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董小姐
文 | 北方朔风
协和董某莹事件的处置结果最近刚刚出来。很多人对这个结果显然是不满意的,认为处置范围太小,属于“罚酒三杯”,需要扩大处理范围。今天来聊聊我们的看法。
假如问题只在于董某莹身上,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应该说没多大问题。五个单位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置,涉及到了董某莹各个环节的问题,包括成绩单的造假,论文的问题,在医院培训阶段的问题,都有对应的责任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处理的还算妥当。但是这个事情从舆论发酵的第一天起,讨论的就并不是董某莹个人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了多个系统。
比如在回应中说协和4+4的两个学生并不是院士的孙女,这个辟谣笔者是愿意相信的,毕竟类似事件中,网友找亲戚找不准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次了。但是其他参加协和4+4的学生中,有人的论文质量存在问题,论文的简陋程度远超董某莹,这个是可以通过公开信息查询的。对于这样明显的问题没有回应,就不能让公众接受了。
从现有的证据来看,笔者并不认为董某莹的问题是孤立的,即使4+4其他人的问题可能并没有董某莹那么显眼,但说一点问题没有,那糊弄不过去。从目前看,这样的结果只展示了对董小姐问题的处理,但没有进一步展示对系统问题着手解决的意愿和决心。所以就不怪舆论有各种各样的担忧了。
如果问题需要长期才能解决,那么在通报之中应该表现出更多长期处理的规划;如果问题真的是孤立性的,那么需要在通告之中给出证据。不管是哪一点,这次的通告中都是有欠缺的,针对4+4和学术纪律问题的长期处理让人怀疑,而针对其他4+4学生的辟谣也缺乏内容与证据,这样的态度,是说服不了大多数人的。
舆论很多时候没那么理性,但是该做好的工作,是必须要做好的。不想着真正解决问题,只想息事宁人的,不去考虑普通人的想法,是做不好舆论工作的。
同时,当下舆论的复杂与多变性是史无前例的,即使是出发点十分积极的舆论,也极有可能成为现实中解决问题的阻碍。董某莹事件之中,因为很多问题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滑坡到“快刀斩乱麻”的声音并不少,但现实中的复杂性又不允许这样的操作。
当下因为舆论工作的不力,造成类似极化的声音增多,反过来对工作造成的阻碍不在少数,甚至成为了某种主流的声音,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我们都希望通过舆论可以解决社会问题,但是现实是,面对当下社会的复杂情况,舆论常常是无能为力的,并非是声音越大,就越能解决问题,这不是简单的恶势力强大的问题,而是实际的解决方案往往没有那么容易。
就像这次事件,要求4+4论文答辩之后第二年再进行一次查重,很多人认为这是不够的,笔者也完全理解,毕竟查重出现严重问题的只是少数,而很多哪怕是显而易见的问题,都不能靠查重搞清楚。
大多数人希望的,大概是进行全面的论文核查。但问题是这要怎么做呢?在几次风波之后,国家教育机构开展过对旧论文的抽查行动。之所以是抽查,就是因为按照流程,审阅一篇论文是需要好几个专家人工进行,我们都希望倒查十年乃至更久,但是这需要的人力物力很夸张。技术让查重变成高度自动化的工作,但全面的论文核查离不开人,这就存在巨大的操作空间。
而且更严格来说,论文中涉及的实验结果造假也是常见的学术问题,是否需要再做一遍实验来验证呢?正常审阅论文的流程自然是没有这一套的,否则需要的人力物力实在是太可怕了。学术界内部存在这样的信任机制,也就是在论文格式逻辑没有明显的问题下,默认对面实验结果是基本真实的。(我们在之前文章《论文倒查十年,很有必要》中讨论了这方面问题)
但一来,当下社会对于学术界的信任出现了明显动摇,学术界的内部认可很多时候已经不足以说服社会舆论。二来嘛,这套机制本来就不怎么靠谱。
像Center for Open Science和Science Exchange这两个知名的学术交流平台,在2014年进行了一项活动,他们选取了2010到2012年间一些高影响的肿瘤生物学论文,从中选取了50个实验进行复现,其中只有47%的实验复现结果和论文之中一致。
