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商的结果：”信天翁档案”揭秘1965年新马分家真相

1965年8月9日，李光耀在电视镜头前哽咽落泪的画面，成为了新加坡建国史上最具标志性的一幕。六十年来，这滴眼泪被一再诠释为新加坡被迫独立的悲情证明：一个脆弱的热带岛国被无情地抛入冷战丛林中，不得不在敌意环绕中独自求生。

然而，2025年12月刚刚解密的"信天翁档案"（The Albatross File）颠覆了这个我们熟知的历史叙事。这批由新加坡建国元勋吴庆瑞博士亲手建立的绝密档案显示：所谓的被驱逐实际上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不流血政变。在短短25天内，新加坡领导层主动设计并推动了与马来西亚的分家，以避免更可怕的种族流血和李光耀本人被捕入狱的命运。

《信天翁档案》生动地展现新加坡如何从马来西亚分离出来的过程。照片：STEPHANIE YEOW

那么，李光耀的眼泪是真是假？吴庆瑞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这场改变两国命运的政治离婚，到底是谁提出的分手？

1.分手的迹象

要理解1965年8月的那场政治地震，我们必须回到1964年的夏天。那年7月和9月，新加坡接连爆发两次严重种族暴乱，华人与马来人社群之间的冲突导致数十人死亡、数百人受伤。公开场合下，人民行动党政府仍在呼吁冷静与团结，但在幕后，财政部长吴庆瑞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

巫统极端分子煽动了新加坡的马来社群，导致1964年7月21日和9月2日在新加坡爆发的两次种族暴动。

吴庆瑞是一个冷静的实用主义者。这位经济学博士在评估了局势后得出结论：马来西亚的种族政治结构不仅无法保护新加坡，反而成为了输出暴力的源头。巫统内部的马来激进派将人民行动党视为威胁马来人主权的敌人，而李光耀倡导的是不分种族的平等公民权的马来西亚人的马来亚。[1]

由人民行动党发起的马来西亚团结大会在国家剧场举行。李光耀发表了关于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的演讲。

吴庆瑞给这种日益恶化的联邦关系起了一个文学性的代号：信天翁。

这个隐喻来自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长诗《古舟子咏》。在诗中，一个水手杀死了象征吉兆的信天翁，导致整艘船遭受诅咒。作为惩罚，死去的信天翁被挂在这个水手的脖子上，成为沉重而无法摆脱的重负。吴庆瑞认为，曾经被视为新加坡经济救赎的合并，如今已经变成了挂在新加坡脖子上的死信天翁。如果不尽快切断这一联系，新加坡将被拖入种族仇杀的深渊。

此外，经济层面上，新马合并前希望达成的共同市场建设进程缓慢、新加坡工业难以从吉隆坡获得先驱地位等问题，令新加坡领导人沮丧。马来西亚财政部长陈修信与新加坡财政部长吴庆瑞在联邦议会就预算案和新税收分配问题也发生争执，当时陈修信要求新加坡承担更高比例。除了种族政治和经济问题外，东姑和其他马来西亚政治领袖向来都有一种恐惧：李光耀这样一个高智力、演说时经常大放异彩的人，有朝一日可能在谋略上超越他们，取代他们的领导地位。1964年12月，东姑和新加坡财政部长吴庆瑞打高尔夫球时，提出了叫新加坡自立门户的建议。他希望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是“伙伴关系，独立，但仍是马来亚半岛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他希望成立一个邦联而不是联邦。[2]

更令人不安的情报不断传来，巫统激进派正在密谋逮捕李光耀，指控他煽动种族情绪。当时的马来西亚首相东姑阿都拉曼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要么镇压李光耀，要么切除新加坡。

时间已经不多了。

2.谁先提出了分手？

1965年7月15日，吉隆坡的一间办公室里，一场看似寻常的会面正在改写历史。

吴庆瑞单独会见了马来西亚副首相敦拉萨。根据刚刚公开的《信天翁档案：分家内幕》一书记载，在这次即兴的谈话中，吴庆瑞向敦拉萨抛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需要一刀两断（call it quits）。"

