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侵华不是因为谁的邀请
文 | 刘梦龙
前段时间,网络名人吃瓜蒙主在直播时提出的“日本九一八侵华满清邀约”论引发了相当大的争议。正值最近中日关系处于近年最紧张时期,这种观点还是很有必要辨析一下。本文分为四个部分,包括对相关争议言论的看法、相关历史教训的总结、对吃瓜蒙主相关舆论现象的看法,还有对当下社会群体观念和意识的一些个人看法。

日本侵华在先且为主
在抗战,特别是东北沦陷的过程中,有一部分前清余孽主动投靠日本人,这确实是历史事实的一部分。但这不影响日本侵华的主体性。我们要清楚,是日本侵华在先且为主,由此,才有了一些或主动,或被动投靠它的汉奸。而这些汉奸,自始至终也只是日本人招之来,挥之去的工具和走狗罢了。
历史上的熙洽本人,在伪满建立后毫不识趣,居然还真以为可以借日复清,上蹿下跳。其结果,是被日本人一脚踢开投闲置散,最后丢去修家谱了。

当然,更不存在谁放大日本侵华野心这个说法。日本侵华的野心由来已久,早可以追溯到丰臣秀吉,最晚形成系统理论,也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末期。
明治日本一建立,第一大分歧就是要不要马上征韩,代表人物就是三杰之首的西乡隆盛。而征韩,实际就暗含了要和朝鲜的宗主国中国开战。早在1874年的牡丹社事件,日本就已经赤膊上阵,初展侵华野心。再经过甲午,日俄两役,日本对中国东北的觊觎已经连其国内学童都知道了,称之为日俄战争的战利品。从明治开国以来,日本就从不掩饰对我国的领土野心,侵略中国始终是它的基本国策。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初日本人为自己侵略行径辩解时使用了一套说辞,是正式向当时国际社会做如此宣称的。也就是日寇称因民国治理不善而受清室邀请,进入东北故地协助清帝重建秩序,即建立伪满洲国。还有后来的伪蒙德王政权,也采取了类似说辞。
之后,日本就一直坚持蒙满具有独立性,不承认其属于中国问题的一部分。为此,日本不惜退出国联,拒绝一切国际斡旋,把占据蒙满作为不容退让的底线,直到引爆太平洋战争,最终导致日本帝国覆灭。
这实际上就是把蒙满分割于中国之外,和当时日本历史研究界提倡的蒙满非中国论正好形成了相互呼应。事实上,伪蒙和伪满,从始至终其权力都在日本人手里,是纯正的傀儡政权,就连被非议甚多的李顿调查团也同意此结论。
自然,这套托词和蒙满非中国论也都被民国和新中国所系统性驳斥了。所以,在蒙满问题上,日本侵略的主动性是必须格外强调的。相对的,引日本入寇之类的说法,不管本意如何,肯定是不妥当的。

当然,我们不要把人往坏处想,可能吃瓜蒙主的本意是要强调满清及其余孽一直在祸害中国,根深蒂固,贻害至今,形成一个连续性的叙事。尤其是最近网络上很多人形成了一种论调,这种论调中满清余孽似乎扮演了一种中式犹太人的角色。
不过,这个说法还很难说逻辑自洽,持这种意见的人经常自己也未必能说得太清楚。比如吃瓜蒙主的拥护者中常见“满遗”这个词。“满遗”一词由来已久,大概指满清的遗老遗少,也就是进入民国后,还以前清遗民自居的那部分人。这些人中当然有满人贵胄,但主要还是一些有前清科举功名的旧士人及其子弟,包括后来落水当了汉奸的郑孝胥、罗振玉、张燕卿兄弟。总的说,历史上的这群人,民族属性其实不太明显,阶级属性倒是比较明显。

