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中国历史上“天命难违”的规律, 能否用好事关国运

房宁

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导读】瑷珲—腾冲线这个胡焕庸90年前提出的地理概念,不仅揭示了中国人口分布的东西差异,更深刻映射出自然资源与社会资源的空间错配,成为理解中国国情与发展的一把钥匙。

本文作者房宁教授及其团队历时五年,行程万余公里,实地考察了这条线所对应的山川、田野、城镇、工业与能源基地,从自然条件、历史变迁、经济现状等方面阐述了瑷珲-腾冲线对于中国发展的深刻意义,这既是对中国历史地理的重新认识,也是对中国文明形态的重新认识。同时,本文基于内蒙古新能源基地、成渝双城经济圈、西南“东数西算”枢纽等具体案例,提出了基于瑷珲-腾冲线的中国工业化、城镇化“第二波”的具体建议。

文章指出,面对这条横亘华夏的地理分界线与国情基准线,我们需要的不是强行冲破其自然禀赋的约束,而是以科学规划来开发其蕴藏的巨大潜力,将其转化为国家发展的“新边疆”。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5年第6期,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瑷珲—腾冲线考察记

今年是“瑷珲—腾冲线”发现90周年。1935年,年轻的胡焕庸先生在《地理学报》发表《中国人口之分布》,提出了著名的“瑷珲—腾冲线”概念。他依据1933年的中国人口统计资料,以1个点表示2万人,将2万多个代表人口数量的点逐一标注在中国地图上,创制出了第一张中国人口密度图。根据这张人口密度图,胡焕庸发现中国东部人口密集区与西部人口稀少区之间在地图上呈现出一条明显界线。以黑龙江省瑷珲县和云南省腾冲县为两端中间画一条直线,这条连线以东的国土面积约占当时中国总面积的36%,人口占比却高达96%;而西部国土面积占比高达64%,人口却只有全国人口的4%。这条连线被称为“瑷珲—腾冲线”。胡焕庸首次揭示了中国人口的空间分布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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瑷珲—腾冲线这个经济地理学概念,集中反映出中国东西部之间的人口分布的巨大差异,进而反映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以今天的观点来看,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的核心张力在于自然资源与社会资源在中国疆域内的错配。经济禀赋是决定一个国家发展水平的物质基础。当代中国经济禀赋中居于世界前列的有五大资源,水能、煤炭、风能光伏等新能源、人力资源和市场资源。这五大资源中,前三类资源属于自然资源,后两类属于社会性资源。三大自然资源主要分布于瑷珲—腾冲线以西或沿线地区,如中国近60%的煤炭资源集中分布于内蒙古、山西、陕西境内瑷珲—腾冲线以西及沿线地区,此外新疆煤炭资源在全国占比也达12%以上,四地相加占全国煤炭资源总产量的70%以上。从水能资源看,仅四川境内与瑷珲—腾冲线并行的三条大江——金沙江、雅砻江和大渡河的水能资源,在全国占比近30%,如果再加上西藏雅鲁藏布江水能资源,四江水能资源量在全国占比接近50%。

中国领先于世界的人力资源、市场资源,90%以上分布于瑷珲—腾冲线以东。以高等教育发展状况为例,中国目前已经建成世界上最大规模的高等教育体系,全国普通高等学校(公办)已经达到2090所,“十四五”期间平均每年向全国输送毕业生超过1000万。但在瑷珲—腾冲线以西的广大地区目前仅有普通高校(公办)197所,全国占比不足10%。这与人口分布情况基本相同。

中国的主要自然资源分布于瑷珲—腾冲线以西,而主要的社会性资源分布于瑷珲—腾冲线以东。这种资源不均衡分布导致了中国经济禀赋内部的巨大张力,这是中国国情的重要特征,也构成了当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内在矛盾的物质基础。

2012年,我们开始关注“瑷珲—腾冲线”所反映出的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性问题。从2021年至2025年,我们开始了瑷珲—腾冲线的实地考察与研究工作,先后实地考察17次,走过了瑷珲—腾冲线的山山水水,最终分段完成了瑷珲—腾冲线全线的实地考察。五年来的考察活动,参加人员56人次,实际考察天数90天,地面考察行车里程超过18000公里。实地调查研究大大丰富和深化了对于瑷珲—腾冲线以及对于中国国情的了解与认识。

