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而无不为”究竟再说什么?
关于老子的《道德经》,从古到今各种版本的解释不知道有多少,包括“无为而无不为”究竟是什么意思。今天我也不揣冒昧提出我自己的关于老子的哲学的看法,这些看法不成系统,并没有全面的研究老子的思想,此外也没什么深度,没有深入的进行研究。因为这两点原因,观点中没有什么严密的推理论证,猜测的成分居多。我自己也不是从事什么文史哲方面的工作,标准的理工男一枚,来发表关于老子的见解真的是不揣冒昧,见笑于大方之家。
首先,这本书的名字《道德经》是什么意思?道,一般认为道是天地万物的运行的规律,“有物混成,先天地而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当人承受了很多苦难,难免会思索人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痛苦以及人承受这些痛苦的意义,我们中国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真的是如此吗?世界上真的有因果吗,有谁来保证吗?事实上我们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会遭遇苦痛、生死、内心的罪恶。当婴儿饥饿或者痛苦会号哭于父母,当成人遭受到痛苦会寄希望于一个超越了世俗的世界的主宰力量,例如上帝、老天爷、鬼神等,我们经常会骂“老天爷瞎了眼”。事实上在人们还处于迷信状态的文明的早期,人们都认为有这种超越性的力量,或者宁愿相信有,并且这种超越性力量是全知全能的,能够判断人世间的善恶是非能够主持正义。但是老子摆脱了这种思维,客观理性的观察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认为天地万物的变化并非取决于神明的好恶,提出了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本,并且道是客观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种转折本身就是巨大的进步,就像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提出“世界是水做的”而被尊为“西方哲学之父”一样,无论其结论多么错误,但是他提出了“世界的本源”的问题,而不是像传统上认为的那样是全知全能的神创造并统管着整个世界。泰勒斯可能不是古希腊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但他是第一个用理性去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他给出的答案并不是上帝或者神创造了这个世界。
《道德经》中的第一章,我认为开宗明义,提纲挈领的阐述了老子的核心思想,所以我着重讲解我对第一章的理解。原文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不同版本中这段话的文字和句读略有不同。
其中“道可道非恒道也”,意思是可以用言语阐述解释的道,就不是真正的道。很多人将其原因解释为语言的缺陷,例如很难有恰当的词语精准的描述自己的思想或者别人会误解你的话等等。我认为老子要表达的意思是因为天地万物的无限性,就是马克思主义所谓的矛盾的无限,道是不可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人们只能无限的贴近道或者说智慧,而不可能真正的获得或者拥有道,能够完全的掌握此根本性的道或者智慧的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就像希腊文中的哲学Philosophy的意思是“爱智慧”。佛在《金刚经》中也说“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没有一个最终的确定的法或者状态被称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所以是无法言说的,所以佛说自己在四十年间虽然在不停的说法传道,但是所说却是“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既不能将佛所说的认为就是佛法,也不能认为是“非法”,佛说的法就像指向月亮的手指,希望众人能够沿着手指所指向的方向望向月亮,也就是根据佛所说的领悟到无限的佛法,而不是仅仅拘泥于佛所说的,若是仅见手指而不见月亮就大错特错了,李小龙在《龙争虎斗》这部电影中也引用过这个故事。包括西方宗教中的上帝,也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认识“上帝是什么”,而只能说“上帝不是什么”。
第一章的第二句话是“名可名非常名”,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我们用言语描述的事物也不是永恒的事物。老子认为在事物内部包含着对自身的否定性因素,事物在发展变化到一定程度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即“反者道之动”,“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物壮则老”、“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没有恒常不变的事物。