而当前网络上很多人说的“满遗”,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集合体。它是杂糅了阶级叙事和民族叙事的一个特殊概念,是一种虚实结合的当代反动派。甚至它的主体不是一定指向那个满,就像一些反对犹太人的人,经常也是借此反对另一些不便言说的东西。
“满遗”这类说法显而易见带有民族主义情绪,使用者往往强烈要求清除历史领域的模糊化叙事,减少带有区别性,片面性的少数民族优待政策。但也有的人实际上是在借古讽今。他们担忧当下某些官僚和专家学者,向旧反动派取经,大搞土洋结合,同时吸收东西方糟粕,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带偏。如今流行的洪宇宙,内核剥开来就是类似叙事。总之,它很灵活,既可以明指,也可以暗指,足以涵盖从右到左的各种政治光谱需求。
过去历史的一些教训
既然这段争论是由熙洽勾结日本侵占东北的旧事而起,我们不妨也稍微回顾一下这段历史,由此确实能得到一些至今有益的认识。
就像前面说的,满人中的宗社党人是有卖国行为。熙洽一有机会,就勾结日寇,积极参与建立伪满洲国,连溥仪都说他和日本人相互勾结,是有主动成分的。但另一边,同样出身前清望族的诚允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后来也临危受命组织吉林民众继续抵抗,支持马占山抗日,协调冯占海为首的民众自卫军。

当时吉林41县,宾县抗日政权控制了29个县,熙洽坐镇长春,又得到日本人不断支援也才控制12个,人心向背可知。诚允等人组织的宾县政权不但压制了熙洽的伪政权,民众自卫军甚至一度反攻哈尔滨,几乎生擒熙洽。直到日军亲自上阵,内外无援,宾县抗日政权余部力竭不支,才不得已陆续入关避难。
通过这段历史,我觉得确实能得到一些经验教训。从史实而言,日本确实是万恶之源,是近代侵略的主导者,这毋庸置疑。若没有日本人这个大老板出人出力,最后赤膊上阵,熙洽等前清余孽不过是跳梁小丑,再怎么搞阴谋诡计,转眼就被诚允、马占山、冯占海等东北地方爱国人士原地按死了。他所能掀起的小浪花绝不会超过张勋复辟的闹剧。
不过,熙洽确实是一个典型的旧时代精英混进新时代,暗藏野心,待时而发的例子。我们的近代进程中,既有新旧交替,自然也有新旧交融。古老帝国走向现代化,旧时代的精英在新时代发光发热,有很多正面例子;但旧时代的余党,继续搅乱风云,负面例子确实也是很不少的。
人才难得,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可谓百废待兴,对各方面的人才更是如饥似渴。因此旧时代的精英,不论出身,不可避免要裹挟着一起进入新时代。由此,我们的社会一定程度依旧延续了旧时代精英集团的影响力,当然也遗留了不少旧时代的历史积弊。
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熙洽之流也不过如此。毕竟他只是旧时代的残党,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环境,他能起的破坏力是很有限的。相反,在抗战中,真正起了很大破坏作用的大汉奸,比如伪满的张景惠,冀东的殷汝耕,头号大汉奸汪精卫,共同卖国的黄俊,黄晟父子等等,这些人都是当时民国的实权人物,很多人参加过辛亥革命,甚至追随过孙文先生。

他们本该行为国范,做出表率,用手中的权力为国家和民族谋福利。但他们在功成名就后只顾权势,很快就腐化堕落,所起的破坏作用比谁都大。
甚至,没有落水当汉奸的亲日派,如何应钦等,他们虽然能力有限,但始终占据高位,抗敌无能,但借抗战维护权势,聚敛财富,却格外精通。他们对抗战事业所造成的破坏,对人民造成的祸害,未必就逊于那些落水汉奸,甚至不亚于日寇。
自近代以来,中国一直处于一种危急存亡的状态,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危机,国运不绝如缕。在这样的状态下,危机越重,国族意识也越强烈。抗战以来,我国经受住了历次大的考验,国家民族得以生存并发展到现在,一般国人也普遍怀有和衷共济,相忍为国的觉悟。
然而,长期的国势不振和连续的民族危机,确实也产生了很多动摇分子。这些人或明或暗,子孙相传,因为种种时代局限,始终没有得到彻底清算。他们长期掌握着一些资源,又格外擅长内外通吃,隐隐形成了一个新旧结合,如城狐社鼠般的特殊阶层。
迄今为止,我国外部的威胁始终是存在的,力量还很大。无论是外部直接培养的汉奸,还是我们内部自行生成的腐化分子,也都致力于勾结外部的反动力量以成事。由此,形成一种内外勾结,内奸引外鬼的标准路径。内奸必联外鬼,外鬼必有内奸,两者是一种伴生关系,共同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造成了一种迄今未能完全消除的百年之患。

