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为什么是残忍的一个月?——重读现代诗人艾略特 | 文 曹喜蛙
四月为什么是残忍的一个月?——重读现代诗人艾略特
文 曹喜蛙
艾略特是西方现代派运动的领袖和经典诗人,他的《荒原》《四个四重奏》影响至今,至少是那些迄今还自诩为现代诗人的必读作品,某种程度上讲如果没有读过艾略特这些诗歌的人,是不合格的现代诗人,尽管在现在的中国诗人眼里艾略特已经是老掉牙了,但艾略特依然还是现代诗歌大厦的顶梁柱。
我读艾略特是在中国的乡下,那时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放,中国的农村改革已经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但其实我们当时看到的大好形势其实只是刚刚恢复了一点农村的自由经济,作为完全本土的一个现代汉语诗人,我那时既不了解国外真实的情况,也不了解中国的大城市都发展到何种程度,所以理论上我根本不可能看懂《荒原》《四个四重奏》,这样说也完全没有必要有什么不好意思。
当然,尽管那时我没有读懂《荒原》《四个四重奏》的现实条件,但却是很认真的读了它们,但确实没有看懂,比如即使面对《荒原》这首相对好懂的长诗,面对“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也只是理解它的字面意思,对它的内在涵义并不是完全理解,顶多觉得艾略特诗句的语感不错,就像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只关心老百姓的幸福感一样,根本不懂老百姓为什么现在都变得那样焦虑、整日神经兮兮。
艾略特这句四月的诗句,是《荒原》的一句诗,完整的诗句应该是这样的有三个逗号一个句号: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摘自艾略特《荒原》
不要小看了这句诗对我的难度,我是1966年生人,生在黄河中游东岸的山西河津,一开始我还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在本地工作,当然我出生在农村,对“荒原”这样的词语,自然天生就理解,但那种理解也只是表面的理解,更不要说还有“丁香”这个词语所传达的现实文化或现实历史的实际理解障碍或隔膜,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高看自己的阅读能力。
从现在方便的互联网搜索,可知道丁香属又称紫丁香属,属于植物,是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大部供观赏用,有些种类的花可提制芳香油,亦为蜜源植物,木材供建筑和家具用。
丁香属,共35种,不包括自然杂交种,主要分布于欧洲东南部、日本、阿富汗、喜马拉雅地区、朝鲜和中国。
现代诗人 戴望舒(1905-1950)
现在的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宗璞的《丁香结》的文章,而我知道丁香结,却是从一首现代诗的名篇《雨巷》里面知道的,这首诗是戴望舒的代表作,创作的年份是1927年。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戴望舒《雨巷》
这首诗,好像也是中学语文课本里有的,具体我现在忘了,某种程度上它就是我们那一代对现代和现代诗的几乎所有关于丁香的家底,我的古诗、古籍修养应该算是一般,还有我是北方人,自幼没有见过真实的丁香,在我的印象里只能拿身边的植物去自由的想象,我们村里有个花园门口,但花园里一棵可以供人观赏的花都没有,即使村里的孩子也都认识不了几种专门供人观赏的花,当然现在情况自然会有很大的不一样,我自己后来专门买了几本关于画卉的书,甚至还买了一本很厚的《本草纲目》去自学,但书与现实还是有很大的鸿沟。
如果读者还年轻,或者还比较年轻,也许只能读到《雨巷》这首诗在雨中的美丽忧虑,也许还只是“梦一般的凄婉迷茫”,但当你年过半百,或人到中年,才可能会发现无论如何你都会走不出这个《雨巷》,甚至梦魇或焦虑,更有社会上的冷漠,凄清,更何止是惆怅。