“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这段话涉及到天地万物生成和演变的解释,《道德经》种一句著名的话是“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很多人将“有生于无”的“无”理解为空间上的虚无,无中生有,事实上这个是很难解释的通的。“道”既是万物的源头,道生万物,道又在万物之中,这里的“无”应该指的是道对天地万物的存在和演化不偏不倚,不做任何评判和干涉,任万物自行发展演变,即郭象所谓的“独化于玄冥之境”,道法自然”中的“自然”指事物本来的样子。这里的“无”指的是“道”具有无限的包容性,为事物之演化发展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老子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蔽则新”,正因为道的“无为”,任由阴阳化生、万物滋长,结果反而是“无不为”,即“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在自然界中,无数的生物在阳光雨露冰雪严寒中自由竞争发展,其间必然会有物种的衰亡,但其结果反而是无穷无尽各种物种的兴盛,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毛主席说“万类霜天竞自由”。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生命的精彩程度远超任何人的想象。我们大概都或多或少的听所过不同生物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本领或者能力,如蝙蝠能够发出超声波用于定位,蜘蛛吐的丝的强度非常非常的高,跳蚤具有非凡的跳高能力;蚁群中无数的蚂蚁会自行分工协作,构成社会结构;我们身体内的千百亿个细胞会通过分化和组织构成器官,器官构成系统,系统相互协作形成身体。这种物种的兴盛和功能的奇妙是自然发展的结果,并不是老天爷刻意的安排。老子还有句话,叫做“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万物的兴盛繁荣就是“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表现。老子所谓的“道冲,用之或不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也都是这个意思。所以老子提出要“致虚极、守静笃”。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人法地”的意思是人的生活主要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住在平原上的人以稼穑为生,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则以驰骋放牧为生,住在水边和山边的人则以渔猎为生;“地法天”的意思是大地上某地方的环境主要依赖于天气气候,因而形成了森林、草原、河流、荒漠等不同的地理环境,有些地方四季轮转,有些地方则四季如春等;“天法道”,天要遵从道的规律,“道法自然”中“自然”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
值得注意的是,在“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中的“圣人”指的是道家的圣人,而在“绝圣弃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中的“圣人”指的则是提倡“仁义礼智”的儒家的圣人。“刍狗”是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祭祀后随即被丢弃,“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非是圣人的无情无义和对百姓的漠不关心,而是说圣人遵循“道”的原则“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令老百姓自行休养生息。这就是老子思想中“无为而无不为”的含义。“万物生于有”的“有”就是万物本身,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共同演化,新的事物产生旧的事物消亡。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王弼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捏土做碗,碗的实体是“有”,碗的实体形成的空间是“无”,我们用碗装饭是利用了碗的“无”,但是没有“有”也就没有了“无”,所以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就像这个碗,当然是一个巨大无边无际的碗,这个碗中如果是满的就再也无法装载其它东西了。还有人将“无为而无不为”解释为所作所为顺应事物发展的规律、不妄为,也不是老子的本意。但是道也不是完全虚无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其中蕴含了“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规则。
