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赖床时发明了最伟大的数理工具,但最后死于早起

笛卡尔这辈子最大的软肋根本不是什么爱情,而是真的起不来床。

撰文 | 郭庆

如果说哪种水最好,大家可能各执一词,但是如果说哪种水是水中贵族,大家肯定可以瞬间回答出来:百岁山。这源于百岁山当年那个成功的广告:背景音乐宏大而忧伤,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满眼深情地看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外国公主,然后公主拿走了他的一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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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岁月已经模糊的广告画面,至今很难想明白这个故事的生产方式

从早年的QQ空间到今日的营销号,传闻总是说这是数学家笛卡尔和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旷世绝恋。故事大概长这样:落魄数学家给公主当老师,两人跨越阶级相爱,被老国王棒打鸳鸯。笛卡尔临死前,给公主寄去了最后一封信,信里只有短短一行公式:r=a(1−sinθ)。公主含泪画出图像,发现那是一个完美的心形,这就是著名的“心形线”。多么唯美,多么理工男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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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形线的其中一种绘制方式(wikipedia)

这个故事,不能说是尊重历史,只能说是毫不相干。首先,心形线并不是笛卡尔发现的;其次,真实的笛卡尔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这个故事大概会气得揭棺而起:这种谣你们也造?而且,他这辈子最大的软肋根本不是什么爱情,而是真的起不来床。

“睡神”的诞生

1596年,笛卡尔出生在一个富庶的贵族家庭,1岁时母亲因肺结核去世,笛卡尔也因为被传染落下了病根,在20岁之前见到他的医生都觉得他会夭折。为了保住他脆弱的身体,从8岁起,他就被送到亲戚夏尔勒神父所在公学,在这座学校,他获得了一项特权:早上可以躺在床上不起来。也就是说,当别的同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背圣经时,笛卡尔正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发呆。鉴于笛卡尔家庭比较富庶而又在亲戚的学校,大家很容易怀疑他在学校里面当一个浪荡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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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用“早读”,但是笛卡尔的学习任务仍然艰巨:头5年学习拉丁文法文等文学,然后再学逻辑学、形而上学以及数学。年轻的笛卡尔学习热情非常高涨,而且已经开始怀疑教授的内容。因此,在学校的这项特权实际上奠定了他一生中的工作习惯:所有伟大的思想,必须躺在床上才能想出来。包括后来关于宇宙、上帝以及几何的思考,多数都是笛卡尔在半梦半醒的时间里构建出来的。甚至我们可以说:被窝就是笛卡尔的实验室,供这颗大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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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所在的拉弗莱什亨利四世学院(gallica.bnf)

年轻时的笛卡尔虽然身体弱,但心很大。作为家里有矿的富二代,法学学位也拿了,但他觉得书本里的知识虽然多,却都在吵架,没有一个绝对确定的真理,而且笛卡尔的确不是当法官的料。于是,这位拥有顶级大脑的年轻人,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去当兵。

不过笛卡尔当兵不是为了打仗的,他是去读世界这本大书的。作为一名自费且无需上前线的贵族志愿兵,除了旁听军校课程之外,笛卡尔差不多可以非常随便,所以他的军旅生涯基本就是:穿着制服到处旅游,顺便在床上思考人生。如果当时的军队有绩效考核,笛卡尔绝对是带薪摸鱼界的祖师爷。就连笛卡尔当时都承认“当年我闲散极了”。也正是这种极度宽松的环境,才酝酿出了那个改变人类科学史的时刻。

在暖炉里做的一场大梦

弗勒伊德曾说,一些历史人物完成伟业的力量来自梦,其中之一莫过于笛卡尔了。1619年,三十年战争在冰天雪地里面打得火热。外面天寒地冻,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当然不会去雪地里操练。为了保命,他在屋子里面支起暖炉,没有三五知己,也没用火锅,他钻进被窝开始思考。