尽管面对如此现实,面对的词语依然还是词语,丁香对当时的我即使认识这两字并不彻底陌生,至少文化上我算是并不彻底的赤贫或可怜,但我依然无法理解花花草草植物的现实、生活丰裕的环境和社会能自由发展的实际差距。
从《雨巷》到《荒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我走的一条捷径,至少我在《荒原》里还真找到个熟悉的意象。一首诗要描写现代社会的发展,离不开熟悉的意象,意象也是现代革命的工具,不管使用什么工具都是有代价的,那代价也是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岁月沧海桑田的蹉跎,你不可能去用一个空洞的词或N个省略号去代替。
戴望舒的《雨巷》,对中国读者来说相对要熟悉,至少对一首诗来说也有一堆写现代社会用的美妙的词,但现实何止这一个月是残忍的,至少永远不可能像一首小诗那样的单薄,或轻薄,或无力,如一个病态的词语,从《雨巷》问世的1927年到1978年的改革开放,这中间发生的每个重大、革命和改革事件,已经有了很多长篇小说的描写,但显然还是不够深刻到残忍。
从我最初读到《荒原》,到1992年我开始北漂,迄今已经有30多年过去了,正好可以重读一下面那一截:“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现代诗人 艾略特(1888-1965)
在这里,这句“迟钝的根芽” ,似乎就孕含了残忍的一切,只是我们年轻时都还看不透感觉不到,一不留神就会把这一句忽略过去,就像我们遇到了突发的事件或变故,不管是社会的,还是家庭的、个人的、人情的、环境的、制度的、国家的、民族的屑小细节的事儿。比如笔者2017年病了,当时觉得病了就去医院,年轻人几乎任何病都能治,如常见的感冒一样,谁知那次病了竟然就一拖延到了如今,一不留神竟过了七、八年,世界早都完全颠覆变了新颜,但我那个老病竟然还在康复,于是就上不了班,就挣不了一分钱,这就是这个四月的残忍,我不知道有多少个人能顶得住这个打击?这个四月的残忍,这个春天的故事,何止是一个月。
北漂这30多年间,与大家一起经历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经济巅峰的成就,也经历了全球化、互联网化、自媒体化的全面高潮,而且更经历了世界经济的走向低谷、人口老龄化、新冠疫情、全球局部战争、逆全球化、意识形态分裂等现代世界的问题叠加,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的“回忆”和“欲望”才能认识到当下的思考核心是什么,也才能读懂了艾略特为什么说“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这时他诗里的“荒原”才走到我们的面前,才希望“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问题是这残忍的影响何止是一个月?多迟钝呀……
小声问下,为什么伟大的诗歌,总是常读常新?
尽管《荒原》一经问世,就给诗人带来现代诗的声誉,但仍然只能通过更长的时间去接受考验,甚至需要几代人的时间去考验,才能证明它才是真正的现代诗歌经典。
一个读者是否能读懂一首诗也是需要时间的考验,这就需要读者从作品中不断有新的意义去发现,好的作品都有几个内在结构和层次,刚开始至少能读到浅的一层或几层,到最后可能读到更深的层次内里,所以好的作品也需要读者的重读去挖掘。
艾略特的《荒原》早期就获得了好的声誉,到《四个四重奏》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晚期诗歌代表诗集,与早期的诗风迥异,体现了他成熟的哲学思想和世界观。《四个四重奏》是写他祖先与他自己生活过的四个地方,这四个地方分别创作了独立的一首诗,其中:《燃毁的诺顿》是写英国乡村一座玫瑰园遗址,《东库克》是写英国一个乡村,《干赛尔维其斯》是写美国马萨诸塞州海边一处礁石,《小吉丁》是写17世纪英国内战时期一个小教堂。这里不管他写的什么,都是写他的自我,只是他把自我、家族、一切都放在人类的角度、高度、深度去写,不然就失去了所谓人类即具体到自我深刻的意义,诗歌何为,现代诗人何为,现代人将走向哪里,这绝对不是无病呻吟。
《四个四重奏》就像一个哲学问题的抽象抒情,其中一个关键词是“语词”,至少在《燃毁的诺顿》《东库克》和《小吉丁》这三首诗中都一再重复“语词”这个词语,这是诗人给读者提供的一个神秘语言理解的路径。