老子还曾经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在一般人看来小鱼小虾不是什么难得的珍馐美味,对小鱼小虾的烹煮人们对其不会太过费心,例如添加过多的调料、不停的翻动搅拌等,老子认为治理国家也要像烹煮小鱼小虾一样,不要自以为聪明的老是发布各种各样的政令,试图命令或者指导老百姓们要这样那样做的,这种行为其实是对人民的骚扰。就象人的身体,本来身体的五脏六腑等各个部分运转自有其规律,但是内有人的喜怒忧思悲惊恐这种情绪的波动,外有风寒暑湿燥火的气候影响,对身体的运转造成种种冲击,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五脏六腑的功能不能正常的发挥人就会生病。事实上庄子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在《马蹄》篇中说,马天生能够吃草饮水,驰骋奔跑,伯乐说我会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生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庄子认为儒家的圣人用仁义礼法约束人民就像伯乐治马一样,是对人的天性的摧残,甚至更多是滋生了盗贼,就像庄子《盗跖》篇中所说一样。这些都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例子。西方的新自由主义者们估计会喜欢老子的理论,他们喜欢减少政府对社会和市场的干预,强调个人的权利和努力,例如美联储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曾表示:“美国经济正稳步增长,政府不应干涉市场,而应让市场自行创造更多财富。”全世界的人们曾一度对这一言论推崇备至。
其它的例子还有汉朝初期的文景之治,采取的也是黄老的思想,与民休息,即不像秦朝那样的大规模的征召农夫去修建阿房宫、始皇陵、长城等大工程,减轻人们的徭役和赋税,让人们有时间从事和发展农耕、手工业、商业等,朱元璋也曾经说过“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如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妥在安养生息之”。
道具有无限的包容性,事物的发展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同时万物是生生不息的,这就是老子在开篇第一句话中描绘的景象。
“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在这句话中“恒有欲也”的意思是经常从具体事物中观察体会道的奥妙。《庄子·知北游》中说“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东郭子不明白为什么庄子说的每况愈下,只有人根据事物对自己的价值对其进行划分,事实上庄子在《齐物论》中表示过从道看来事物是没有高下尊卑之分的,道是无所不在的,所以迦叶尊者可以看到世尊拈花而破颜微笑,疱丁可以通过杀牛悟道,佛法中也说“郁郁黄花皆是般若青青翠竹无非妙道”,并且每个事物都拥有完整的道,不存在道只部分作用于事物的现象,华严宗所说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说“窥一斑而见全豹,观滴水可知沧海”,若知道一片叶子的实相,就能够知道整个世界的实相。
“恒无欲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也经常从所有事物的全体来体会道的奥妙,体会“无”的作用,即体会天地万物的自由演化发展。既然道是无法用理性思维认识的,老子是怎样观察和体悟大道的呢?“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其根”,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以一种类似于庄子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与大通”的方式,类似于《心经》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蕴皆空”中的“照见”的方式,王弼说“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
我们中国人大概擅长于归纳总结而不擅长于演绎推理,老子将世界视为实有的,从周边世界中进行观察、归纳、整理,总结其规律。但是在《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包括其中著名的“如来所说xx,即非xx,是名xx ”,意思是世界上根本没有xx事物,如来不过借用了这个概念而已,佛学认为所有的事物是依赖因缘而存在的,都有其“成、住、坏、空”的过程,《金刚经》中的说法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因此整个世界是非有非无的,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虚无的,就像镜花水月那样看得到捞不着,当因缘既尽,事物即不复存在,这与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中事物普遍联系的观点一致,事物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存在,即“物无自性”,僧肇将其称做“即万物之自虚”,类似的说法还有“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人不是当初的人,河流也不再是当时的河流了。庄子在《齐物论》中也曾经提到过类似思想,如“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庄子所谓的“未始有物”和六祖慧能的“既非幡动,又非风动,仁者心动”大概是一个意思,即根本无物,没有风,也没有幡,我们观察到事物或者事物的运动过程,然后在心里留下影像,这个连续的过程事实上只存在于我们的心里。在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中承认事物是不断变化的,但是马克思认为量变的积累引起质变,但是只要质未变,事物仍是原来的事物。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佛法和庄子过于强调事物的无常,没有看到量变的积累需要一个过程。事实上“万物互相关联影响、事物不能主宰自身之存在”这件事本身反而是事物不断变化发展的原因和动力。