这句话打破了长达数月的政治僵局。吴庆瑞向敦拉萨论证：最好的解决方案是新加坡彻底离开马来西亚，成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这样不仅能让新加坡摆脱种族政治的干扰，也能让吉隆坡摆脱李光耀这个麻烦制造者。双方都能避免一场可能导致数千人死亡的种族内战。[1]

敦拉萨没有立即答复，但他显然被这个大胆的提议震撼了。作为马来西亚政府内部的实权人物，敦拉萨深知巫统内部的激进势力已经失控。如果不尽快解决新加坡问题，他们真的会要求逮捕李光耀，甚至动用军队直接管制新加坡。那将是一场灾难。

五天后的7月20日，吴庆瑞再次见到敦拉萨，此外还有内政部长伊斯迈博士。在这次会面中，吴庆瑞向两位马来西亚高层保证：李光耀会接受完全分家的方案，条件是必须迅速、保密地执行[3]。

为什么要保密？因为一旦消息走漏，三方力量都会出手阻挠：

第一，英国政府极力反对分家，因为这将破坏其在东南亚的反共战略布局；

第二，巫统内部的激进派可能会动员起来，要求采取更激进的镇压手段；

第三，新加坡内部也有强硬的马来西亚派，他们会反对放弃统一理想。

吴庆瑞明白，这是一场必须速战速决的政治豪赌。一旦错过时机，新加坡可能面临的不是独立，而是血洗。

于是，从7月15日到8月9日，改变历史的25天倒计时开始了。

3.李光耀的授权信

然而，李光耀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方案。作为总理，李光耀必须对分家进行最终授权。但档案显示，李光耀当时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他在理智上明白局势已无可挽回，但在情感上，他无法割舍马来西亚这个毕生的政治理想。直到最后时刻，李光耀仍然希望能够争取一种较宽松的联邦关系或邦联制，而不是完全的独立。

吴庆瑞深知李光耀的犹豫和矛盾心理，他知道李光耀随时可能反悔。于是，吴庆瑞要求李光耀给他一封书面授权信。

1965年7月26日，李光耀在巨大的压力下，亲笔写下了那封著名的授权信。信中，李光耀正式授权吴庆瑞与敦拉萨及伊斯迈博士进行谈判，讨论新加坡与马来西亚关系的重新安排。

吴庆瑞带着李光耀的亲笔信到敦拉萨家中，授权他进行谈判。李光耀亲笔信收录在吴庆瑞的《信天翁文件》中。

拿到授权信后，吴庆瑞立即飞往吉隆坡。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与敦拉萨进行了密集的秘密磋商，敲定了分家的具体细节。虽然李光耀在授权信中提到了重新安排这个模糊的说法，但吴庆瑞在实际谈判中采取了是完全分家的策略。他坚决拒绝了任何形式的邦联或其他藕断丝连的方案。吴庆瑞认为，任何形式的残留联系都会成为未来种族冲突的导火索。[4]

这场不流血的政变正在全速推进。

4.由"被驱逐者"起草"驱逐令"

在这场秘密谈判中，律政部长E.W. 巴克（E.W. Barker）长期被历史叙事忽视。

为了确保绝对保密，分家所需的整套法律文书并非由马来西亚联邦总检察署起草，而是由巴克在极少数亲信的协助下秘密完成的。这意味着：新加坡实际上自己起草了自己的"离婚协议"。

通常情况下，如果真的是被驱逐，法律文件应该由驱逐方起草。但现在，反倒是"被驱逐者"在设计"驱逐令"。

当然，这赋予了新加坡先入为主的战略优势，他们可以在法律文本中埋入保护自身利益的关键条款。

巴克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分家协议及马来西亚联邦宪法的修正案中，他将1961年和1962年的水供协定明确写入，并要求马来西亚政府对这些协定进行担保。这为新加坡独立后关乎生存命脉的淡水供应提供了国际法层面的保障。

同时为了安抚英国和马来西亚，协议中保留了联合防务条款，允许英国和马来西亚军队继续使用新加坡的基地。这是为了确保新加坡不会被西方阵营视为东南亚的古巴或第三个中国，从而换取外交承认。

