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云最狠戾的一次
前段时间,麦浚龙梁家辉上节目宣传《风林火山》。
在提到梁家辉的电影时,麦浚龙说,他印象深刻的其实是他的《目露凶光》,这是一部“跨类型”的电影,看似是一个鬼片,但又不止一部鬼片。
巧的是,昨晚我闲来无事翻书。
杜琪峰聊林岭东,在谈及他的作品时,他说以前他会喜欢林岭东的《龙虎风云》和《监狱风云》,但现在不喜欢了,觉得有点“做作”(前者)、“火上浇油再浇油”(后者)。
现在喜欢什么?
没错,和麦浚龙一样,他最喜欢的,也是那部“神经兮兮的《目露凶光》”。
老实说,这部电影我很久以前就看过。
但连续两位导演提及这部并不热门的香港恐怖片,不禁让我怀疑,那个VCD时代关于这部片的记忆是否有所偏差?
于是我又重新打开了电影。
一看之下——
当年,的确小看了它。
01
和那个年代大部分港式恐怖一样,《目露凶光》的开头也是极尽恐怖渲染之能事。
说是那年(1999年)香港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一个叫马文信(刘青云 饰)的失业电脑专家被几个蒙面绑匪带走,结果匪徒既不要钱,也不要命,只让其妻子(郭蔼明 饰)去一家叫做“山景酒店”的地方取人。
这是一家荒废了几十年的酒店。
在1967年,这家酒店内发生过男主人砍掉妻子头颅,并带着儿子自杀的案件之后,就一直没有人动过,传说会闹鬼,因此也被称为“鬼酒店”。
可警察pit(梁家辉 饰)偏不信这个邪。
他独自进了酒店。
怎么形容林岭东拍摄这段恐怖戏份的感觉呢?
我想大概最特别的一点是——
别的港片往往是通过音乐和“跳吓”来刺激观众,而《目露凶光》则是通过镜头展现其“灵异”的气氛。
比如说,当一个人进入鬼屋,以往的港片怎么展示鬼魂的存在?
有时是移动物品。
或者伴随着强刺激的音效,突然出现一个身影飘过。
这些林岭东都没拍。
反而,他强调的是一个正常人进入一个未知空间的紧张感。
墙上那些古老的照片。
凶案现场保留的一行血书,“愿此刻永留”。
书房中间突兀的一根钢丝绳索。
灵异之处也有。
但并不“强调”。
就像pit进入鬼屋后,看到了一缕青烟,从他身边飘过。
或者一闪而逝的影子。
如果你不留意,几乎可以忽略这些本可以制造出惊吓感的设计。
唯一强调的只有一处——
那就是之前他进入书房时看到的那根绳索还是空荡荡地悬在半空,而后来与同事汇合之后再返回书房,却发现,那根钢丝绳索上已经掉起了一个人。
那就是失踪的马文信。
02
梁家辉饰演的警察pit当然不信鬼神。
一个细节是,当pit进入鬼屋的时候,同事提醒他,要先说一句“请让开”,但自始至终,他也没说过这句话。
哪怕是后来,马文信被解救出来,但性格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口齿不清。
好饮酒。
还一口污浊物吐在了警局的桌子上。
Pit依然认为,这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装?
这里的前提设定是pit具有很敏锐的嗅觉,他在不抽烟的马文信车上闻到了一股雪茄味,但案发时,监控显示那帮匪徒分明没有上过马文信的车,那么这雪茄味又是从哪里来的?
再加上他在鬼屋发现的烟灰。
皮特坚信,马文信是与劫匪有着某种联系的,他所谓的中邪,只是装疯卖傻,为的是不用交代这次绑架事件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
于是他一直盯着马文信不放。
结果如他所料。
他撬开马文信的车,在夹缝处找出了一丝已凝固的血迹。
这血不属于马文信。
他跟踪马文信,一路飙车来到一间酒吧,发现马文信狂奔到这家酒吧只是为了打了个电话,对方是个独居的女性。
有外遇?