关于瑷珲—腾冲线的考察与研究围绕着四个主要问题展开。第一,什么是现实中及国土上的瑷珲—腾冲线;第二,瑷珲—腾冲线是怎样形成的;第三,瑷珲—腾冲线区域现状;第四,瑷珲—腾冲线与中国未来发展以及“新格局”建设的关系。

何为“瑷珲—腾冲线”

“瑷珲—腾冲线”毕竟是地图上的一条虚拟线,它投射到地面上的情况如何?在现实中,瑷珲—腾冲线上的地理、气象、水文、资源、人口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状况究竟如何?要了解和回答这一系列问题,就必然涉及一定的国土范围。换言之,瑷珲—腾冲线在现实中不会是一条“线”或一个个“点”,它必然涉及一定范围的国土区域及行政区划。因此,需要确定一个“瑷珲—腾冲线区域”,这是我们研究考察瑷珲—腾冲线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在地图上,瑷珲—腾冲线的长度约为3750公里。但如果在地面上按虚拟线所经县级行政区之间的最短道路驾车行驶,其地面上实际距离则不少于5500公里。我们的系列考察就是参照地图上瑷珲与腾冲之间的虚拟连线,沿虚拟线所经过的县级行政区之间道路进行实地考察。比如:从瑷珲—腾冲线的东部起点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区出发,沿瑷珲与腾冲间虚拟线,经嫩江市、五大连池市到达齐齐哈尔市境内的讷河市、甘南县、富裕县、富拉尔基区、碾子山区等地,抵达黑龙江与内蒙古的交界处,进入内蒙古呼伦贝尔市继续前行。

经过多次的分段考察,我们逐步形成一个确定“瑷珲—腾冲线区域”的标准,即瑷珲—腾冲虚拟线垂直投射到的县级行政区(市、县、区、旗等),以及距虚拟线东西两侧垂直距离100公里范围内的县级行政区(以县城为准)。除此之外,少数交通要道以及人口、资源、经济重镇,如吉林省白城市,虽距虚拟线超过100公里,但其距离瑷珲—腾冲虚拟线最近的洮南市也被纳入了瑷珲—腾冲线区域范围。

确定瑷珲—腾冲线区域范围标准,主要基于以下两点考虑:第一,目的决定手段。确定区域范围的目的是着眼于未来瑷珲—腾冲线沿线开发,缓和东西两侧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的张力。所以,确定区域范围时,需要考虑相关地方的环境、资源、人口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状况,为未来开发策略与政策提供可研的参考。第二,最小化原则。在虚拟线投射范围及适当距离等因素外,尽量控制区域范围。瑷珲—腾冲线沿线大部地区处于我国不同地形、气候、水文以及生态环境的转变边缘地带。如内蒙古与河北交界处的“坝上”与“坝下”地区。所谓“坝上”即为阴山之上,它是内蒙古高原前缘,属于中温带大陆气候。而仅仅10多公里之外的坝下,海拔落差近千米,处于华北平原的北端,属于中温带季风气候。如果将这片自然环境变化地带的范围定义过大,则会减弱瑷珲—腾冲线区域在地理、气候及生态环境等方面的典型性特征。

根据实地考察与研究,我们确定了“瑷珲—腾冲线区域”,它涵盖了中国从黑龙江到云南的9个省、自治区(黑、蒙、吉、冀、晋、陕、甘、川、云)中36个设区的市(州、盟)及其下属的154个县(市、区、旗)。瑷珲—腾冲线区域的面积为646241平方公里,约占全国国土面积的6.7%。瑷珲—腾冲线区域的确定,改变了以往关于瑷珲—腾冲线符号意义上的抽象认知,将它转变成为一个可感可研的具象认知,也因此成为研究瑷珲—腾冲线的一个基础性概念。有了这个基本概念,瑷珲—腾冲线研究就具备了逻辑起点。

瑷珲—腾冲线何以形成

瑷珲—腾冲线被发现和提出后,紧随而来的问题就是:这样一条人口分界线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人口疏密的分界线画在这里?