中国人向来认为万物是生生不息的、事物的发展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没有全知全能主宰一切的神,从而具备了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中国的神话故事中“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愚公移山”、“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志不坚”等,充满了昂扬不屈的奋斗精神。同样面对大洪水,诺亚方舟的故事强调神的意志决定人类命运,人类在上帝面前俯首帖耳束手无策,而大禹则带领人民用自身的力量和智慧战胜了洪水。印度教强调现世的无常和苦,从而否定整个世界和人生的意义,强调精神的修养,鄙视劳动,鄙视身体的欲望,希望能够在来世超脱到彼岸,因此印度人重视自身的解脱而不是经世济民,与我们传统儒家教导的人生在世要“立功立德立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包括周总理的名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等观念相去甚远,因此我们的老祖宗们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经济、军事成就,而印度的古代历史就是一部被雅利安人、波斯人、穆斯林、蒙古人、英国人等反复征服和奴役蹂躏的历史,当中国已经基本实现了工业化崛起时,印度还在前现代社会的泥淖中打滚。同样在近代受西方列强的欺辱,中国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岸的状态,被我们称为“百年奇耻大辱”,而印度则完全变成英国的殖民地并被统治了长达三百年之久,从英国独立还是靠甘地的所谓“非暴力不合作”的运动,而不是拿起武器直接抗争的方式,这种方式令中国人真的难以理解。“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句话的意思是,老子同时从微观的具体事物和宏观的全体事物两方面来体悟道的作用,这两种行为都被称为“玄”,“玄”在这里做动词,“玄之又玄”的意思是一方面不断的进行抽象和总结,随着认识的深入,之前得到的被当作事物本质的结论被推翻,成为更高级本质的现象;另一方面这两种认识方式不断的交替,从具体事物观察到的知识和从全体事物得来的体悟相互验证补充。“众妙之源”意思是逐渐接近于道。
《道德经》中的“德”通“得”,在这里老子讨论了人应该遵循的行为的规范。老子认为人的行为应该遵循顺应大道,老子和庄子把这样的人称为真人、神人、至人,这样的人具有超脱高妙的精神境界,就像庄子《逍遥游》中描述的大鹏“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达到“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的境界。《逍遥游》种还描述了“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意思是列子乘风而行,飘然自得,十五天以后返回,这样虽然免了步行跋涉之苦,还是有所凭借的。倘若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他还要凭借什么呢?这一点很类似于斯宾诺莎的“因理解而自由”,人没有绝对的自由,总是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人们只有首先认识到这些限制或者说规则的存在,才能进一步的理解和利用这些限制或规则,才能实现自由,就像游泳一样,人首先应该认识到水的存在,才能谈到掌握游泳技术。
从这里可以理解为什么老子的理想社会是小国寡民,民众“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庄子·马蹄》),老子强调每个人都要悟道,保持天然淳朴的状态,同时上位者要“为无为,则无不治”,自然不会再有战争及各种纷争。这只能是老子的美好想象,在那个时代显然是无法实现的。老子显然没有看到社会纷争后的物质原因,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这一点上显然管仲的话更有道理。
老子和庄子明显的反对儒家圣人使用仁义礼法约束老百姓的行为,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当居上位者或者大家都提倡推崇仁义这种目标时,很多人就会利用自己的智慧作伪,努力令自己看起来符合这种目标,“仁义出,有大伪”,这样人们就无法保持天真淳朴的状态了,就像“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方面人类的理智让人们能够对事物有区分能力,能够趋利避害,但是区分就带来对事物的好坏、贵贱、高低等评价,人们就会喜欢和追求好的贵的高的,当人类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痛苦,而欲望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类似于叔本华的“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人们提倡某种行为或者相貌是美的,相形之下不符合这种标准的就成为了丑的,相反没有美也就没有了丑,有了美丑的标准后人们就会作伪令自己显得符合这种标准,就像《庄子·外物》中“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喜爱精通剑术的侠客,为此老百姓身上伤痕累累;楚灵王喜欢腰身纤细的人,所以宫中的宫女,不敢多吃,更甚者不吃,活活饿死。