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元 | 从战机到民航 ——一位飞行员的时代侧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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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59,眼瞅着就60的人啦!”

“体检每次都能顺顺当当过!”

“这身子骨,真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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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们常对陈宝元说这些,半是玩笑,半是实打实的佩服。

飞了42年,无数个小时在天上悬着——在陈宝元的故事里,荣誉是沉甸甸的一串。早在2018年,他便已凭借累计安全飞行的扎实资历,荣获民航总局颁发的安全飞行功勋奖章,成为海航集团首位功勋飞行员。

此外,铜质的、金质的奖章,还有五星机长的牌牌,他也全集齐了。

采访时他说起过往,眼里总透着“亮”。

聊空军部队的日子,聊飞行学院的同班同学——里头还有杨利伟,聊开着通用航空飞机追农时、当“航空农民”的琐事,聊改装波音737时的新鲜,也聊那些年民航里的趣事。

可一沾着“家”字,那“亮”就淡了,话音里裹着歉疚。

他问记者:“你知道我每次回家,头一件事做啥不?”

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涩:“一直都觉得对不住家里人。所以一进门,换了衣服就先拾掇屋子,犄角旮旯都擦干净,地拖得亮堂堂,再扎进厨房做饭。平时陪他们的时间太少了,就想着回了家,多做一点是一点。可就是这样,也总觉得还差着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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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机遇

陈宝元又一次读完了《平凡的世界》,这是他最喜欢的小说。

他说,这本书写得仿佛就是他自己,尤其是初中到高中的那段岁月。书里的故事,和他记忆里的日子重叠在一起:少年时对未来的期盼和内心的挣扎,都被路遥的笔触写透了。

他出生在河北廊坊的大屯村。廊坊离北京不远,算下来也才50公里。大屯村不算小,是回族和汉族聚居的地方,如今周边大多都拆了,就剩他们村还在,算是廊坊市郊的一块老地。

他的中学是在邻村念的,离家有5公里,有时住校,有时走着上学。那会儿家里条件不好,再加上物资粮食分配还处于实行工分制阶段,饭菜常不够吃,他就自己带点南瓜、红薯,简单煮熟后填肚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挺辛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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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书却念得扎实。数学、物理、化学样样拔尖,常去参加市里的竞赛,唯独英语稍弱。每次期中、期末考,名次总在前三名里,家里墙上也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

后来他考上了万庄中学离家更远了——十二公里,没有自行车,只能每周背一袋窝头去学校。窝头是玉米面掺小麦面做的,要吃五天。只有周六下午能回家,周日晚上就得赶回学校。

宿舍里挤着十个男生,冬天冷、夏天闷,但没人抱怨,因为大家都一样。

70年代、80年代的日子苦,缺衣少食是常事。衣服是姐姐、哥哥穿剩下的,补丁摞补丁。他记得有件外套,大姐穿过,二哥接着穿,最后轮到他时,已经缝了十几个补丁。他不好意思穿到学校,只敢在路上挡风。

1982年读高中时,正赶上空军招飞。当时他也没多想,只觉得能当兵报效国家是件光荣的事,就算真要上战场,也值得。没想到这一试,还真被选上了。

其实以他的成绩,就算不当飞行员,考个中专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但命运偏偏给了他一个惊喜。

说起当兵这件事,在他们家也算是个传统:当时他的两个哥哥也都在部队服役,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山西;而父亲更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后来还去了广西剿匪、抗美援朝。

战争结束后,父亲先是被派往内蒙古工作,最后才回到廊坊定居。

招飞的体检向来严格,从八月份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三月份,前后共经历了三次体检。第一关是县里的初步体检,有几千名应届生参加。

第二关是在地区进行的全面体检,包含多项专科检查,全校只有两人进入下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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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关是在入伍前开展部队体检,另一个男孩因太瘦未能通过。他想,也许是自己早年天天步行上学,练就了一身结实的筋骨,助力自己一路顺利过关。

那时候,能考上学校自然是好,可要是能通过招飞当飞行员,真算是凤毛麟角的事。

闯过体检这关后,他们要到地区参加三个月的集训。集中培训并不轻松:一来是练体能,二来要看看有没有夜游症、夜盲症,也观察跑步时身体机能的变化,选拔格外严格,每天还得接着上文化课。最后能留下来的,都是经得住磨砺的。