到8月6日，巴克已经完成了《分离协议》、《独立宣言》以及修宪草案的全部起草工作。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的签署时刻。[5]

《新加坡独立宣言》

5.内阁成员的冲突

1965年8月7日，当李光耀将分家文件摆在副总理杜进才和文化部长拉惹勒南面前时，两位建国元勋感到了彻底的震惊和背叛。直到这一刻，这两位内阁核心成员才知道分家的决定。[6]

杜进才和拉惹勒南都是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理念的坚定信徒，也是马来西亚团结大会的主要发起人。他们曾为这个多元种族的统一理想奔走呼号，如今却被告知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两人当场表示坚决反对，拒绝在文件上签字。

根据内阁集体责任制，分家协议需要所有内阁成员的一致同意。如果杜进才和拉惹勒南拒绝签字，整个计划将功亏一篑。而此时距离8月9日的宣布日期，只剩下不到48小时。

李光耀陷入了绝望。一方面，他理解杜进才和拉惹勒南的愤怒，毕竟他们为马来西亚理想付出了太多；另一方面，他知道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分家，等待新加坡的可能是更可怕的命运。

最后，李光耀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请求东姑阿都拉曼亲自介入。

6.东姑的无力保护声明

东姑写了一封致杜进才的私人信件。这封信的原件如今首次在信天翁档案展览中公开，信中，东姑写道：

"如果我够强大并且能完全掌控局势，我或许可以推迟行动，但我不是这样。所以，虽然我大可劝大家继续包容忍耐，但我认为以分家的方式和睦友好地解决我们的分歧，是唯一的出路。"[2]

这实际上是一份无力保护的声明。东姑承认，他已经无法控制巫统内部的激进派。如果新加坡不主动离开，这些极端势力将要求采取更暴力的手段，逮捕李光耀，甚至动用军队直接管制新加坡。那将引发大规模的种族流血冲突。

东姑的信让杜进才和拉惹勒南意识到，继续留在马来西亚不仅意味着政治理想的幻灭，更意味着新加坡人民将面临直接的生命危险。在阅读了这封信后，两人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分家协议的签名页

8月7日深夜，新马双方核心部长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签署了分家协议。

李光耀在最后一刻还前往吉隆坡见了东姑一面，试图做最后的挽回。但东姑明确告诉他：没有回头路了。局势已经失控，分家是唯一能避免流血的选择。

当李光耀离开东姑的办公室时，他知道马来西亚这个梦想已经彻底死去了。

7.英国人眼皮底下的先斩后奏

整个秘密谈判过程中还必须规避英国这个强大的外部力量。

作为马来西亚联邦的主要构建者和防务保护者，英国极力反对分家。在伦敦看来，一个统一的马来西亚是东南亚对抗共产主义扩张的关键屏障。新加坡如果独立出去，可能会成为地区不稳定的新源头，甚至被共产势力渗透。

但英国在这场博弈中也有自己的矛盾。他们希望维持联邦的完整性，但也意识到李光耀的存在已成为联邦不稳定的根源。

关键的转折点来自英国首相哈罗德·威尔逊（Harold Wilson）的一次私下警告。信天翁档案显示，威尔逊曾告诉东姑：如果马来西亚政府逮捕李光耀，英国将重新评估对马来西亚的防务承诺。要知道，当时马来西亚正面临印尼苏加诺发动的马印冲突（Konfrontasi）威胁，完全依赖英国的军事保护。

这个警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它迫使东姑放弃了逮捕李光耀的选项，转而接受了吴庆瑞提出的分家方案。

但为了防止英国在最后关头横加阻挠，新马双方采取了先斩后奏的策略。直到8月8日，也就是宣布分家的前一天。英国驻马来西亚高级专员公署才收到正式通知。等英国政府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成为既定事实。[7]

李光耀后来形容这是"在英国人的眼皮底下"完成的一场政治政变。

8.分家时刻

1965年8月9日上午，新加坡宣布独立。中午时分，李光耀在电视镜头前宣读声明。当他说宣读声明时，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幕被无数次重播、分析、诠释。六十年来，它一直被视为被迫独立的悲情证明。