百多年来,肆无忌惮的外部干涉就像一个放射源,不断导致我们内部问题的畸变,劣化,使小问题成大问题,不断诱导、产生出新的腐化和动摇分子。与此同时,我们的社会承平日久,多讲团结,少提斗争,不免积弊日生,使大量内部问题陈陈相因,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始终缺乏一个系统性的清理。
当代,我们的内部问题已经日益凸显,特别是对旧时代残余的改造清理,对新时期权力的人民监督。这是当代的诸多乱象之源,愈演愈烈,亟待新时期的系统性整顿。但治病要治本,化被动为主动,消除清算始终在觊觎、危害我们的外部反动力量,同样不可避免。说到底,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是不能单独解决的。
舆论现象背后的社会意识
谈完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再谈谈吃瓜蒙主本身。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她当作网络名人,而不是意见领袖。她确实输出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激进的看法,但这些看法不是创见,而是本身在所谓主流舆论之外已经长期存在,日益汹涌。
客观地看,我认为吃瓜蒙主的观点输出不能说有很强的严肃性,或者说多深的学术性,不免是会有瑕疵的。自然,也有一些见识较高的网友,觉得她深度不够,功课不足,讲了一些不严谨,不考究的东西。但她确实很好地抓住了当下很多人的情绪,这也导致她的很多言论,在传播过程中情绪天然被放大。可能她说了一分的话,但很多人由她的话想到三分,乃至十分。
这种局面可能就是一种传播策略,是针对当下社会思想和舆论管理尺度有一定分析后的结果。尤其是她的大量切片,造成的二次、三次传播,本身就容易造成内容的变迁和异读。这在扩大她影响力的同时,又很难把责任追到她的头上。这大概是目前很多网络名人普遍的一种生存策略。不过作为网络名人,尤其是她本身也立足于争议性话题,时间长了,失言也是再所难免。
不过,我们还是要着眼于舆论现象背后的问题。从根子上说,最近几十年来,我们的社会发展一日千里,当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建设却相对滞后,逐渐落后于社会的快速变化。这种不适应,导致它经常很难用来解释当下社会的各种复杂现象,充满了各种争议,不免使人可以随意发挥。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天然有这样的需求,需要有人给他们提供一个不管准不准确,起码可以解释当下现状,厘清个人定位的东西。从东方到西方,这种自我定义的需求既迫切又普遍,也带来了社会思潮的涌动和大量社会问题。
我们都熟悉毛主席提出过中国革命的第一个问题,“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但显然,这句话隐藏着第零号问题,谁是我们,我们是谁?人终究是社会的动物,生活在集体之中,以集体的方式协作。