集训过后,22名初选学员仅留下了5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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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学院

后来到了长春航空预备学院,日子更“苦”了。陈宝元等学员的生活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天不亮就得起来跑早操,早操结束后只有15分钟空闲——5分钟洗漱,10分钟吃饭,紧赶慢赶吃完,就得背着书包去上课。

上午先是四个小时的课,两小时文化课、两小时体育课。从操场回来,也只给5分钟换衣服的时间。文化课上,高等数学、普通物理、政治是基础,还有军事理论、航空气象、航空理论等,这些都和飞行分不开,也都在课上跟着学。

体育课也丝毫不含糊,先跑一千五百米热热身,接着就是一连串高强度项目:下蹲、起立、百米冲刺、单杠、双杠、固滚、旋梯,这一套练下来,人都有点晃。可这还不算完,最后还得做俯卧撑、仰卧起坐才收尾,每一项都得实实在在完成。

他说:“现在身上这股坚定的韧劲,还有不怕吃苦的性子,都是那会儿练出来的。” 当时全队158人,整个一预校有2000多学员,二预校也有1000多人,全国总共不到4000名飞行学员,最后能真正成为飞行员的,恐怕也就几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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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的日子,吃的也糙,常是高粱米。第一顿他还觉得新鲜,“吃得挺香”;可到了第二顿,胃就受不了了,又酸又胀,再看那高粱米,又粗糙又刺嗓子,实在咽不下去,偏偏饭菜也没别的可选。

每个星期总有两顿高粱米饭。他记得有个湖北来的同学,偷偷把没吃完的半个馒头扔了垃圾桶,被队长撞见了。队长没多说,就让他捡起来,当着所有学员的面把馒头吃完了。“这就是部队,这就是纪律。”他后来想起这事,还觉得那场景就在眼前。

下午也不轻松,先是两节文化课,接着又是两节军事训练,一天下来累得挪不动腿。训练内容也是实打实的:踢正步、练队列,从齐步走到跑步走,站军姿,哪怕是大热天,也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只为磨出军人的素养。

晚上吃完晚饭后开班会,开完会就去整理班务,最费心思的是叠被子——得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他们叠得比要求的还板正,叠得棱是棱、角是角。

有时候被子叠得不合要求,会被罚重新叠,甚至站着反省。有阵子他们怕夜里把被子弄乱,干脆一宿不睡,把被子搁在地上,自己裹着衣服躺床上。

领导见了疼人,劝他们:“这样不行,身子要熬坏的,必须盖被子,早晨麻利点叠出来就行。”可他们偏要较劲,为了让被子棱角更分明,竟拿水把被角压住,还用粉笔在上面浅浅画上线,就为叠得更标准。

陈宝元长跑还行,短跑却差点。为了提高短跑成绩,每天趁别人休息时,陈宝元还去爬山坡练跑,最终将百米成绩提到了13~14秒。

经过十一个月的学习与锻炼,他先后经历了各类考核,在文化、体育、军事三大项上均取得了全优的成绩。期间部队组织复检,又有二十多人因此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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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5月,他们乘坐火车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行程,辗转来到了甘肃的第五航校。在这里,陈宝元见到了从二预校来的杨利伟。

刚到武威时,因为国家有外国飞行员的训练任务,他们又乘火车来到了第八飞行学院,学校在新疆的柳树泉,离哈密70公里。

日子看起来枯燥又单调。柳树泉就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南北、东西跨度都才七八百米,四周围着围墙,管理森严,不得随意外出,天天都有人盯守。

戈壁滩上篮球场本来就少,日子又闷,能活动的地方又小,大伙儿心里都憋着股想活动活动的劲儿。所以到了周六周日,踢足球就成了常事。

不用特意准备,十几个人捡些石头就把场地摆开:沙地上用石头圈出四边,再放两块当中线,就这么踢起来。他跟杨利伟也常跟着踢,一来是凑个热闹解闷,二来也是借着这机会锻炼锻炼,在这小圈子里给单调的日子添点活气。

