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索隐派兼及《红楼梦》常识科普

 “索隐派”近来大行其道，虽然很博眼球，却严重背离文本逻辑、历史事实与作者背景，本文稍作正本清源，以免谬种流传。

一、索隐派的主要论点

蔡元培《石头记索隐》

1917年，蔡元培出版《石头记索隐》，提出《红楼梦》是“康熙朝政治小说”，旨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他将人物一一对应历史人物：

贾宝玉 = 废太子胤礽

林黛玉 = 朱彝尊（明遗民学者）

薛宝钗 = 高士奇（康熙宠臣）

王熙凤 = 余国柱（权臣）

蔡氏方法论的核心是“猜谜式索隐”——凡人名、地名、情节皆可附会历史事件。

后来的索隐派主要靠挖掘清末民初蔡元培、王梦阮等人之说，核心主张包括：

“悼明说”：认为贾府象征明朝皇室，“贾”谐音“假”，暗指“伪朝”；大观园即南明政权缩影；宝玉代表遗民志士。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暗指汉族文明在清军入关后的劫难，金陵十二钗象征明朝十二帝，大观园的衰败隐喻明朝覆灭。

“反清复明说”：主张书中处处隐藏反清情绪，如“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中的“朱”指朱明，“水国”指清朝（水德）；宝玉“爱红”实为眷恋朱明；薛宝钗的“金锁”暗指后金（清朝前身）。甚至还有林黛玉对应崇祯帝（“玉带林中挂”）、王熙凤对应魏忠贤等。

“顺治—董小宛说”：认为宝玉即顺治帝，黛玉即董小宛，整部书是清宫秘史的隐写。

“明珠家事说”（纳兰性德说）：称贾宝玉即纳兰容若，大观园即明珠府邸。

这些论点共同特征是：脱离文本整体结构，依赖谐音附会、断章取义，无视作者生平与时代语境。

二、早期索隐派衰落的根本原因：脂评本与清代史料的双重证伪

20世纪20年代起，两类关键证据彻底动摇索隐派根基：

（一）脂砚斋评本的发现

自1927年甲戌本浮出水面，陆续发现十余种带脂批的早期抄本，包括：

甲戌本（1754年，存16回）

己卯本（1759年，存41回）

庚辰本（1760年，存78回）

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等

这些抄本保留了大量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批语，提供了关于作者、创作动机、成书过程的第一手资料。

不要来质疑脂评本的真假，因为这些抄本各有各的流转渠道，还能文本上相互印证。它们根本不是单一渠道、单一时间发现的，既有避一、二代怡亲王“祥”“晓”讳的怡王府藏己卯本，也有俄罗斯学生1832年带到彼得堡、1962年才被发现的列藏本。

列举一些关键脂批：

1. 关于作者身份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戌本第二十二回畸笏叟批）

“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同经历。”（庚辰本第十三回侧批）

明确指出作者为曹雪芹，且内容源于亲身经历。

2. 关于创作动机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甲戌本第一回）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庚辰本第十六回双行夹批） 

“因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以存其体面。”（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总评）

可见作者意在“忏悔”“追忆”，不想犯禁，主动回避政治内容。

（二）清代史料的发掘

20世纪30年代后，《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内务府奏销档》等档案公布，证实：

曹雪芹祖父曹寅为康熙帝伴读，任江宁织造二十余年；

曹家三代四人任织造，深得康熙信任；

雍正五年（1727）曹頫被抄家，家产籍没，举家迁回北京；

曹雪芹生于南京，幼年经历富贵，后陷贫困，“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诗）。

这与《红楼梦》中贾府由盛转衰的轨迹高度吻合，绝非凭空编造的政治寓言。

三、清代笔记、诗文中的《红楼梦》记载

同时代人对《红楼梦》的记载，进一步佐证其作者与性质：

1. 袁枚（1716–1798）《随园诗话》卷二：

“康熙间，曹练亭（曹寅）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

明确指出作者为曹寅之子雪芹。

2. 永忠（1735–1793，康熙十四子允禵之孙）《延芬室集》：

“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其中墨香是曹雪芹好友敦诚、敦敏的叔父，也是曹家的姻亲。诗题下有作者对“雪芹”作的自注：“姓曹”

3. 裕瑞（1771–1838，豫亲王多铎五世孙）《枣窗闲笔》：

“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书未告成即逝矣。” 

“细审其书，大旨言情，非关政治。”