那时候的他正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精神状态,他后来用“Enthusiasm”这个词来形容,在那个年代,这个词指的可不是普通的热情,而是一种近乎“神灵附体”般的精神狂热。就在11月10日圣马丁节的前夜,这台“发动机”终于烧出了幻觉。在那晚半梦半醒之间,笛卡尔经历了他人生中最离奇、也最决定性的一夜。他没有像传说中那样盯着屋顶的苍蝇发呆,而是连续做了三场荒诞不经的怪梦。

他先是梦见自己被恐怖的飓风吹得东倒西歪,路人莫名其妙地塞给他一个甜瓜;紧接着,一声炸雷把他惊醒,他看见满屋子都是飞溅的火花;最后,他梦见一本忽隐忽现的百科全书,翻开却是一句沉重的诗:“我该选择怎样的人生之路?”笛卡尔对自己的梦进行了解析:第二个梦是真理之灵降临笛卡尔的信号,第三个梦是将一切科学综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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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坐在书房的写字板前(sciencephoto)

当时笛卡尔正对数学有着极大兴趣,既然万物皆有联系,那么困扰他已久的数学难题,为什么不能有统一的解法?他看向桌上那些让他头疼的稿纸:一边是古希腊传下来的几何,全是图形,却无法计算;另一边是阿拉伯传来的代数,全是符号,却看不见形状。把他们综合在一起吧?解析几何就这样诞生了。今天的传说往往是笛卡尔赖床时看到的那只苍蝇或者蜘蛛而有了灵感,实际上在当年早些时候,笛卡尔就已经有了关于解析几何的想法,但是笛卡尔想要在哲学层面证明自己方法的确定性。那天晚上的梦让笛卡尔确定,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无论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地上的抛物线,都可以被统一在同一个逻辑框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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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年笛卡尔《谈谈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封面,附有几何学(LA GEOMETRIE.),几何学其实只是他为了证明他的哲学方法好用,写出来的三个附录之一(abebooks)

这就是解析几何。它不是在书桌前按部就班算出来的,而是在那个充满了甜瓜味和火药味的梦境之后,作为统一宇宙知识的第一块拼图,被笛卡尔一把抓出来的。

被窝里面的“怂”神

虽然拿到了打开宇宙奥秘的钥匙,但是笛卡尔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患上了“搬家癖”,几乎每年都要搬一次家,而且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的确切地址,信件都要通过好几个朋友中转。

他为什么要这么躲?一方面是为了清净,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真的很怕死。

1633年,笛卡尔本来已经写好了一本解释宇宙运作的巨著《论世界》,里面支持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就在书稿即将送去印刷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那个在意大利看星星的伽利略,因为支持日心说,被教会判了终身监禁。这个消息很快就越过意大利边境,把旅居在荷兰,可能教皇都没听过名字的笛卡尔吓坏了。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笛卡尔不想与教会产生冲突(当然也是因为极度惜命),因此即刻拦下了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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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的宇宙论图像,太阳系被巨大旋涡包裹,行星被涡流带着旋转,而非万有引力吸引

被吓坏的笛卡尔决定采取一种戴着面具前进的策略,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讲天文,那就讲讲怎么思考吧。在他那些频繁更换的住所里,笛卡尔保持着雷打不动的作息:每天晚上十点前睡觉,早上坚决不早起。他坚信,只有在半梦半醒的被窝里,身体完全放松,精神才能摆脱肉体的束缚,飞到最高的地方。

就是在这种慵懒的早晨,裹着柔软的睡袍,盯着荷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笛卡尔开始了一场极度危险的思维实验:普遍怀疑。他像剥洋葱一样,把这个世界一层一层剥开:我的感官可靠吗?不可靠,我看插在水里的筷子是弯的,其实是直的。我现在的经历真实吗?不一定,也许我现在还在那个暖房里做梦,梦见自己住在荷兰。数学定理一定对吗?也不一定,也许有个恶魔在故意欺骗我的大脑,让我觉得2+2=4。剥到最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连上帝都变得可疑起来。他意识到,有一件事是那个“恶魔”无论如何骗不了他的:那就是“我在怀疑”这件事本身。既然我在怀疑,那我就必须存在。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是不可能进行思考的。于是,那句震古烁今的名言,就这样在温暖的被窝里诞生了:“Je pense, donc je suis.”(我思,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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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对心身二元论的示意。输入通过感官器官传递到松果体,再从那里传递到无形的灵体(Tractatus de homine)