一来二去,难免有人受伤,更严重的是,几个人因此停飞。队里见状,便不让再踢了。

来到八航校后,陈宝元总算盼到了要上飞机的日子。但飞行前的准备半点马虎不得,不少科目得先在地面反复模拟。三人一组由一位教员带着,每天的流程都扎实得很。

教员教得实在,要求也严。先在地面预习科目,教员在前面做示范,他们在后面跟着学,把飞机在空中的真实操纵动作搬到地面练习。地上的每个动作都得练几十遍、上百遍,新疆的夏天又热又晒,他们也没松过劲。

除了跟着教员模仿,还有地面练习器可用,练习器像个小凳子,坐上去,前面有踏板,中间是操纵杆,左边是油门。右手握操纵杆,左手管油门,就这样模拟教员的动作就这么一遍遍练。

这几个月里,他们不光要练动作,还得接着啃书本知识:航空理论要温,特设、空中射击、仪表、地理、气象、发动机原理这些课也得跟着学,连带着之前攒下的理论底子,一点点把基础打牢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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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杨利伟的交情,就是那时候结下的。他说:“我智商不算高,杨利伟却飞得比大家都好。”每个飞行科目经过练习都有考核次数,比如起落,中等水平得练六十几次,杨利伟练了四十几次,就能稳稳当当地自己起飞、落地了。

为了练熟动作,每天的休息时间也好,周末也罢,大家都往练习器那儿去。练习器在宿舍的前面,一排有十五六台,所有学员都凑过去,背程序、练动作,哪怕天黑得快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停歇。

“收油门、加油门,左压杆三十度,往后斜方带杆,油门加至百分之六七十,注意保持姿态、保持俯仰、保持速度,旋转多少度……” 这些动作要领,大家都反复念叨着。

中间还有三个月,他们去了巴里坤割油菜,算是支农。从哈密到巴里坤,有一条蜿蜒的公路能望见天山。

他站在巴里坤的山上时,忽然想起读过的《天山景物记》。那文章里写天山的辽阔,写草原的丰茂,写风吹草动时的模样;而眼前,整个巴里坤草原尽收眼底,成片的油菜地黄澄澄的,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在那儿待了二十多天后就下了初教团,正式开始学飞行了。

第一次站在宽敞的跑道上,望着那架初教六型飞机,陈宝元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刚坐进座舱时,他脑子里一片空,此前在地面练熟的那些动作要领竟全忘了。等教员带着他飞上天时,满脑子都是紧张与兴奋搅成的空白。好在有教员在旁安抚,他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慢慢进入了操纵程序。

“当真动起手才发觉,空中操纵和地面练习全然不同。”他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远没有在地面时那般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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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行当既拼体力,更考验反应与随机应变的能力。横滚、筋斗、半滚倒转,还有失速、跃升,每一个动作都得练得扎实,临场才能真扛住事。

飞行要过五大科目:起落航线、简单特技、复杂特技、夜航和航线。每个科目都得实打实过关,合格了才能接着往下练,若是哪个科目不合格,飞行生涯基本就到这儿了,会转到地面院校,和如今普通大学的路径相仿。

就这样,经过一年多时间的预校锻炼,再加上三年时间在航校里多基础、多机型的练习与飞行,他终于达到了毕业水准。这一路层层筛选下来,最后能留下继续飞行的只剩三十几个人,而他也是其中一个。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儿,你是不是也被陈宝元那股子韧劲儿打动了?

从河北农村一步步飞向天山,从背着窝头步行上学的少年,到航校里和杨利伟并肩苦练,再到驾驶飞机化身“空中农民”,一年年守护着天山脚下的万亩良田——他的每一段飞行路,都写满了藏不住的热血和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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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人生飞行图,才刚画到一半。  

下一期,咱们要看他“换跑道”——36岁,放下熟悉的通航事业,转型民航。一个通航老兵,怎么啃英语、熬夜学手册,从零开始改装客机?“五星机长”的勋章背后,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难,和默默流淌的暖?  

明天同一时间,故事的后续我们继续分享——他的故事,比你想象的更厚、更暖,我们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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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主编:刘美仪

副  主 编:许露琪、穆尼热、努尔扎代木

版      块:疆来人物

版      主:许露琪

作      者:图尔荪阿依·努尔麦麦提

校      对:热依曼、努尔扎代木

主      播:潘诗樵

排      版:范明悦

后      台:范明悦

图片来源:陈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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