但在"信天翁档案"的映衬下，这滴眼泪有了更为复杂和多重的解读。

根据李光耀夫人柯玉芝的口述历史，李光耀在宣布独立后几乎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这表明他的痛苦是真实的，眼泪不是表演。但这种痛苦的真正根源不是对独立本身的恐惧，而是对理想破灭的悲痛。

李光耀毕生追求的"马来西亚"：一个超越种族界限、实现多元族群平等共存的现代国家的理想已经死去了。他在理智上接受了吴庆瑞设计的分家方案，知道这是避免更大灾难的唯一出路。但在情感上，他将这次分家视为自己政治生涯的失败。

9.结语

"信天翁档案"的发布从根本上颠覆了我们对新马分家的传统理解。

长期以来的官方叙事可以总结为：巫统激进派逼迫，东姑单方面决定驱逐新加坡，过程突然混乱，李光耀被动接受，内阁团结应对危机，性质是悲剧性的失败。

但档案揭示的真相是：危机由双方政治矛盾共同酿成，吴庆瑞主动提出并设计了分家方案，过程经过25天精密策划，李光耀在矛盾中最终授权，内阁内部存在激烈冲突，性质是成功的生存策略。

当然，这种历史的修正并不意味着吉隆坡方面没有驱逐的意图。事实上，巫统内部的激进派确实想要切除新加坡这个"毒瘤"。但关键在于：新加坡领导层没有被动地等待被切除的命运降临，而是主动抓住了这个历史时机，将潜在的灾难转化为主权的获得。

六十年前的那25天，改变了两个国家的命运轨迹。马来西亚卸下了"李光耀问题"，稳定了内部的种族政治平衡；新加坡则卸下了"信天翁"，在孤独中获得了自由和生存空间。

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那段历史时，或许应该放下受害者叙事，承认一个更复杂但也更真实的图景：这是一场双方都认为是唯一出路的政治离婚，是一次在种族冲突与地缘政治夹缝中求生的战略选择。

李光耀的眼泪是真的，但新加坡的独立不是悲剧。

信天翁已被卸下，新加坡虽然孤单，但终于自由。

12月7日，李显龙资政在维多利亚街国家图书馆出席《信天翁档案》书籍及展览的开幕式。 图片：联合早报

衍生阅读

1.李显龙出席信天翁档案书籍及展览发布会的演讲稿：https://www.pmo.gov.sg/newsroom/sm-lee-hsien-loong-at-the-launch-of-the-albatross-file-book-and-exhibition/

2. Sim, Susan, ed. (2025). The Albatross File: Inside Separation. Straits Times Press. ISBN 9789815081312.

3.信天翁档案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batross_file

4.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的合并与分离研究：1945－1965 庞卫东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5. The separation of Singapore from Malaysia.Fletcher, Nancy McHenry.Southeast Asia Program, Cornell University, New York State, 1969.

6. From Malayan Union to Singapore Separation: Political Unification in the Malaysia Region, 1945-65. Mohamed Noordin Sopiee, Universiti Malaya, 1974

参考

1.abhttps://www.straitstimes.com/singapore/politics/new-book-sheds-light-on-spores-secret-negotiations-for-independence

2.abhttps://interactive.zaobao.com.sg/sg60/singapore-path-to-independence/

3. Sim, Susan, ed. (2025). The Albatross File: Inside Separation. Straits Times Press. Page 113.

4. Lim, Edmund (27 March 2023). "Commentary: What the release of Goh Keng Swee's Albatross File means for Singaporeans".CNA.

5.https://eresources.nlb.gov.sg/newspapers/digitised/article/straitstimes19900809-1.2.109.3

6.https://www.nlb.gov.sg/main/article-detail?cmsuuid=dc1efe7a-8159-40b2-9244-cdb078755013

7.https://www.channelnewsasia.com/cna-insider/separation-declassified-documents-singapore-malaysia-agreement-signing-british-secrets-5312751?cid=FBc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