注意,这可不是一般的研究生论文,而是有较高影响力的优质论文,这个数据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人当做无事发生。而人类的生命科学领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跌跌撞撞地继续发展。
所以,处置董某莹的个人问题容易快速给出结果,但是处理与4+4背后有关的一系列问题,绝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找出一个解决方案,而是需要以五到十年为规划周期。而当下的社会舆论在一个问题的热点,往往也就几周的热情,几周之后或许还会有人继续说这件事情,但是对这件事情的新进展,却基本上不会关注。
舆论很重要,但是在面对复杂问题的时候,我们需要有超越舆论热度周期的制度建设与社会思考。
具体到董某莹事件上,人民群众表面上关注的是一个问题,但是实际上最起码可以拆解成为三个复杂的问题——如何减少学阀与学术系统的内部利益输送,如何让患者保持对医疗系统的信任,如何看待留学生归国问题。这三个问题都不是当下才诞生的,都有极其复杂的历史与现实背景。
关于学阀问题,舆论场上的观点自然是觉得学阀都该打倒。这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这就像在说人类社会能彻底扔掉科层制和官僚体系一样,总是现实很骨感。比如一些左翼朋友觉得文革十年的政策可以避免学阀的出现。这出发点也是好的,但笔者必须要说的是,前三十年的成就是伟大的,但是这种想法显然把今天科学系统的复杂程度看得太低了。
更何况,非要说那十年对科学研究没有负面影响,有点太过浪漫主义了。说难听点,没有当年那些社会运动,如今的很多学阀还没有机会上位呢。斯大林大清洗把图波列夫送进监狱,还不是继续让他在监狱里边设计飞机。现实中的复杂问题,最忌讳的就是“一X就灵”、“只要如果如果,一切就解决了”。这点对于不同意识形态都是一致的,情绪化的许诺解决不了复杂的现代社会问题。
正像是其他领域的腐败与利益输送问题一样,学阀问题成因也和腐败十分类似。在之前的快速发展阶段,很多地方为了争取投资与发展,会选择一些不怎么合规的手段,而这些手段最终也成为了腐败的温床。科研的情况也是类似,在学术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各个团队必然会争取更多的资源,而更能争取资源的团队,往往也就是更能做出成果的团队。毕竟现代科研不是靠着个人天才单打独斗就可以解决,而这个过程,就很容易导致学阀的出现。
按照反腐败斗争的经验,我们需要建立健全相关机制与规定,需要民意有强力的监督机制,需要顶层发动运动式治理,需要纪委介入执行。其实当下已经有了不少类似的规定,但是问题在于,这些规定能否覆盖到学术圈子内部?事实是,如果不用外部行政力量破局,不用官僚系统去压制学术系统,那么学术圈子的独立王国就自查不出什么真正的问题。
实际上无论是这次董某莹的事件,还是类似的学术界内部问题,舆论场一直都不乏呼吁外部行政力量大规模介入的呼声。然而读者们应该还记得前些年颇为流行的“教授治校”,以及舆论中日常被批判的所谓“外行领导内行”吧?这些也都是舆论,都在一段时间内代表了所谓的“民意”。
民意的出发点总是好的,但也经常相互打架,哪种一条道跑到黑的观点都很难真正解决问题。
我国学术系统长期处在独立王国的状态,这有好处也有坏处,行政力量的干预究竟怎么样不被架空,又怎么样不太影响科研效率,没有前人给出的标准答案,也没有什么国际先进经验,我们只能不断改革。
比如说部分领域的岗位需要定期调换,这是预防腐败的必要措施。但是在高校与学术系统这种,很多位置的调动就很复杂,不调动会导致学阀问题,而经常调动就会影响效率。
毕竟虽然学术系统的独立性很多时候是个伪概念,但是终究,专业化的问题还是需要专业解决的,这注定了反学阀与学术反腐和反官僚腐败的经验不能完全互通。
但不管怎么说,牺牲一点科研的效率,换来对学术系统的监管,在当前是非常有必要的。一来是减少浪费,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当下社会的主要问题不在于科研效率太低,而在于社会对于学术系统的信任正在被快速透支。
相信老读者们应该经常看到我们说这个事情。这的确是个要命的问题,是一种全球性的现象,而学术系统由于自身的相对封闭,和所处位置带来的傲慢,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并不多。问题再积累下去,一旦爆发后果将是很严重的。所以确实需要行政力量,需要长期的制度性建设来改变这一点。