当代社会,人们日益原子化,与之相伴的是我们过去支撑主流意识形态的集体主义叙事日益消解。看似每个人都置身于一个宏大的叙事之中,我们是国民,是社会主义建设者,人人都是同胞,都是同志。但实际上,在这样过于宏大的叙事中,人们难以感知到具体的我,具体的边界,具体的利害关系。
这时候,人们就会迫切地去寻求更具象,更触手可及,更能得到自己认同的答案。我们是谁,谁是我们,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一系列问题的答案。第一个是对自我的定义,第二个是对攸关我利害关系的定义。
这个答案不是某个权威给的,是需要得到人们自我认同的。只有两个问题都清晰,具象化了,人们才说得清,我要争取什么,我有什么要坚持,我有什么可让步,我支持谁,我反对谁。这一系列问题,是当代社会在解决了温饱之后,人们精神层面的普遍需求,也是对长远未来的起码展望。
在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我们再看吃瓜蒙主和她的拥护者,就觉得无足为奇了。毋庸置疑,当代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崛起,族群意识在强化。以族属来划分人,这是最简单、最古老、最基本的我们是谁,谁是我们。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承认,很多旧的政策,旧的认识已经时过境迁,不适应当下的社会环境,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
典型就是吃瓜蒙主主攻的领域,我们当下的民族叙事和民族政策。这是如今特别多人不满的领域。不仅是汉族,甚至很多少数民族同胞,特别是一些话语权很弱的小民族,其实也是不满意的。
当然,这些年来国家在民族政策领域已经做了很多调整,并在不断改进。但我们也要承认,这个领域有不少政策滞后的地方,并造成了许多乱象。几十年来,大量的人从中得利,从上到下已经形成了路径依赖,因此是不好改的。甚至,其中很多有力者是汉改少,是官僚,是旧时代的遗老遗少,并不能代表该民族普通群众的利益。
既要明确“我们是谁”,更要明确“谁不是我们”
不过,我们也要理解,为什么很多人会担忧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甚至觉得主体民族自我意识的强化有风险。因为,明确了我是谁,谁是我们,等于在另一个层面,明确了谁不是我们。这从大局立场来说,当然也是可担忧的。然而,担忧,指责是没用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拿出一个大家能认可的东西来。
这就像过去我们社会普遍用阶级叙事代替民族叙事,再用集体叙事来团结大多数人。但如今,我们确实淡化了阶级叙事,大多数人也不再生活在大集体中。那么,怎么解决当代的意识形态问题,为人们提供一个有效又能团结绝大多数的基本答案,这是摆在当代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的现实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当前是有很多东西要探索的。但我还是要指出,精神不是脱离物质存在的,社会思潮也是可以有效引导的。共同意识的形成,往往是以共同的利益为基础,过去的阶级叙事本身也是以共同的阶级利益为基础。
所以我们不如反问,一个当下相对主流的共同立场,比如国族意识,它的基础会是什么。显然,是大家要一起维护这个国家,国家进步了,我的生活也变好了,所以国家兴衰和我是有关系的,我要努力支持国家。
只要我们的社会还能维持这个共同立场,那么大立场下有人们的小立场,大集体中有小派别,就是正常和可以接受的。很多人过去习惯了集体主义下的统一叙事,习惯个人服从集体,不适应当代这种迅速发展的立场细分。但只要我们的社会还是市场经济环境,社会成员的原子化还广泛存在,经济和社会基础就决定了社会的基本形态。
毕竟,村里分猪肉,都有人挑肥拣瘦,何况我们一个泱泱大国,十四亿人口之众,天南地北,从社会发展到文化习俗,各方面的差异巨大。有一个基本共识,社会各阶层斗而不破,和而不同,小分歧,大团结,这就是一个现代化社会的正常与良性状态。
顺着这个思路,当代社会要如何重新提出一个清晰可见,广泛认同的我们,也就是要重新构建一个有力的基本共识呢?我觉得,这个立足点应该是进步与分配。
我们当然还需要社会的进步,我们还普遍期待更好的生活。但在社会进步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人们是否对社会进步怀有认同,自认是进步的受益者和支持者。由此,愿意维护这个国家,这个体制。这又只能取决于社会资源分配的公平与否,取决于社会治理的公正与否,取决于人们觉得未来是否有奔头。
不过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思考这个问题。我们的社会各阶层,对谁是我们有一定分歧,但对谁不是我们,倒是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共识。这是华夏文明的一个特殊优势,也是我国百余年来,无论外部压力多大,在异常困难的条件下,依旧可以坚持,始终团结,并发展至今的一个重要因素。
就像我前面说的,即使我国的一般人,也普遍怀有和衷共济,相忍为国的觉悟。中国社会自近代以来,经历了重重磨难,形成了很强的内部凝聚力,而这又是基于一系列广泛共识和独立的文化传统。
就比如,在管控毒品这样的问题上,我国社会是有普遍共识的,那就是严防死守,绝不放松。这种共识又使我们明显区别于新自由主义泛滥的当代西方社会,从而鲜明区分了我们和他们。只要我们的这种共识还广泛存在,西方社会越是在新自由主义领域泥足深陷,恶疾丛生,我们就会越团结,越和他们划清界限,越能借助他们来明晰我们。
但是,假如像某些国际化专家所指望的那样,我国也大搞毒品的轻罪化,去罪化,大搞新自由主义那套,那么最终,我们在方方面面也变得和西方社会一样。届时我们又用什么来区别彼此?我们的社会精英和西方的社会精英之间,会不会比本国老百姓更有共同语言呢?如果我们的社会充斥着所谓“国际化精英”,那么,中国和美国,和日本,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属于我们的共同立场还能是什么,我们的共同标签又会是什么?恐怕我们也只能用民族,血缘,乡里,甚至财富,职业,学历,这些更零散,更细化的东西来自我定位,形成一个个更小,更坚韧的小团体才能存续下去。但在这样的无限细分之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未来,我们彼此之间,又会如何呢?
我只能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面临着普遍的问题。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经受住了很多苦难,我们的前辈,做了许多艰苦卓绝的努力,由此,他们留给我们比其他国家更多的选择,使我们得以望见更有希望的未来。
时间不会暂停,未来一定会到来。当代不同的人,不同的力量,不同的集团都在努力使未来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代的声音很多,诱惑很多,困难和挑战也很多。“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需要思考,需要分辨,需要认清同伴,认清敌人,需要尽力团结,尽力斗争,积极争取我们所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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