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谨制》的主要问题,在于电视剧与电影逻辑的冲突。
《得闲谨制》的主要问题,在于电视剧与电影逻辑的冲突。兰晓龙和孔笙试图中和它们,继承自己在《我的团长我的团》等电视剧中的创作思路,同时再加入电影化的手法,对冲电视剧逻辑在电影体量空间下的先天问题。
但这种尝试是不成功的,因为电视剧逻辑的部分其实并没有呈现思维上的妥协,有的只是量的削减,而电影化的部分则太过于“极端”,一步到了象征性风格的程度。孔笙显然不擅长这种手法,使用得极其生硬,又与电视剧的传统风格过于冲突。
反而是表演的环节,肖战对该角色的掌握其实不差,尹正的日语与最极端的舞台戏剧化也非常优秀。
作品的立意其实算是“规范”,试图以小见大,将微观的人物放在极大的社会背景之下,用微缩的情境去表现宏大的国家现状,形成人物与国家、民族的双重“崛起历程”,在一次次的真实发生的退让之中,逐渐萌生退无可退、无法忍让的民族觉醒意识,最终奋起抗战。这是人物对日寇的心路历程,也是中华民族在抗战中的发展道路。
借助微观的情境与舞台,作品又具备了艺术化创作的可能性,丰富影片的表达方式,也符合“以小见大”所需的象征性表意,将人物抽离出宏大社会背景,却又具有对其的象征指代性,以非常突出的状态去代表群体,用形而上去淡化个体性与“传统叙事”感,最后再揭示其对外部社会的从属,回归传统叙事去落实主题。
在前导的第一部分,作品就带过了几个非常明确的时间与地域,表现国军抗日的几个历史节点事件,而所有人物都处在这个大背景之下。这是抗战的初期,人物代表了民族的步步退让,通过空间的后撤变化来表现战事的退让。
作为影片的主体部分,他们建立了桃花源+一样的城镇,以此形成了隔绝外部世界的独立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作品试图夯实人物在局部的和谐美好,肖战与彭昱畅达成了军民的和谐,与家人也和美团聚,各人躲避战争,享受幸福生活。但是,“与日军只隔一条江”的设定,意味着本质的空间非独立属性,最终也被日军尹正与坦克渐次地入侵,破坏。这是他们靠避战建立的小家庭幸福,但切都无法逃离外部影响,轻易地摧毁,从生命到情感再到家园本身。
按照传统的电视剧逻辑,这是一个非常扎实的思路,但到了电影,它就显得过于“宏篇”了。
作品应该在前导的部分塑造人物一次次的建立家又被摧毁,颠沛流离,面对死亡与毁灭而想要保护家庭的心理,饱经苦难后才在城镇里找到了短暂的实现,并夯实这个环境中的和美氛围,最终又被入侵、撕碎,意识到“即使这个环境也不过是虚幻”,实在退无可退,只能奋战反抗。
在前两个阶段,外部空间里的情感深厚与受挫,家庭的损毁,独立空间里的达成与升腾,从内心情感到人际关系形成的“家庭”,都需要很多时间去细化落实,特别是第二阶段的独立桃花源,以此才能在最后的破坏中形成反抗的“退无可退,不能后退”之意,用人物的死亡与关系的离别去制造观众的痛感与对肖战的共情。
并且,肖战与彭昱畅的军民关系,代表了两个群体,官兵始终避战,抛下百姓,百姓则反抗官兵的态度,却也不敢打日寇,独立空间里则二人和谐,似乎回到了战前的社会稳定,最终回到外部空间去奋战。这条关系线索独立于肖战的家庭,又加上了军队内部的人物关系,拥有避战“让大家活”的友情,在短暂实现后被破坏,生死相隔,最终才奋起反抗,形成了“官兵”作为中华民族的崛起。这扩大了作品的涉及与表意范畴,但也增加了戏剧的体量要求。