再来说医患信任问题。董某莹事件爆发之后,社会舆论讨论的重点就在于哪些医生是好医生,如何避免找4+4的医生看病。大家都是希望有更多的好医生的,但好医生这个概念本身就很微妙。理论上来说,一个经受过系统医学训练的人,在经历过足够多临床实践之后,都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这和论文水平关系不大。反而某些科研优秀的医生,临床水平着实不怎么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科研投入多了,那就没多少能放在临床上了。
董某莹无法成为一名好医生的最大因素,不是因为她的论文烂,而是她的各种行为证明她的精力不在临床上面,不愿意接受临床考验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合格的医生的。
所谓的好医生是锻炼出来的。国内老一辈的医学前辈,他们接受的医学教育以今日的标准来看,可一点都不系统,但是奈何他们接受的临床挑战多,最终成为了优秀的医生。但以患者的角度来说,大多数人是不希望作为练手目标的,这无疑是自相矛盾的。
所以,当代医学的复杂性使得患者容易不信任医生,而医生在面对复杂的医患纠纷的时候,又很容易被医院抛弃,成为另外一种弱势群体。
规培制度的矛盾之一同样于此。这些培训压力很大,但是能否让青年医生学到该学的东西,就非常看运气。而就算学到了,能否有机会发挥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同时,这样的培训阶段十分漫长,如果没有物质待遇作为基础,也难以维持下去。但是规培的待遇,普遍来说都不怎么样,医院系统都是喜欢把青年医生当做廉价劳动力来使用。
所以同学术反腐一样,不管是患者对于青年医生的不信任,还是医院对规培生的使用倾向,也都不太可能靠内部力量来实现改变,还是需要外部力量助推来实现,需要复杂的综合制度建设。
看看我们国家的现实情况,我们既要提升青年医生待遇,又要杜绝医疗腐败,又要抵制私有化市场化,防止医生群体成为西方那种剥削者,又要让普通群众能享受到越来越价廉质高的医疗服务。想解决这么多互相冲突的既要又要,能是靠简单的“一X就灵"就可以实现的吗?
最后是关于留学生的问题,如果简单来看,这本该是个我国教育系统承认哪些国外学校资格的事情,这倒是个能靠几条规章制度解决的问题。但是复杂的地方在于,留学实际上涉及了我国过去一个阶段发展带来的问题,一部分家庭想要通过留学,来实现自己财富乃至于社会地位的继承甚至是攀升。而在国际局势剧变的今天,选择返回国内的留学生会越来越多,我们究竟该怎么对待他们,这是个需要整个社会思考的时代问题。
比较普遍的答案是,有能力的就接受,没能力的就随他去吧。这个答案没有错,但是实际情况同样复杂。假如某个有能力的留学生利用了4+4的机制快速进入临床,随后做出了成果,然后成功继承了他上一辈的社会地位,这就是好事吗?这恐怕很难回答吧。而就笔者的了解来说,某些出国留学的医二代的水平也确实不低,这条路走通的可能性是很高的,毕竟你不能指望谁都像董小姐一样。
现在很多人喜欢把对待留学生的态度扯到中外关系和排外思维上。这只是问题的一小部分,另一部分涉及到我们该怎么看待先富起来的那些人。首先,我们绝对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其次我们要承认,长期以来,出去的人中有一小撮人对西方的很多东西是全盘承认的,然后这些人中有很多人的影响力与财富和社会地位又成正比,这也导致了如今舆论场的很多乱象。如果这些思想不被清算,那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问题都不会得到解决。
面对这些复杂问题,我们该怎么办?热点以秒级不断变幻,快速吸引,转移和消耗我们的注意力;同时社会环境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需要我们以长期复杂机制来解决问题。这两者显然是极为矛盾的,这种矛盾,也是当今世界的先发地区们都在陷入衰落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们当然要保持舆论的声量,提升民意监督的力量。但同时,也要让监督真正长效的落实在那些需要长期推动的建设和改革上,而不是让一时的情绪价值成为监督的目的。就像对董小姐事件,在此之后,我们要长期关注行政力量如何推动打破学术圈独立王国,又要关注行政力量在这个过程中如何避免膨胀失衡。而不是骂几句,喊几句口号之后就去投入下一个热点中。
所以首先,不要忘了董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