而当pit敲开那个女性的门时。
他闻到了熟悉的雪茄味。
一群持枪匪徒冲了出来。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1999年,已经失业半年的马文信欠了一屁股债,眼看银行要收回房子,于是他找黑道借了高利贷,后来他们想方设法凑齐了高利贷的钱,却没想到,这笔钱被中间人拿去赌,输光了,黑道便找到了马文信,绑架了他。
可马文信原本在印钞厂工作,又是电脑专家,于是心生一计,说服黑道去抢印钞厂。
他的装疯卖傻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待到约定的日子一到,他们便一起闯进印钞厂,把那笔刚刚印出来的钞票抢走。
从此远走高飞。
只是马文信没想到的是,他面对的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警察,一个电话便让自己的阴谋败露。
可,真的如此吗?
03
影片虽然是按照上述的情节在拍,但这次我重看这部片,却发现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低估了马文信的智商。
一个很简单的“bug”——
马文信在夜晚出门时已经发现了警察的跟踪,他所做的不是虚晃一枪(比如买个东西就回来),而是加速狂奔,让警察觉得他的行动诡异,于是紧追不舍。
为什么?
而狂奔之后,他在明知道警察会来的情况下,还去了一个陌生的酒吧打了个电话给劫匪。
这不是摆明了泄露自己的老巢吗?
要知道马文信并不蠢。
一个细节是他去找金融管理局的老同学借钱,女同学说,“我有几千块够不够”,他立刻说,“我要一万块现金”。
这个数字明显不是他随口说的。
要知道,一个身欠百万巨款的同学过来借钱时,你会下意识地想象一个巨大的数字,女同学并不想借,所以说自己身上只有几千块,意思是我也很穷,多了没有,而马文信呢,也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给这个数字增加了少少的几千块,并不多,因为他的目的,只为了让她下楼取钱,以便自己可以窃取同学电脑上的资料。
我相信如果女同学说自己只有一万多的时候,他也会说需要两万。
加的不多,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
所以在这个基础上,我认为马文信这次泄露黑道行动的bug,也只是他的计划。
他的逻辑很清晰——
马文信作为一个失业人员,身欠巨债,房价又不断下跌,眼看着走投无路,于是只好相处联合黑帮抢印刷厂的计划。
但抢完印刷厂他能分到多少?
不知道。
也许自己会被用完即弃,分不到一点点,自己冒了这么大险还是会过着举步维艰的日子,也许更可能的是,他被利用完了便遭杀害。
想到此,他便做了第二个计划,逐渐把消息透露给警察,让警察把重点放到这帮持枪劫匪身上,自己则找机会夺走赃款,远走高飞。
所以我相信,他车里的烟味,也是特地准备的。
为了保险,他还引诱警察追车,以及打了那个电话,暴露劫匪的位置。
富贵险中求。
他缺少的,只是一个运气。
04
所以,这是一个局中局的警匪故事?
别忘了开头的灵异元素。
影片开场没多久便交代了鬼屋灭门惨案的缘由——
丈夫发现妻子出轨。
而自从警察pit和马文信离开鬼屋后,在他们身上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
马文信自不必说。
他开始酗酒。
整日发呆。
就像妻子说的那样,仿佛变了一个人。
而pit呢?
变得鲁莽。
且暴躁。
而这两位男主的共同点,也和那个杀妻的男主人一样——
怀疑妻子出轨。
是他们中邪了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因为电影其实也或多或少地暗示,那个死去的父亲和儿子,其鬼魂一直跟着他们俩。
就像pit办完案回家,在走廊看到了鬼屋类似的字画和拐杖。
或者马文信杀完人,把头发梳成酒店男主人的模样。
但,与其说是鬼怪作祟,不如说,导演真正想表达的,是“大男人意识”的“中邪”。
没错,林岭东的电影都是男性视角。
但这里他有了一定的反省。
回头来看,这两位男主的所有作为,源头是什么?