4. 明义（富察氏，满洲镶黄旗）《绿烟琐窗集》收《题红楼梦》二十首：

“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

还有“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余见其抄本焉。”

明义是曹雪芹同时代人（虽然可能不熟识，但有共同朋友圈），这是除脂评外最早明确指出曹雪芹是作者的文献。

永忠、裕瑞、明义，以及怡王府所藏己卯本，这些都表明，红楼梦抄本最早的流行圈子，就是宗室、旗人上层，这是曹雪芹交往圈子的延伸。一部汉人反满的小说为什么能走这样的流传渠道？这些中上层满人为什么爱看？书里的众多细节他们看着亲切，是一个重要原因。

四、《红楼梦》中的满人语言与习俗：驳“纯汉文化”或“反满”说

索隐派常假设《红楼梦》是“汉族遗民之作”，刻意排斥满族元素。然而，书中大量细节清晰反映满俗，甚至直接使用满语词汇：

1. 辫发  第三回写贾宝玉“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此发型类似满族幼童“辫发”习俗，汉族传统男童多“总角”，没有梳辫子的习惯。

2. 箭袖  第三回宝玉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箭袖为满族骑射服饰特征，袖口窄小便于射箭。

3. 服饰  贾宝玉出场时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就是旗人特色，“八团”是衣面上缂丝或绣成的八个彩团的图案。“倭缎”原系日本织造，后漳州、泉州等地仿造日本织法制成的缎子也称“倭缎”，《大清会典》记载，江宁织造局每年织倭缎六百匹。

贾母“青缎背心”“哆罗呢”：哆罗呢为满语“dolon”音译，指毛呢织物。

4. 饮食  七十一回：“贾母便命：‘拿些饽饽来，给他姐妹们吃。’”七十五回：“贾母因问：‘今日有面么？’尤氏忙道：‘有饽饽。’”饽饽这个词就源自于满语。

（三）作者身份的文化立场

曹家为内务府正白旗包衣，属满洲体制内汉姓旗人。曹雪芹虽汉文化修养极高，但其身份认同为“旗人”，生活的是旗人圈子，交往的也是敦诚、敦敏这样的旗人（红带子宗室），跟“明遗民”扯不上关系。

五、索隐派论点的荒谬

1.时空错位的历史逻辑

曹雪芹（约1715-1763）生于清朝稳定期，距明朝灭亡（1644）已70余年；曹家从龙入关，属正白旗包衣，家族利益与清廷深度绑定；曹寅是康熙的发小，备受康熙宠信。

2.文本解读的断章取义、望文生义

摘取个别词句进行政治解读，忽略整体语境，如“反清复明”论者将“金”一律解为“后金”，却无视书中“金”多指黄金、财富等普通含义。对作者故意模糊朝代、背景、地名、官职等等，硬往反清复明上拉扯，作者写自家事、本朝事，本就有很多忌讳，加之曹家是获罪之家，怕被冠上怨谤的罪名，所以模糊这些，不是很正常？何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本就是此书主旨，可偏有人要把所有的模糊坐实。

3.无视文本流转的经历

《红楼梦》早期以抄本流行于旗人上层圈子（有曾被禁的说法，显然荒谬），程伟元发现商机后，找了汉军旗进士高鹗补充整理，才让这部书得以付梓，通行于世。程伟元是个江南汉人书商，他为什么不找南方汉人来补充整理？很简单，这书有那么多的旗人因素，还是上层旗人的流行读物，汉人根本整理不了。

4.忽视文学本质

《红楼梦》最动人的是对人性、情感、命运的深刻描绘，将其降格为政治暗语，既矮化了作品的文学价值，也误解了曹雪芹“大旨谈情”的创作宣言。

《红楼梦》的伟大，在于它超越了民族、政治的狭隘框架，以悲悯之笔描绘人性、家族与时代。将其降格为政治密码，不仅是学术上的倒退，更是对文学精神的亵渎。

5.不看脂评，不了解史料

脂评不只是评论，关键是还有作者背景介绍，还有剧透，就连所谓癸酉本都要参考脂评，但索隐派却居然视而不见。

另外，顺便说一下癸酉本，这个版本号称是“带朱批的手抄本”，但从未公开过抄本的原件，或者原件的照片、影印件，只有不定期更新的电子版文档流传。其中大量胡适、张宗昌水平的打油诗，还充斥着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显然这只是现代人的拙劣同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