但是,作品恰恰缺少的就是体量,或者说,是兰晓龙与孔笙的能力与表达思维适合的电视剧级体量。本作显然需要群像塑造,肖战的家庭与彭昱畅的军队,又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避战的懦弱,一方面是对内的友情与亲情,在塑造家庭小和谐的同时,又要表现对外部环境的排斥、麻木,再到被打破幻想而逼迫的痛苦,加入尹正饰演的日军的人物塑造,肖战与他的交互,从似乎和平的顺民到杀戮,最后是觉醒。
作品采用了大量的细节去营造氛围,如肖战夫妻应付老人与孩子,做饭,与军队和其他村民的和睦相处,军队的悠闲时光,互相嘲讽。甚至于,作品还想要加强村子的独立社会生态,给出了以物换物等经济面的细节。
这其实是标准的电视剧思路,但放在电影里,显得非常仓促,因为原本很多集去夯实的阶段,可能只有几场戏的余地。而在此前的外部环境阶段,作品实际问题更大,更加单薄,无法做出上述的表现程度,却又必须带过,形成“多次建立而又损毁,直到桃花源,再损毁”的节奏,在空间上形成直观的“退让,却不断痛苦”过程。
因此,作品实际上从未建立起人物的关系与情感,所有人只是匆忙地穿过各个空间与场景,不断地表现“被破坏”的表面结果而已。甚至到了桃花源,和平的部分也非常短,无助于夯实基础,引导破坏的痛苦感,早早地进入了日军侵略的阶段,随后的一切失去了支撑。
显然,兰晓龙想要复制《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思路,建立群像,确定老百姓与军人的正面基础形象,营造和平氛围,也以此加强观众对他们的共情,又以“懦弱”与“兵痞“的形象去对接避战的消极属性,让他们的死亡引发观众共情于肖战与彭显畅的痛感、意识到无可逃避,又是“避战消极者的结果”。
但比起电视剧,本片中人物的两面性更复杂,人物同样很多,涉及家庭与军民,甚至还外放到了村子的“社会”中村民,却又没有电视剧的体量。以电视剧的手法去加细节,只会让一切不可收拾。
并且,在处理入侵的时候,它也非常没有掌控力。尹正与肖战的关系,其实大有可为。尹正说中国话,似乎称肖战为顺民,妥协合作便可平安,然后再撕破假象。但是,作品几乎没有展开二人的关系,而是让尹正迅速开枪杀人。他被处理成了暴力的符号,这当然毫无问题,只要输出“威逼压迫”,让肖战去屈从,似乎换得安全,就可以了。但安全的假象破得太快,尹正的角色其实失去了意义,不如干脆直接导到“大批日军”入侵的阶段。
作品设立了这个个体日军作为人物,肯定是想塑造人物关系、让肖战去表现“顺从“、制造假象、再破除的思路。但体量依然是问题,兰晓龙的手法也依然过于细节化,甚至奢侈地让尹正与别人反复说“杀不杀,武镇还是止戈镇”,以及对肖战大量的中文与威逼,以此反复加成日军人物的暴力感与其下的暂时安全。但肖战的配合并没有发展出二人如《南京照相馆》里中日人物的关系,这个部分其实就是资源的浪费了,甚至拖累了节奏,段落没有后续的意义,其本身就显得格外冗长与停滞。
并且,为了配合观感的升级,作品其实设计了两个“第三幕”,也暴露了兰晓龙在处理电影体量时的不足。第一幕是逃到桃花源之前,第二幕是村子里的避战和谐,第三幕则是村民反抗尹正,但后面又升级出了大批日军与坦克的入侵。这提升了直观的视觉场面,也建立了我方炮与敌军坦克的对决,从“不开炮”到开炮的过程。但尹正在这里失去了存在感,甚至没有找到办法去加入叙事,此前的部分就没有了意义,只是单纯的“必须反抗日军”的前导而已。
事实上想,兰晓龙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因此采取了非常电影化的思维,提高效率,试图混入电视剧的整体逻辑,即微观独立情境之下的戏剧舞台化叙事,以及同样微观的象征性事件。在即将进入桃花源的时候,他们在河里打水雷,就是后者的体现。水雷是战争,此前的鸭子则是他们眼中想要的安定,被水雷取代。他们开不了炮,肖战的修炮让大家暂避危机,进入暂时的桃花源。