“语词运动,音乐运动,
只在时间中,但那仅仅是活的
才仅仅能死。语词,在发言后进入
寂静。只有凭借着形式、图案,
语词和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就像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远在静止中运动。” ——摘自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当时,我读到这里“中国花瓶”这个好像熟悉的语词,就记住了,也才走进这首诗里,不免有点奇怪。《荒原》里的丁香,使四月的一个月变得残忍,而在《四个四重奏》中,“中国花瓶”这个词语使“语词”达到了“静止”,死就是彻底或更精确的静止。当然,当时只能这样浅层次的进入这首诗里,对这首诗的更深的哲学层次的理解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而这需要生命岁月的积累和加持。
艾略特当然不是单纯的诗人,他是评论家、剧作家等,他年轻时在哈佛大学学习哲学和比较文学,更触到梵文和东方文化。他的诗歌,多数是靠深层次的哲理获得读者的青睐,他也受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以及法国象征主义文学的影响较深,他的荒原,丁香,家族,亲人,自我,曾经的居住地,玫瑰园遗址,乡村,海边,礁石,小教堂,都有他自己的生命象征意义的探索延异。
笔者30多年前,读过的艾略特好几本书几乎都忘了,包括他那些充满哲理的诗句或理论文章也都忘了,但有关四月的这一句却始终没有忘记,即使“荒地上长着丁香”,当时也觉得这句也很稀松平常,但就是记住了。
于是,一直到30多年后,也写了一首与丁香有关的小诗,才会发出这一句,为什么四月是残忍的一个月?难道会是因为丁香?
我那首丁香的诗,一开始在网上发的时候用的这个名字《丁香结的女生》,后来录入《北漂诗篇》(第七卷)时,才又改回现在的名字《丁香一样女儿》:
“一个北漂姑娘
消失在人海中
花儿样的年纪
丁香那样芬芳
雨天去了上海
为了那个梦想
北漂变成沪漂
舞的依就丁香
北京跳到上海
幽怨一样幽长
帝都漂到魔都
让人牵肠挂肚
丁香不懂姑娘
蝴蝶却懂衣香
丁香一样女儿
会带花香回家……” ——摘自师力斌、安琪主编的《北漂诗篇》(第7卷)
为什么这里,要提到这首《丁香一样女儿》?难道就因为丁香?
也许吧。这首诗写的是我们的当下,不管这个是现代派,还是后现代派,都写的是当下残忍的现实,尽管这首诗用了民歌一样的韵律,但写的却是现代都市的北漂、沪漂,这个才是我们的现实,看似非常美好,内在里却是一样的现代焦虑,假如它是现代都市的城市民谣,也遮蔽不了现代都市的青春残忍。
这首诗写的是疫情期间一个真实故事,女儿本在北京北漂,但疫情期间因为各地隔离不能进京,就改为沪漂,这家更是开始北京、山西、上海的漫长的三角拉扯,漂来漂去,非常纠结,这只是冰山一角,非长篇小说是说不清的。
不管是读艾略特,还是读戴望舒、笔者的诗,不是为读现代派而读现代派诗,而是思考我们当下生活的现代性,现代性是十分复杂的。
现代生活与现代性一样是复杂的,大家常常津津乐道于现代文明带来的飞机、高铁、互联网的快捷方便,但现实是现代生活不管如何光鲜、便捷还是遮不住当下复杂的艰难历程。
诗人们的作品,常常比诗人自己要智慧,不管是艾略特、戴望舒还是笔者自己,都逃不出生活的一再挑战和万般羁绊。
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我也不那么真懂人家艾略特的丁香,就像我的“丁香不懂姑娘 / 蝴蝶却懂衣香// 丁香一样女儿 / 会带花香回家……” 诗人除了拥有语词的特有工具,斟酌每个用字却都十分小心,锱铢必较,这都需要生活的炼炉去衡量洗练词的轻重,完全不可能是内在哲学的语句的抽象空洞或陈词滥调,而是诗歌在当下世界大爆炸的时间本质,任何一个语词都不是诗人随便役使的词语,而是生命路径上抛洒的真实血液和汗水。
2025年6月27日于北京月牙殿
江湖海、欧罗巴海、嘉川、宗德宏、煮梦子、戴其苍、施维、荒林、曹喜蛙、袁军、爱诺等诗人在京参加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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