光，而M教授或许对这些很不屑。而不屑的结果，就是以“逻辑”将一个具有深刻内涵的哲学命题阉割成那些“逻辑上等价”的可笑的命题。而很多标榜“逻辑”的分析哲学的言说，也就是这样流于平庸乃至琐碎无聊的。

      形式逻辑止步之处，正是哲学开始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