现代社会也同样如此,本来美有很多种,“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是大家都照着某个明星的样子去整容,尤其是韩国人,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还能称美好吗?因此老子提出“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庄子认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就像“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常使民无知无欲”不知道是否这段话启发了法家的“弱民”思想,例如《商君书·弱民》就提出“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曰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治民羞辱以刑,战则战。民畏死、事乱而战,故兵农怠而国弱”,赤裸裸的提出要“贱民、弱民、贫民”,事实上经过了两千年再读这段话,其中的冷峻残酷依然让人毛骨悚然,庆幸自己不是生于那个年代,不必受法家思想的奴役。但是相比于仍然施行天子-国君-士大夫这种具有等级的分封制的国家,“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法家的思想让老百姓专心从事耕战,能够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用于战争,施行法家思想的国家当然占有优势。秦国的改革最彻底,因此秦国赢得了争霸战争的最终胜利。事实上从老子、法家,到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再到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隋唐的科举取士,再到元、明、清朝指定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成为科举的标准,中国的弱民传统可谓源远流长。从此处可以看出儒家和道家巨大的分歧,在孟子看来,仁义道德并不是外部强加于人的,而是人内在本身固有的要求,最著名的就是孟子说“心有四端”,即“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用于自然世界,自然是非常正确的。但是在人类出现之后,相比于其它生物人类实在是太特殊了,其它生物都是顺从于自己的本能,即生存和繁衍,生物不会讲究道德,不会探求自身生存的意义以及自身和整个世界宇宙的关系,不会探求身与心的关系,不会进行诸如减肥、绝食、暴饮暴食、三天三夜不睡觉等这些明显不利于自身健康的行为,狮子老虎捕杀猎物只求一饱,而人类的贪婪是无止境的,所谓“人高尚起来比天使还高贵,堕落起来比野兽更野蛮”,这些都说明了人类与一般生物的特殊之处。而人类除了列子说的“食色性也”这种生物性本能之外,还有自己的主观意志,还会探讨美学,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否定自己和追求更完美的人格。人类不但要适应这个世界,还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这个世界,例如很多物种因为人类的出现而灭绝,狗、牛、羊等从野生变成了家养;自然世界中是不存在纯粹单一的铁、氢等元素,因为它们会和其它物质发生反应,但是人类从自然界中分离出了纯粹的铁、氢等,人类发明创造了许多世界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话即是“参赞天地之化育”或者孔子说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类主动承担部分天地的工作。但是人类所作所为对于大道或顺或逆,产生的效果或好或坏,人类应该加深对大道的理解。但是如果采用“无为而治”的思想,首先不谈若采用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政策做法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事物的发展,对社会、经济等不加任何限制的完全放任其发展最终也会导致问题,这一点早已为历史所证明,例如市场经济中的垄断、社会中豪强对弱小个体的欺压等等,因此一方面应该认识到老子思想的可贵之处,也应认识到其缺陷。相比之下,儒家的中庸之道似乎更符合社会和人生之发展,中庸之道有两层含义,一是相较于两种极端的状态,如权利和义务,集体与个人,效率与公平,民主与集中等,采取有节制的有权衡的中间路径,不走极端,例如毛主席在《论十大关系》中阐述了对城市与农村、工业与农业、沿海与内地等应采取的正确政策。据说在古希腊用于供奉太阳神阿波罗的德尔非神庙的柱子上刻着两句话“认识你自己”和“凡事勿过度”,其中的“凡事勿过度”亦即做任何事情都要懂得适可而止,不要太过于极端。事实上现实中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完全放任的的态度是行不通的,例如对一棵树,如果放任其生长而不施加任何的约束则会从树身长出很多的侧枝斜枝,反而妨碍了树的生长,对小孩的培养也如此。西方从撒切尔夫人和里根开始的新自由主义政策虽然在开始阶段能够激发市场和个人的潜力,但是发展到如今也造成了严重的贫富分化、市场垄断、假冒伪劣横行等社会问题。在此次新冠疫情中,欧美民众不带口罩,不遵守隔离政策,过于强调个人的自由和权利,不考虑可能带给他人的影响,显得非常的自私,使得新冠疫情绵延至今不能彻底断绝,反而不如中国在彻底的封城令下很快摆脱了疫情,太强调自由反而享受不到自由,要享受自由必须得受到一定的限制。或者像在水中一样,非要“强调自由、爱怎样就得怎样”的唯一后果就是被淹死,觉察到约束、适应这种约束反而享受到游泳的快乐。古龙在《七种武器·离别钩》中写道:
