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维权事件,浮华背后是封建与腐朽

文 | 褐色鸟群 

前段时间,《繁花》编剧“古二”在公众号上两年的对《繁花》剧组进行爆料和维权的历程,最终以被封号告终。他通过录音、文字、图片等方式,要求剧组给予编剧署名,并爆料传剧组秘辛。想要以此证明,一,王家卫及一众大佬如何徒有虚名,还支配使唤画大饼,二,自己对《繁花》有重要贡献,后者应该还自己一个名分。

这本是圈内再正常不过的一次维权事件。只不过,本次维权事件由于牵扯人数众多,且涉及王家卫这种在行业内地位尊崇的大佬,所以不仅屡次闹上热搜,也惊动了粉圈饭圈及相关从业人士,各利益关涉方还各执一词长篇大论大有整顿教育、净化行业风气之势。

我们主要能见到的反驳是以下几点,要么讲导演王家卫不是这样的人,要么洋洋洒洒的讲印象中没有古二的功劳,并且指出后者没有过硬证据,且有不少与此事无关的前辈,指出古二没有职业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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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剧组启用尘封已久的媒体账号发表声明,声称要动用法律武器,古二公众号也被封号,一槌定音,尘埃落定。这突如其来、波及甚广的争论,最终无疾而终的原因,颇为复杂。王家卫这类非常不爱写剧本,喜爱个人发挥的作者导演,编剧只是它创作过程中的辅助品。《繁花》是个非常特殊的集体创作,因而没有绝对具体的“编剧”角色。维权者古二确实未能举出过硬证据,证明他可以署名“编剧”。并且,他犯下了将私下对话录音公之于众的致命错误。

特别是由于最后一点,本快要明朗的形势急转直下,迅速从关乎作品的专业纷争,变成了一场屡见不鲜的道德审判。古二被封号之后,大导及粉丝欢呼雀跃,大有拨乱反正、玉宇澄清之感。不过,显然剧组说好的自证清白,最后也是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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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不得不问一个问题。影视行业中为何维权的总是编剧?过了这么多年,为何总有编剧出来维权?古二与王家卫之争,及类似的编剧维权事件,看上去是关于话语权的争夺,实际上是一个颇为重要的,也颇为棘手头疼的问题。即,前现代的制作模式,与现代工业体系的矛盾。且前者在劳动不受保障、权力不受约束的环境下,最终使得编剧不被尊重的难题。

在教育体制中,这体现为编剧行业师徒制的培养模式。影视工业几乎一切环节都可被标准化、工件化、精细化,唯独编剧不能如此培养。从基础能力来说,写作能力和情感感受能力,并不能被规模复制,这与智力和成绩都无太大关系,也就不能以高考模式培养。

这几年,不少顶级院校开设了为数众多的创意写作专业,几乎成了可有可无的文凭批发工厂。而对文字有更高专业要求的影视工业中,核心的剧情创意、叙事节奏、人物设定,必须要独具匠心且细腻深刻,才能出类拔萃。这就导致了编剧行业“反工业化”特性,注定了它不能通过高等教育撒大网捞大鱼的模式产生。恰恰相反,它只能依靠艺术院校师徒制来实现人才供养。

而影视行业名声虽大,蛋糕又很小,真正的大佬并不屑于到三尺讲台上诲人不倦,而是忙着去业界占山为王。这也就导致了不仅是业界,且学界中也存在的“逆淘汰”现象。大部分学校中,编剧专业的学生,并无法通过课堂获得所有技能,而是要依靠人际关系、家境背景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去各大剧组、各个名家那里尽早适应高淘汰、高强度的行业情况。

在这种“工作即学习”的模糊关系里,编剧的劳动价值被天然矮化。进组整理剧本资料、大纲,就是熟悉创作流程。熬夜修改台词人设,不过是基础技能练习,甚至可以独立完成某几集支线剧情,也可归纳于老师教的好。这些劳动,往往既没有对应的劳务报酬,更没有书面明确的职责,久而久之,无论是学生,还是业界,都形成了“编剧很廉价”的惯性认知。编剧从教育体制开始,就成了“学生”,去哪都是学习,是辅助品和一次性耗材,而带有非“创作者”的自觉。