笛卡尔以此为基点,重新推导出了上帝的存在,推导出了物理世界,推导出了心身二元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早已名满天下的笛卡尔,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做一个被窝里的哲学家了。但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极北之地,有一双充满征服欲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这颗聪明绝顶的大脑。他人生中最大的克星,即将登场。

来自北极的致命闹钟

如果说笛卡尔这辈子最怕两样东西,那就是寒冷和早起。但他万万没想到,命运在最后关头,居然把这两样东西打包送给了他。1649年,笛卡尔已经53岁了,瑞典,一位年仅23岁的女王克里斯蒂娜,看上了他。当时这并不是爱情故事。

请忘掉开头那个广告里柔弱多情的形象。历史上的克里斯蒂娜女王,是一位性格极其刚烈、骑术精湛、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精力旺盛到让人害怕的六边形战士。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知识狂魔,为了把瑞典建成“北方雅典”,她疯狂收集全欧洲最聪明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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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女王

于是,邀请函像雪片一样飞来。起初,笛卡尔是拒绝的。他在信里吐槽说: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人的思想都会结冰。但女王不仅派出了军舰来接他,还许诺给他极高的礼遇。在那位热心的法国大使的怂恿下,笛卡尔那颗虚荣心稍微动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收拾好行囊,登上了去往斯德哥尔摩的船。这成了他人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到了瑞典,笛卡尔才发现这里简直是地狱。不仅有超出想象的冷,更要命的是女王的作息时间。这位精力旺盛的女王告诉笛卡尔,她白天要处理国务,晚上要骑马,所以唯一的哲学授课时间是:早上5点。你可以想象一下笛卡尔听到这个要求时的表情。这可是一个一辈子雷打不动早上不起床的人。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笛卡尔每天半夜被从床上拽起来,穿过斯德哥尔摩那刺骨的寒风和冰雪,哆哆嗦嗦地走进皇宫那间空旷阴冷的图书馆,去给一位精神亢奋的女王讲什么是“二元论”。一两个小时后,天还是黑的(冬天斯德哥尔摩八点多天才亮),笛卡尔回到使馆,冻的死去活来。顺便提一下,那个时候正是小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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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女王(左)与笛卡尔(右)

时间来到1650年2月1日凌晨,他去给女王提交了设立瑞典科学院的章程草案,回到住处后因为受凉得了肺炎。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对肺炎的治疗手段,医生们能做的只有放血。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笛卡尔听到放血之后异常激动,大喊:不要再流法国人的血了。在那个没有抗生素、只有冰雪和放血疗法的年代,理性的光芒终究敌不过肉体的脆弱。1650年2月11日凌晨4点,正是他平时该准备起床去给女王上课的时间,笛卡尔停止了呼吸。

笛卡尔的座右铭是“藏得好才能活得好”(Bene qui latuit, bene vixit),只可惜,他最后一次没藏住。他用一生都在试图证明“我思故我在”,最后却用生命告诉我们:早起可能真的会要人命。虽然那个心形线公式其实根本不是他写的,但他的头骨确实在几百年后被人们传来传去,最后安放在了巴黎人类学博物馆,而他的身体则埋在圣日耳曼德佩教堂。生前主张身心二元论的他,死后身体和头脑真的分家了。这大概是上帝对他开的最后一个地狱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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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安息之地圣日耳曼德佩教堂,具体墓址不详(parisjetaime)

注:本文系作者在神志清醒状态下撰写,绝无为自己冬天赖床寻找理论依据的私心。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墨子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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