“既然是钩,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与我所爱的人离别。”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秦始皇的一大功绩是“车同轨”,即统一了马车两个轮子的宽度,这样马车不论在何处行驶时都可以保证两个轮子都处于车辙中,减少阻力和颠簸。车辙不是笔直的,因此马车在前进时也必须时时调整方向才能保证两轮始终在车辙之内。中庸之道的第二个含义是,所实施的政策必须时常调整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实际情况,政策是混乱错误的还不如采取“无为而治”,而且政策要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不断的调整,否则就会犯刻舟求剑、泥古不化的错误。
老子的思想中包含了丰富的辩证法,“无为而无不为”、“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等。以“高下相倾”为例,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和下,左和右,当我们说一个事物在左边时,其实是暗含着一个参照的东西,如果我说“这只狗好大呀”,其实是在说这只狗比我之前见过的狗都要大;光明和黑暗必定是同时出现的,有光明就有黑暗。因为没有绝对的大和小,所以宇宙没有尽头,物质可以无限细分,庄子在《秋水》篇中说“至大者无外、至小者无内”。老子也说过“大象无形”,真正大的东西是没有具体的形体的,有了形体则其大小是固定的,总可以找出比它更大的东西来。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二”就是阴阳二气,代表了快慢、光明与黑暗、冷热、左右、生死、大小、上下等矛盾,还代表了溶解与结晶、树木的光合作用与燃烧等相反的过程。例如,树木通过光合作用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利用阳光将其分解为氧气与碳,同时储存能量;而在燃烧过程中则木头中的碳与氧结合重新编程二氧化碳,同时释放能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冲气以为和”就是阴阳二气的冲突激荡消长,“冲气”是两个对立的方面的相互争斗,“和”是双方的相互依存,而不是绝对的非此即彼、势不两立的关系;阴阳二气相互结合的状态是为“三”,天地万物都是由不同的阴阳二气所构成;所谓“一”,是从整体与永恒来看,阴阳、天地万物是平衡和谐的是浑成一体的,就像《庄子》中被凿七窍之前的混沌,是“冲气以为和”中“和”的状态。“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是说天地万物是浑然一体的,从整体和永恒看没有什么损或益,“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或者像王阳明的说法“天地万物一体之仁”。“道生一、一生二”中的“生”并不是“产生、生成”的意思,而是“展现、呈现”的意思。
阴阳二气既相互争斗又相互依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例如“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君子不器”、“求同存异”、“五味(五音、五色)调和”的概念。中医从来不谋求完全彻底的杀死病菌,而是追求和平共处,但使对方不能为害。另一个例子是中国的书画艺术讲究虚实相生,通过墨色与留白、浓淡、疏密等对比结合来营造丰富的艺术效果,例如在山水画中,云雾缭绕的远山与近景的细节刻画相互映衬;在花鸟画里,繁密的枝叶与留白的空间交相辉映;而在人物画中,形象的勾勒与背景的虚化又展现出不同的艺术魅力。
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我们说事物是呈螺旋式上升和发展的,这句话没有说明事物的发展进步,但是说出了事物的循环迭代,事物总是由盛而衰,由弱变强。不但事物,两个相反的状态也可以同时共存,例如一块糖在水中,既在溶化又在结晶;开车经过一条曲线,在某一个无限短的瞬间其方向沿着该点的切线方向又不沿着其切线方向,在此瞬间既是运动着的又是静止的;一座高山,可能既在崛起,又因为风化作用等不断在崩解;一个生命体无时无刻不在生长,但也蕴含着死亡的元素,生长的同时也在不断步入死亡。所以在练习太极拳时,要获得极坚刚的状态,不是得拼命锻炼强化自己的筋骨肌肉,反而要从松柔沉静中求。只不过在一定阶段,状态的一个方面占据主导地位,更加明显,例如人在婴儿和少年时期生长占据主导地位,但是中年过后就逐渐衰老慢慢走向死亡。因此,我们中国人都知道要辩证的看问题,一方面要用动态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要看得长远,否则就会犯刻舟求剑的错误,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到事情的两个方面,全面的看问题。西方人受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一神教的影响,显然没有这种“兼容并蓄、和而不同”的思想,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天堂与地狱,天使与魔鬼,不信仰上帝的就是异教徒,就得被消灭,要到黑格尔才发展出了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