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味和味精,被误解了多久?

汉字“鲜”是鱼羊来凑,的确:鱼汤羊汤都鲜。江南的长辈们会说,最鲜莫过春天的腌笃鲜:猪肉咸肉洗净,大火烧开,加点儿酒提香,慢火闷,加笋,开着锅盖等,自然能等到盐、笋、肉、酒、水与时间联合运作出来的醇浓味道。

法国人做汤头,得取小牛骨头,关节处最好——为的是动物胶——放进烤箱,烤得微微发焦后,与蔬菜切片——胡萝卜、洋葱、大蒜、生姜等,就不用提了——一起,放进深水锅里,满熬,去渣,下大葱等香料,熬。意大利人会将帕玛森干酪、蘑菇和番茄汁汇兑,觉得那样有鲜味。日本拉面馆做汤头的,会认为鲜大概是昆布加鲣节,然后调酱油。东南亚馆子的老师傅会觉得,鲜来自鱼露。鲜味,五花八门。科学家说:鲜味来自于谷氨酸盐和核苷酸。——这不1908年,日本的池田菊苗,搞出了味精:谷氨酸钠。忽然之间,鲜味就不那么神秘了?但也不是人人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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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1980年代富起来之后,一度鄙夷味精,当时保守的日本食家都觉得:味精的鲜味太工业,没意思。但日剧《大川端侦探社》有个好玩的段落:某大佬命不久矣,想吃碗少年时热爱的馄饨。属下为他请来各种大师,提交各种珍贵食材,制作了各种馄饨,大佬一一吃了,但食不甘味,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临了谜底揭晓,原来大佬就想吃一碗加了味精的馄饨——那才是他年少时街边摊吃到,魂牵梦萦的滋味。大概对大佬而言,山珍海味,抵不上一点味精鲜吧?当然可以说,这位大佬山猪吃不了细糠,只喜欢味精。但追根溯源:味精这玩意,什么时候开始声名不好的?在日本那位池田菊苗先生搞出味精之前,欧美其实也想过无数办法提取鲜味。1733年,法国一本《现代厨师》里,如此制作鲜味高汤块:大型公牛取1/4,一整头小牛,两只绵羊,24只鸡,放锅里煮啊煮,取出骨头,继续炖,炖了大概小一天时间吧,将肉汁榨出,筛掉杂质,撇去油脂,加胡椒粉与盐调味,再煮开,做成肉冻,冷却,就成了高汤块……不知您怎么想,我觉得听起来,实在乱七八糟。19世纪,英国另有个大公司,仗着英国牛肉多,于是将牛肉碾碎成肉浆,再浓缩成为肉汁,单独出售,宣称很有营养。您大概也想象得出来,这味道不甚美妙,营养价值也令人怀疑。但自那之后,英国的牛肉制品成了大型产业。1960年代,英美一度流行起使味精,牛肉制品受了冷落:有味精,谁要你这牛肉汁啊?之后美国开始有各色流言出现:说味精吃了会让人恶心虚弱、头疼心悸,诸如此类;就差说味精会吃死人了。对味精的恶评,大概是那时开始的?1968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有个读者来信,自称得了“中餐馆综合症”,说自己吃中餐馆的味精太多,造成了健康不佳。后来迈克尔·布兰丁先生报导,说这封信,乃是两个年轻医生打赌,写了篇胡扯文章来恶搞,看杂志登不登——杂志还真登了。然而此事引发了美国人对味精的敌意:从此开始,美国餐厅以不用味精为荣。这些伪科学怎么流行开的?不知道。反正当时味精在美国畅销,最大的受害者,便是那些实无营养但又坚挺不倒的牛肉制品从业者。所以,大概,味精背上骂名,与他们不无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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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的美食家大概会念叨:味精不是天然产物,用昆布鲣节、牛骨鸡骨、蘑菇番茄慢慢熬出来的鲜味,才比较正宗……但说句大实话,我们现在日常所用的食材,也没几样是天然而来。咸味,我们用的是食盐,而不是临时煮海成盐;甜味,我们用的蔗糖,也不是现找一根甘蔗劈开来榨。现磨山葵、现摘的柠檬叶当然味道更好,但日常应用,就没那么方便了。为什么我们在各种食材调味料上都接受了现代化的便捷,偏要在味精上较真呢?大概,人类多少,总还对味道保持着一种带自然的神秘感,总觉得美味的东西,都是纯天然现场调和的,并心甘情愿为此多付点钱。然而自然界绝大多天然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好吃。人类花了很长时间,才研究出如何迅速有效地,运用少数美味食材,做出美食来。而许多所谓自带鲜味的珍贵食材,其实不一定比调味料鲜美吧?反正我们吃的米,也不是现用稻谷脱粒的;水煮的挂面,也不是现磨面粉水和的。我们吃的大多数味道,都是分工制作、方便现成的。肯定没有天然来的自然。但这才是人类饮食的现状吧?所以啦,用味精并不是什么大罪过,现代流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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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有一个相当阴暗的想法: 许多看似奢华的店,特意用着昂贵的食材,保留着琐碎不方便的调制过程,标榜这样才是纯天然,并鄙夷各类简便的调味料……究竟是为了将纯粹的美味奉献给客人,还是方便维持他们自己高昂的价格呢?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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