不管校内校外,这种表面上是学习,实则是工作的师徒制模式,最终结果几近无偿,对学生都是以项目经历为回报。校内老师得以收获“产学融合”的美名,校外大佬也可标榜自身“诲人不倦”的美德。

加上我国影视行业本就是导演中心制,所以以这种风气也从学校逐渐蔓延至业界,两者相互作用,权力不被约束,问题更被无限放大。

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师徒制逐渐从过去的广泛存在变为高门槛特殊职业的一种生产形态,只适用于不涉及太多创意性的手工职业,或不介入经济生产的学术研究。

在当前法律法规还不甚完满的情况下,师徒制产生了多种面貌。正面如灯光、摄影、美术等技术工种,也是在师徒制背景下产生。然而,其处理的对象具有固定和客观的特点,掌了多少镜头,打了多少灯,非常好量化统计。负面如在编剧这类高度创意性,环节又非常复杂的集体劳动中,这种精确计量、按劳分配的机制便不复存在。更可怕的是,导演中心制更使得论功行赏,成了一个谁也说不清楚的罗生门。

相对于其他影视工种的高度专业性和可量化性,编剧行业的先天不足,无疑让其处于了弱势地位。加之编剧几乎是一个项目中最早开始,也是经历最为漫长的工作岗位,从大纲到成文,动辄十几稿,文字数十万,耗时三五年。如何认定其中的创作权益归属,如何基于最终成品,判断情节、台词等剧本要素的重要性,是个完全不同于文学作品,也不同于商业利益的棘手工作。

因而,在权责高度不清晰,环节高度复杂繁琐的情况下,编剧行业更显示出系统性的疲态。保护编剧权益,除非是甲方自觉,或者编剧自身咖位大,在现实中,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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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个编剧,往往无法有足够脑力、能力组织起浩繁纷杂的剧本。工作室模式或团队模式,几乎成了剧组这套机器能运转的唯一选择。但是实际而言,这种团队合作更多体现为依附性的弱点,而非集体力量大的优点。

人马众多,方便资方逐个击破,利于掌控。人微言轻,方便投资人随时换人,节约成本。精细分工之后,也方便导演和金主随时改动,在剧情中安插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人。加之影视行业素来无工会加持,无强硬法律法规保障,相关从业者的权益就此成了一纸连空文。

进而,底下小编剧不被认可,掌舵的大编剧面对复杂的权力金钱局势,束手无策成了常态。尤其是娱乐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下苦资本久矣,编剧无论大小,若是没有金主爸爸加持,则完全沦为了传声筒和打字机,处于结构性的弱势之中。

这不仅体现在了具体的行业生态中,在奖项评审是如此,社会文化对影视权力的认知也是如此。奖项评审中,“导演中心制”的偏向几乎是公开的规则。无论在哪里,“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女主角”永远是最受关注的奖项。若是有关编剧,则也是秉持着小作坊式的古老认知,大作必有大佬,大佬在精不在多,只能有一个而非多个,这既利于象征造神,也便于安慰底层牛马。在编剧工作越来越复杂、艰难的当下,奖项设定可以说依然是资本/权力导向,而非尊重集体和具体的贡献。

在古二与《繁花》这一争议中,我们看到的就是该类生产逻辑的结果。导演中心制加上不受约束的权力,就会是一场噩梦。知名编剧牵头与大导对接,大编剧大导负责把控方向,决定可用内容,小编剧负责前期或细节工作。最终,这些同样也可以称为“重要工作”的创作结果,就成了无关紧要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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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和大佬都认为这是给小编剧的学习机会,而并不承认其工作价值。从古二的材料中不难发现,他与其说是争“编剧”这个名头,不如说是反映了某种恶劣的行业生态,即大部分编剧不被认可、不被尊重,且丝毫没有尊严的事实。

并且,影视行业的“计件”工资制度,更导致了众多从业者陷入了无比被动的局面之中。国内编剧行业中,并没有建立有影响力的行业工会,也没有和明星一样提供法务、劳动保障的经纪公司。影视行业的项目制,决定了它按“件”为计量单位,以集数和部数为价值尺度。大导或大佬,也并不会认为编剧前期工作中的设想和尝试有多大价值。而编剧的创意性和艺术性,也必须要完全依靠其它工种实现。这导致了大部分编剧在影视流程中,实则沦为了朝不保夕、手无寸铁的零工与学徒。