随后,对于桃花源的部分,兰晓龙将它做成了管虎《杀生》一样的舞台,符合独立封闭的情境。他试图模仿出那种黑色幽默+的宏观氛围,让所有人物都呈现出“痴傻”感,即心智的麻木,其行为既是幸福和平,又笼罩在恶搞的音乐之中,成为了宏观层面的被嘲讽之人,因为其避战愿望根本是荒谬的。甚至对于尹正,为了契合“短暂顺民与日军”的状态,他都成为了黑色幽默的形象,甚至最为极端,嘲讽日军深层的狂妄,也适度柔化其表层的恶感,兼顾邪恶暴力与“麻痹肖战,制造顺从即和平之假象”的需要。
如果成功,人物的幽默搞笑就维持了观众的基础共情,却又看到他们的痴傻与宏观的嘲讽,也是桃花源作为环境的两面属性。
但是,本作的基础风格是传统电视剧,舞台戏剧化的部分并不彻底,并不能取代传统的人物塑造需要,反而破坏了后者的完成度,也让影片的调性非常割裂。当兰晓龙让他们大量地死于日军之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其实只是一个个路人角色而已。
并且,由于“黑色幽默”的状态,村民与军人颇为犹豫与凌乱的躲避与反击,象征心智不坚定的负面结果,被作品嘲讽,反而让他们的死亡更加无足轻重,甚至出了反向观感。
廖凡最为严重,包括彭显畅也不够立体,只是由方言与演员的表演生活感勉强支撑。他的“避战兵痞”只有在战争中的机械式懦弱,对肖战与手下的刀子嘴豆腐心,形成人物关系,却只有表面的“刀子嘴”,因为细节化的手法却没有细节的数量,意识到最后悲情反抗,才用彭显畅与阿如那的牺牲、“穿上鞋”的细节,制造了一定的效果。
最严重的问题,显然是肖战的家人。他始终想要避战来维护家庭,但一次次地面对家庭的废墟,妥协地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因为已经这样了”,再退让到下一个空间,最终又在桃花源中依然面对家人的危机,只能反抗。兰晓龙给出了生活化的细节去营造家庭感,从最初的“鸭汤”到桃花源里的过日子。同时,人物的内心也是传统塑造的路数,老爷子对家庭丧失的痛感,绝望求死,周依然对生活与家庭始终的希望,“宜昌也很好,在这里安家吧“,无需躲避,就地便是家。
但是,作品又将他们用成了高度象征化的存在。老爷子全程疯癫,意味着一种“本能”的状态,象征群体在战争中的根本态度、下意识反应。他最开始的“死亡化”是心智的“绝望寂灭”,绝望于家庭的破坏,随后在桃花源中找到了“本真“的快乐,最后再“本能”地反抗日军坦克。周依然则是另一面,全程对炮火与轰炸颇为懵懂,这种状态同样是“本真”的体现,其行为则是拒绝躲进地窖,反复想要做饭,用各种细节言行去表现“不回避战争,照常过日子”,是积极的象征,但需要最后的“耳聋”去升级,彻底承受并转化痛苦,将本能的“懵懂”变为更彻底的意志。
孩子更是确定无疑的符号,因轰炸而耳聋,意味着痛苦中产生的“屏蔽”,源于战争苦难,却也产生了积极的作用,不再感受到战争的恐惧。
因此第一句话就是明朗的“死”字,以外放的本真去正面对待一切。周依然从单纯的“懵懂”到“耳聋”,而又延续此前状态,形成了对世外桃源的脱离,再进一步的“面对战争”,也促成了肖战的转变。
这依然是《杀生》化的手法,但放置在传统叙事的整体基调之下,显得格外负面作用。观众无法完全抽离出传统思维去认知人物,而他们在此语境下则是难以理解与共情、严重缺少塑造程度的状态,甚至疯癫、懵懂、耳聋导致的纯真,是现实战争造成的困境与痛苦,是肖战必须处理的家庭问题,在照料中体现家人亲情的正面基调,又必须在直面战争之民族问题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化解,即最后的家庭团聚画面。