一直以来,关于瑷珲—腾冲线形成原因的认识基本上集中于地理、气候、水文等自然环境因素。的确,这是自古以来这条人口、经济以及生产生活方式分界线形成的客观原因。根据前人以及我们亲身的考察、调研,我们归纳出瑷珲—腾冲线形成的四项自然环境因素:高度、温度、湿度和地形。根据我们的考察和统计,瑷珲—腾冲线区域,即我们所确定从瑷珲—腾冲线经过的154个县级行政区域内,平均海拔1107米,年均无霜期165天,年均降水量561毫米,全线85%以上为山地和高原,平原主要在东北,占比为13%。

这四项自然环境因素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其中最主要因素是高度。高海拔导致了低温,高海拔和低温又进一步导致了降水量减少以及生态环境脆弱。通过实地考察,我们还对具体情况做了进一步细分。瑷珲—腾冲线在黑龙江平原一带海拔并不高,是全线海拔最低的区域。但这里是高纬度地区,无霜期仅有125天,远低于全线平均水平。在我们的考察研究团队中,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植物学家建议我们采用无霜期作为衡量温度的标准,主要考虑是温度与农业、畜牧业生产的关系。如果直接采用积温作为标准,则会有“有效积温”问题,使问题变得非常复杂,而无霜期直接决定瑷珲—腾冲线沿线的牧草和粮食作物的生长期。需要指出的是,无霜期在瑷珲—腾冲线区域内差别很大,东北平原、内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一线无霜期较短,大多不超过150天,而西南地区较长,超过200天,四川地区则高达260天。

降水量在瑷珲—腾冲线区域的分布也有很大差异。东北平原年均降水量为457毫米,内蒙古高原仅为372毫米,山陕甘黄土高原约为485毫米,这三段总体上属于干旱和半干旱区域。因此,关于瑷珲—腾冲线降水量历来有“400线”之说,即年均降水量在400毫米左右。降水量少,加之无霜期短,不利于农作物生长。内蒙古、山西、陕西以及甘肃部分地区的降水量一般都在400毫米以下,无霜期在120天左右。在这样的气象与水文条件下,农业生产只能种植生长期短、耐旱的作物。我们在这一带看到最多的是莜麦和胡麻等作物,因此将这段瑷珲—腾冲线戏称为“莜麦线”“胡麻线”。

由于高海拔、低温、降水量不足和山地地形等问题,瑷珲—腾冲线沿线及以西区域与东部地区相比,不适合工农业生产和人居。这是造成中国以瑷珲—腾冲线为界的资源错配和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问题的自然环境原因。但是,瑷珲—腾冲线的形成仅仅是由于自然环境因素吗?随着我们考察里程的延续和观察与思考的积累,我们终于发现在自然环境因素之外还有社会因素,即政治与文化方面的原因。

我们在考察过程中注意到,瑷珲—腾冲线从山西大同一直到陕西靖边与明代长城高度重合。这是为什么?是偶然的吗?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在当地朋友的带领和帮助下,多次赴山西、内蒙古段的明长城、秦长城考察,终于认识到:瑷珲—腾冲线并非仅存于近现代,中国古代历史上就存在着这条地理与人口的分界线。而且,这条分界线在历史上曾因政治和文化因素而大幅度南北摆动。

在古代,中国北方因地理和气候等自然原因划分出了农耕区域和游牧区域,进而形成了中原地带的农耕文明与北方草原的游牧文明,自春秋战国时起就冲突不断,杀伐连年。从战国至秦统一,中原农耕民族修建起了万里长城,以防北方游牧民族侵袭。久而久之,长城便成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而如果以人口分布与生产生活方式差别而论,这就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瑷珲—腾冲线”。

按照这一视角和线索考察古代长城的历史,我们马上意识到,古代长城的线路及范围有很大变化。中国古代长城主要有四条:秦长城、汉长城、宋长城和明长城。这四条长城中,汉长城范围最大,最靠北方。汉长城的外长城向北一直延伸到今蒙古国境内的阿尔泰山脉,达到北纬45度线附近。秦长城主要构筑于阴山山脉一线,即内蒙古的狼山、大青山一线,其最南线在我们重点考察过的和林格尔,仍在今内蒙古境内。明长城则基本上修筑于今山西、陕西与内蒙古交界处,内侧是山西、陕西,外侧是蒙古。历史上最靠南的长城是宋长城。宋长城在太行山西侧沿恒山构筑,最著名的关隘就是雁门关。太行山东侧是位于今河北雄安附近的白洋淀和地下长城。唐末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于契丹后,引大清河水形成了白洋淀湿地,被称为阻滞契丹骑兵的“水长城”。北宋时又在雄州一带(今属雄安)修建了上百公里的地下藏兵运兵地道,号称“地下长城”。地下长城与白洋淀“水长城”一起构筑起太行山以东的防御体系。最南的宋长城与最北的汉长城相距逾千里。