其实正是传统男性意识。
马文信作为“一家之主”,他的所有行为都没有告诉自己的妻子,他杀人,抢劫,在怀疑妻子出轨时,甚至提着刀站在她的床前。
他唯一通知妻子的就是给她买了一张去泰国的机票,让她离开。
原因正是因为他觉得男人不可以“衰”。
而女人只是自己的附属。
Pit也是如此。
他独闯鬼屋,不顾一切地飙车,对疑似妻子的出轨对象拔枪相向,林岭东所呈现的,正是所谓的“男子气概”。
可结果呢?
直接害死了自己的拍档。
所以说,电影里的两位男主,实际上是林岭东对以往港片里所宣扬的男性气概的反思,他们总以为自己能解决问题,总以为可以靠财富与危险行为证明自己的雄风,可实际上呢,总是会一败涂地。
这样的男性气概代代相传。
就像在那间鬼屋里,我们看到的那张全家福。
类似的照片,我们也在马文信的家里见过。
是时候,该改变了。
05
可是啊,我们再进一步去想,似乎电影的表达又不止于此。
它说的是“中邪”。
但也是“异化”。
而导致人们异化的原因,又只有一个——
恐惧。
而这,也是电影为什么要将鬼屋灭门案设置在1967年7月的原因。
1967年的香港发生了什么?
“六七暴动”。
那一年,以为劳资纠纷,香港发生一场持续数月的游行,到了7月,游行减少了,但炸弹袭击却铺天盖地,那段时间满街都是土制炸弹,据统计,整个暴动期间共有832人受伤,包括212名警务人员,有51人死亡。
我还记得吴宇森对这场暴动的回忆。
他说他亲眼见到一个被打伤的人倒在他家的门口,以致流血致死,这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直接影响了他往后的创作。
在这场暴动期间,全港都散发着恐惧。
恐惧源自不安。
不安则带来异化。
于是三十年后,当金融危机来临,当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好不容易贷款买了一间房子,却以为房价大跌,而导致即便把房子卖了还欠银行一大笔钱的时候,这种不安又在此回来了。
影片里马文信曾经有过一段独白。
他说——
努力有什么用
每天看这么多书不是一样赶不上(变化)吗
我工作十年了
公司要开除你就开除你
绝路了
这正是当年许许多多中产家庭的真实状况,以及他们的真实心态。
环境的压力,带来了不少人性的异化。
可回头再一想——
这样的困境,又何止三十年前?
06
当然,这里所说的“男性气概反思”和“人性异化”,是我们在看完片后,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林岭东并没有长篇大论去说这些。
他只是通过故事,让你一点一点去感受到这些表达。
这也是我最近感受明显的一点——
以前的电影往往只是想讲好一个故事,给观众带来些新鲜的东西,并不强求观众接受到它的表达,就像这部《目露凶光》,我初初看时,(可能年纪关系)只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并没有想过它想表达什么,直到年纪渐长,重看这部片才发觉它内有乾坤。
而现在的电影呢?
往往会很直白地将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重点表述出来,通过一句句口号,或者一个个金句不停地“点睛”,生怕观众get不到。
其实啊,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电影首先是“体验”的。
比如最近的《F1》。
它首先得是一个“好看”的故事(甭管是不是俗套),先得把观众看爽了,然后才会有人去在意影片的表达,什么中年困境之类的。
你要是一直强调中年困境,而把“好看”的诉求退居其次,它是必然不会有现在这个表现的。
所以你就当我是偏见吧。
我至今仍对那些在宣发阶段就强调话题、对立、冲突的电影持谨慎态度。
毕竟我走进电影院是为了体验一段故事。
感受一段人生。
而不是再次“重温”那些糟心的微博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