但是,肖战始终是“大男主”化的存在,对黑色幽默与舞台戏剧化的参与度较低,莫定了本作始终的传统戏剧基调,其他人与他对接,必然出现问题。在现实维度的日军入侵或哪怕是“过日子”的和平阶段之中,由于缺少夯实度,他们只给出了最表层的“添乱”,给肖战造成了很多麻烦,让人物变得被反感了。他们的交互关系,表现了肖战对家人的保护,一家人在内外环境中的应对痛苦与彼此扶持,内部被外部最终危害,让他们不得不觉醒。但作品始终没有建立起家庭的情感氛围,人物塑造不好,肖战最后的崛起也就苍白了。
兰晓龙知道自己的主题缺乏支撑,因此用了很多手法去赋能、加持“环境”的定义。武镇被改成止戈镇,但在尹正的面前回归武镇。肖战等人在这个山谷中喊话,回响出一种给自己听的“内心声音”,从最开始的“就这样吧”到中间的“躲起来”,再到最后的呐喊反抗。
并且,在几个段落中,作品始终以模仿当时摄像机的黑白影像作为结束点,与第一个镜头的纪实影像形成联系。这加持了影片的历史真实属性,也意味着人物在历史大环境下的状态,其变化始终受到影响。
但黑白的跳入缺少足够的情绪铺垫,显得颇为生硬,也无助于表意效果,反而让大家不明所以,是不成功的设计。先是肖战等人的避战、被炮击,随后变成了肖战与周依然建立爱情,再到他们建立桃花源,最后又变成了奋起抗争之后的胜利。
这是民族从麻木到觉醒的过程,中间似乎一度得到了暂时的“避让幸福”,但黑白影像让他必然被大背景所摧毁,最终抗战才能保护家庭。作为觉醒的瞬间,兰晓龙加入了他看到一家人走在炮火中的黑白画面,更显得尤其生硬。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看到却又错过了“工匠+”这一人设。肖战是工匠,打造了自己住宅的各种木工机械,是“家庭”,又在炮火中崩塌。同时,他有手艺去造一把锋利的刀,被纯真积极的周依然砍断了案板,暗示“和平生活的不可持续”,其手艺与攻击需要拿去“造炸药、修炮”,在周旋的过程中同样有地道战一样的段落,用木工手艺去反抗。这其实是不错的构思,充分利用了环境,从独立封闭的木工营造,到建筑的破坏,再到用木工环境本身去反抗,符合人物身份,也是直观的“环境/生活状态”之变化。
“得闲谨制”,恰恰意味着工匠对自身事业与生活、家庭的打造。肖战是“莫得闲”,想要得到战争时代里的空闲与余地,营造自己的独立生活,实际上却是“没得空闲”,孩子的“莫等闲”才是答案,等闲只会“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因此,他谨制的木工与环境都会毁坏,根本没有真正的“闲”。
在片中,这四个字刻在旗杆上,被尹正询问、轻慢,”内部生活”无法维持,由此引出了用此旗杆引爆炸药的转折点。但兰晓龙完全没有展开这个部分,在反抗段落中缺少灵感,只是肖战跑、众人用冷兵器反击、被打死,最后的对轰也只是场面略大而已。
事实上,它的舞台颇为微观,并不适合热兵器对决这样的传统大场面,反而是地道战一样的木工反击,更有趣味,更适合人物的身份,延续此前表意思路,也维持兰晓龙试图使用的象征性手法。但兰晓龙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灵感创意。
本片的成品效果,还是不太如意的。兰晓龙与孔笙始终没能平衡好电视剧与电影,传统叙事与舞台戏剧,更为了对冲而加入了更复杂的电影化手法。
事实上,如果是很擅长电影叙事的导演,并不一定需要更多手法去弥补体量造成的缺陷,电视剧的叙事节奏还是太慢,手法也太细碎了,严重缺乏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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