历史上四条主要长城的位移反映的是中原王朝的盛衰。当中原王朝强大时,长城必定北移,如秦、汉长城。而当中原王朝孱弱时,长城必定南退,如宋长城。长城的进退移动,则进一步意味着人口分布与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如:宋长城退至雁门关,这样就把蒙古高原之下原属于农耕地区的大同平原让与北方游牧民族,农耕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由此大大南移。这就是历史上“瑷珲—腾冲线”的摆动,而究其原因主要源于社会政治因素。

历史上“瑷珲—腾冲线”形成的社会性原因中,除政治因素还有文化因素。元初,窝阔台汗即位后,其近臣别迭等人主张“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主张把中原汉人全部驱逐,将中原变为牧场。而更为熟悉中原文明的另一位重臣耶律楚材则坚决反对这一建议,并以经济理由说服了窝阔台。耶律楚材上疏指出:“陛下将南伐,军需宜有所资。诚均定中原地税、商税、盐、酒、冶铁、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哉。”窝阔台接纳了耶律楚材的建议,在中原农耕地区建立起征税体系,两年之后取得明显效果,中原农耕地区供应了大量粮食和税金。此后,元朝统治者维持了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而没有如当初设想的将游牧区域推至黄河。可见,历史上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也曾具有文化因素。

在历史上瑷珲—腾冲线形成原因问题上,政治和文化因素的发现,是对瑷珲—腾冲线认识的深化。

瑷珲—腾冲线区域

瑷珲—腾冲线区域是中国大地上一片狭长的划分不同地理、气候、人口、资源、经济、民族以及文化区域特性的“边界区域”。它是认识当代中国国情的一个重要窗口,可以让我们直观地感受到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差异性、不平衡性。

首先,通过实地考察,根据地形地貌、气候、资源、产业特点等要素,我们将瑷珲—腾冲线划分为四个区段:东北平原段、内蒙古高原段、山陕甘黄土高原段和四川云南山地段。这片占中国国土面积约6.7%的区域中,目前有常住人口3880.5万,约占全国人口的2.7%。区域内154个县级行政单位2024年国内生产总值为31985.9亿元,全国占比为2.37%; 2024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为1823.48亿元,全国占比为0.83%。从这些反映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基本数据看,瑷珲—腾冲线区域明显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更大大落后于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

与相对落后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一区域却是我国最为重要的自然资源富集地区。我们从黑龙江边的黑河沿瑷珲—腾冲线一路走到大兴安岭脚下的齐齐哈尔,一路走来犹见江南,漫山遍野铺满水稻、玉米、大豆,这就是平阔富饶的嫩江平原,是东北乃至全国的重要粮仓。大、小兴安岭的浅山地带森林广布,密不透风。齐齐哈尔是我国重要的重工业及装备制造业基地,特别是位于富拉尔基区的中国第一重型机械集团公司、建龙北满特殊钢有限责任公司等,从上世纪50年代起就是中国重工、军工以及装备制造的核心骨干企业。

内蒙古高原是瑷珲—腾冲线经过的最长区段。从内蒙古东部的兴安盟科尔沁右翼前旗开始便进入了内蒙古草原地带,先是科尔沁草原,接着是霍林郭勒、东乌珠穆沁旗的乌拉盖草原,再到锡林郭勒大草原纵横千里。一路上,我们由衷地感慨,原来我们的祖国还有如此辽阔的大草原。特别是乌拉盖草原,它是世界上最优质的草原之一。与草种单一的绿色草原不同,乌拉盖草原是彩色的,鲜花遍地犹如花海。这是富含蛋白质优质牧草的标志,因此乌拉盖草原是我国安格斯优质肉牛的主产地。内蒙古区段不仅集中了中国最主要、最优质的草原,同时还是光伏和风能等新能源最集中的地区。我们从北京出发,一到张北坝上地区,但见光伏发电板覆盖山岭,光亮一片。远近山峦上发电风机连绵不断,望不到尽头。

瑷珲—腾冲线的黄土高原段,是中国煤炭资源最为富集的地区。从内蒙古的乌兰察布开始,经过山西大同、朔州,再到陕西神木、榆林,最后延伸至甘肃庆阳、天水、陇南,已经形成了一条上千公里的煤炭、石油以及煤化工、石油工业产业带。陕西榆林和甘肃庆阳有着中国最大的煤炭及煤化工产业集群。