写的东西被选上,便是可堪大用。写的没被选上,则是做了无用功。更何况,编剧若无定金,也就基本无经济保障,工作成果也无无客观的价值评估标准。编剧的创意好不好、付出的劳动值不值,对于王家卫这种级别的人而言,全凭他的判断,而非一套明确、统一的行业规则,更不可能基于观众审美和市场反馈。

古二一事,之所以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步,正是因为这点。事后,《繁花》剧组言之凿凿要披露的材料、剧情创作过程迟迟不披露,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繁花》这类非常特殊的影视作品中,有关文字文学资料,完全由王家卫这类功成名就的作者导演认定价值。那么,古二其实并不能“自证”。因此,此次事件中,并无太多同行义愤填膺出来声援的情况,也就便于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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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影视圈基本算是个熟人社会,基本依靠人情世故运转。他们能否有饭吃,基本取决于彼此的熟络程度。而零工计件式的报酬分配模式,也使得无数从业者,不仅出头无门,而且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自身劳动无法被完全承认,权益不被尊重,进而带动整个行业朝着平庸、烂俗的状态发展。

因而,一些事情就非常容易理解了。行业在影片故事层面的衰落,肉眼可见。这几年,到处充斥着同质化的安全表达。古偶剧动辄三生三世、复仇逆袭,甜宠剧总是霸道总裁、傻白甜当道。价值观也集体出现了偏差,无论现代剧还是年代剧,千篇一律进步主义的演讲大赛。无论革命还是现实题材作品,到处最终弥漫着小布尔乔亚味。这固然有整个行业、文化经济环境的大背景,但也可折射出编剧行业疲软的事实。我们不由得发出一个疑问,好编剧去哪里了呢?

答曰:不被重视,另寻出路去了。

编剧行业是近年来环境最恶劣、人才流失率最高的行业。于冬等业内大佬哭天喊地,呼唤不拘一格降人材的事情,早已不是新闻。北京文化传媒公司倒闭者、转行者众多,也是肉眼可见的事实。笔者毕业七年之后,所有从事编剧工作的同学,也都逃离了北京。

相比之下,来钱快的短剧,钱多的游戏,或者文案策划等行业,都比相当不尊重人的影视行业,不啻为更好的选择。当然,如果你有个还在北漂的,住过地下室的编剧朋友,他一定会讲出不少比古二更加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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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二所愤愤不平的也是这点。无非是观众习惯于导演中心制,吹捧大导与明星,而自己和无数小编剧付出的创意劳动,却像被扔进了垃圾堆。既不被观众看见,也不被制度承认。无非是大导权势滔天,压榨新人,后者做牛做马,肩挑生活助理和编剧工作,还不被承认。

这背后,当然不是个别人的道德、品质问题,这正是影视行业多种前现代机制合力的表现,也是无工会、无行业规范的结果。这让编剧的价值从生产到传播,都被层层稀释,最终沦为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果不其然,事情并没有如古二想的那样发展。什么样的行业生态,就有什么样的舆论环境。争议一出,倾慕于《繁花》中富丽堂皇世界的粉丝们奋而反击,认为大导和大佬并不会如此不堪。剧组同人,则全力维护他们心中的完美艺术家,宣扬前辈德艺双馨,“闹事者”无德无功、胡搅蛮缠。这背后并不是所谓维护“道德”“法律”,而是既得利益者,在冠冕堂皇地传教说书。

这种恶臭和傲慢,倒也不用我们多说什么。久而久之,这种“维护权威、否定维权者”的舆论惯性,会进一步固化行业的前现代机制,加之毫无存在感的法律保障。一种奇怪的心态就出来了。

维权者不能完美无瑕,则必定是错误的、邪恶的。大导是神圣的,必然是无辜的。大佬是如老师一般正义的,肯定是完美的。论证陷入一个又一个循环自不用说,行业水平进一步下滑,风气进一步恶化,不知粉丝们,到时候是哀叹奸邪作祟,还是经济下行呢?

到时候,很多人才会知道,这才是一个比《繁花》更精彩的故事。电视剧只讲了一个小儿科的食利阶层的发家史,而多个不思进取的利益方最终把一个行业,把自己玩砸的故事,才更为深刻和真实,而这样的真实总是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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