在瑷珲—腾冲线的西南段,四川、云南同样是自然资源高度富集的区域。四川绵阳到成都一线具有较高的工业化程度,其中绵阳是中国重要的军工及核工业基地,拥有雄厚的技术和人才储备。在自然资源方面,四川和云南是中国水能资源最为富集的地区,是西电东送、西气东输的重要输出地。

瑷珲—腾冲线的存在凸显了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所依赖的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的“错配”分布。这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最具中国特色的问题,同时也是长期以来束缚和影响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一个重大障碍。资源的错配,使得中国不得不付出巨大的成本进行大范围、大体量、远距离的资源调配与输送。当下中国正处于实现全面现代化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期,中国未来进一步的发展,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资源错配带来的约束,为经济社会发展带来新的空间、新的增长极。这是中国能否最终实现现代化的一个关键因素。

开发瑷珲—腾冲线

经济区域发展不平衡与资源分布不均衡是中国国情的显著特征,也是中国长期以来面临的重大问题。针对这一矛盾,中共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了构建经济社会发展新格局的战略理念。瑷珲—腾冲线是标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不均衡性的“基本国情线”。深入研究瑷珲—腾冲线,是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进入新世纪以来,瑷珲—腾冲线以及由这条基本国情线反映出的问题越来越引起从中央到地方、从学界到商界的重视。学术界一直以来有一种观点,主张“冲破瑷珲—腾冲线”。经过我们多年的研究,特别是经过对瑷珲—腾冲线全线的实地考察,我们认为,瑷珲—腾冲线是无法“冲破”的,正确的策略是开发瑷珲—腾冲线。全程走下来之后,一个鲜明且深刻的印象刻在了我们脑海里——瑷珲—腾冲线是一条“山巅之路”。从黑河市爱辉区出发,驱车400公里穿过黑龙江的黑土沃野,到达黑吉蒙三省(区)交界的扎赉特旗,由此地势逐渐升高,经过一个叫“岭下镇”的地方,便进入了山地。这个岭下镇的“岭”,就是大兴安岭。从这里,瑷珲—腾冲线便开始进入山地与高原地带,一直抵达西南边陲的腾冲。在瑷珲—腾冲线上,内蒙古大兴安岭连接阴山山脉,阴山山脉在内蒙古与山陕交界处连接黄土高原;黄土高原在甘肃陇南与四川交界处的青川连接岷山,进入横断山系;横断山系是青藏高原的前沿地带,从北到南延伸至云贵高原,最后到达青藏高原万仞高山俯瞰下的腾冲。瑷珲—腾冲线就是从大兴安岭一直到云贵高原的一条山巅之路,一条“万里天路”。

在“万里天路”的西侧,山更高、天更寒、水更少、生态更脆弱。在新的科技革命带来现代工农业生产模式的根本性变革之前,瑷珲—腾冲线以西的大部分地区并不适合现代工农业发展,也不适合人居,因为它不具备支撑大规模经济开发的自然与生态环境条件。这也就是为什么瑷珲—腾冲线被发现90年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发生了历史性巨变,中国东南部地区实现了工业化、城市化,成为“世界工厂”之后,瑷珲—腾冲线却依然如故的深刻原因。

瑷珲—腾冲线深刻存在的情况下,如何解决中国东西部经济发展不平衡问题?如何构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新格局?经过多年来的实地考察和研究,我们认为,开发瑷珲—腾冲线是问题的答案。

贯彻新的发展理念,构建经济社会发展的新格局,首先要参考中国自身的经验,向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学习。1979年底,中共中央决定在东南沿海设立深圳、珠海、汕头、厦门等四个经济特区,这些特区先后成为带动地区乃至全国发展的增长极。当年中国的口号是“开放改革”,的确是开放带动了改革。这是中国工业化、现代化最为成功的经验。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特区经验”的核心是“就近原则”。当年设立深圳等特区以及后来东南沿海地区快速实现工业化的重要原因,就是它们毗邻境外、国外的经济发达地区,可以借助和依托域外资本、技术、市场实现自身快速发展。

中国持续近半个世纪的改革开放取得了巨大成功,积累了丰厚的资本、科技和人才。中国进一步的发展需要新的空间和场域,瑷珲—腾冲线区域就是中国未来发展的“新边疆”。今天,我们更有理由参照和复制改革开放早期的成功经验,在构建新格局的实践中,同样奉行当年的“就近原则”,采取“阵地战”策略,在瑷珲—腾冲线区域建设新的“增长极”。未来我们所要做的,不是“冲破瑷珲—腾冲线”,而是开发瑷珲—腾冲线。

瑷珲—腾冲线的开发具有两方面突出条件与优势。

首先,瑷珲—腾冲线区域毗邻经济发达地区,可以借助改革开放以来在东部地区形成的巨大经济势能,促进瑷珲—腾冲线沿线区域发展,把东部地区资本、科技和人才势能转化为本地的发展动能。在实地考察中,我们看到瑷珲—腾冲线沿线具备一定基础的城市以及城市群取得了长足进步,成为新格局构建中的新星。其中最引人瞩目、最具典型意义的是成渝双城经济圈。特别是成都,它已经脱颖而出,成为中国北上广深之后的第五大都会。成渝双城经济圈已经形成了西部内陆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增长极,为整个东北、西北、西南以及中部的发展提供了成功范例。

其次,瑷珲—腾冲线沿线是中国自然资源的富集地区,这是与东部地区相比具有的明显优势。瑷珲—腾冲线的东北段集中了中国主要的森林资源,黑龙江省的森林面积达2100万公顷,居于全国首位。黑龙江的松嫩平原是重要粮食生产基地,是水稻主产区之一,截至2024年,黑龙江省水稻种植面积和产量已经连续13年居全国第一。目前,黑龙江种植业发展仍具有巨大潜力,未来应进一步进行经济区划调整,将黑龙江乃至东北平原地带确定为中国种植业的主产区,把东北建设成为中国现代农业的示范区。

内蒙古高原是中国畜牧业主产区,长期以来牛羊肉和牛奶产量全国第一。中国最优质的牛肉来自乌拉盖草原,通辽市更有中国“草原牛肉之都”的美誉。未来应在内蒙古草原地区大力支持优质耐旱型牧草的培育和推广,让内蒙古畜牧业成为中国人蛋白质的主要来源。内蒙古是风能和光伏等新能源产业发展的主战场。内蒙古的风能、光伏新能源的装机总量居于全国首位,占全国新能源装机总量的六分之一。未来内蒙古发展风能、光伏新能源仍有广阔空间。国家应进一步加大对内蒙古新能源新材料产业发展的支持力度,把内蒙古建设成为领先世界的高水平现代新能源产业基地。

瑷珲—腾冲线的山陕甘区段,目前已经形成了中国最大最重要的煤炭和煤化工产业带。未来应进一步提升科技水平,加强人才培养,以带动和提高中国整体的煤炭和煤化工产业水平。

瑷珲—腾冲线四川云南山地区段最重要的潜力和优势在于水能。这里是中国水能资源最为集中的区域,也是中国领先于世界的一大优势所在。四川、云南、贵州以及西藏的水能开发,将使中国在未来世界绿色能源发展和实现减碳目标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目前,金沙江水电装机总量已经超过7000万千瓦,雅砻江装机总量约3000万千瓦,大渡河装机总量为1200万千瓦。川西高原上这三条大江水电开发正处于最关键阶段,预计到2035年发电装机总量可以翻番。当下,中国人工智能产业发展迅速,到2030年产业规模将超过1万亿元,而算力是人工智能发展的核心能力,对电力需求巨大。预计到2030年中国算力全年耗电将达到6000亿度,占全社会用电总量的5%~6%。未来,发挥西南水电水能优势的战略选择应是“东数西算”。发展“东数西算”,一方面可以大幅度减少“西电东输”的高昂成本与东部地区的能源消耗,另一方面可以充分利用西部的廉价电力和环境资源,把“高冷”变为绿色产业的优势。发展“东数西算”可以在冲销资源“错配”成本的同时,提升西南地区的产业品级,促进西南地区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

瑷珲—腾冲线考察,让我们充分看到这里已经具备了中国工业化、城镇化“第二波”的条件。我们认为,开发瑷珲—腾冲线的总体策略应当是:在瑷珲—腾冲线区域,根据环境和资源条件,建设一批高起点、采用新技术,符合“双碳”目标,有利于发挥当地资源优势的新兴产业,以此吸引投资、培育市场、聚集人才,以点连线,以线带面,形成经济的集聚效应和规模效应,催生新经济带,形成新增长极。可以预期,瑷珲—腾冲线区域开发将会缓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性,有力带动新格局建设,有力推动新发展。

我们相信,未来30年里人们会在瑷珲—腾冲线广袤俊美的山川峡谷、森林草原、高原荒漠上,看到人类又一次伟大的开发、伟大的进军!这里将有中国现代化更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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