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富、老虎、院士,豪赌创新药
江苏连云港,昆仑山路7号,曾经的A股“药王”——恒瑞医药总部大楼所在地。在这里,66岁的孙飘扬,思绪有时会回到1990年,30岁的他临危受命,接手了当地的制药厂。
彼时,企业陷入经营困境,技术匮乏。孙飘扬大手一挥,下注120万,收购了中国医科院药研所的一项专利,打开了局面。
当时,这个数字几乎是企业一年的利润。
往事如风。如今,又该下注了。
2021年12月21日,一场线上会议正在举行,63岁的孙飘扬被问到——“2021年,中国医药产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用一个关键词去描述,你会选择哪一个词?”
孙飘扬脱口而出:
“压力”。
自上市以来,恒瑞医药市值持续增长,2020年一举突破6000亿,孙飘扬家族曾多次当选医药界“首富”。但2021年,恒瑞医药首次出现收入、利润双降,市值更是一度蒸发3000亿元。
一个重大影响是,医保药品集采政策加速落地。
集采,即带量采购、“以量换价”,主要是针对仿制药,其核心目标之一是,把仿制药的价格打下来,省下来的资金,则可用于创新药采购,从而推动新旧转换。
对于以仿制药经营为主的传统药企,这无疑于当头一棒。
集采之后,仿制药纷纷大降价。2018年至2021年上半年,恒瑞医药仿制药中选18个品种,中选价平均降幅72.6%。
靠仿制药打江山的老路,彻底走不通了。
2021年7月,已经退居二线的孙飘扬,重新回到董事长的岗位,他定下新方向——创新药和出海。
恒瑞的研发、组织加速变革。
2021年至2024年,4年间,恒瑞医药在研发下了超300亿的重注。
▲恒瑞医药近年研发费用,来源:恒瑞医药官网
同时,人员结构也进行了大幅调整。
曾经的恒瑞医药,以“销售铁军”闻名。而2020年到2024年,其销售人员从17138人降到8910人,研发人员则从2020年的4721人增至2024年的5598人。
更重要的是,孙飘扬拉来了江宁军,任命其出任首席战略官,全面负责创新药国际化、临床研究,和商务拓展工作。
江宁军曾任跨国药企——赛诺菲亚太区研发负责人,领导过1400人的研发团队,主导过多项跨国企业研发合作。同时,江宁军也是国内第一批biotech(生物科技)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他打造了抗肿瘤药物研发企业基石药业,将其在港交所上市,不过在2022年选择退休。
孙飘扬的布局下,大量仿制药研发项目被砍掉,研发重心转移至创新药,创新药BD(Business Development)进程提速。
所谓创新药BD,即指通过与外部合作,如在研新药的特许授权、联合研发等方式,降低创新风险,加速创新进程与商业化,让创新更有确定性。
2023年,恒瑞医药共达成5起海外BD授权,交易额超40亿美元。而此前多年,恒瑞医药只进行过6笔BD交易。
2024年,恒瑞医药创新药销售收入达138.92亿元,同比增30.60%,占公司总销售收入近半。
各家传统药企不甘落后。石药集团蔡东晨、复星医药郭广昌、抗生素龙头刘革新……纷纷在创新药上加了注。
孙飘扬的老对手——蔡东晨一度表示,“没有创新,就意味着死。”
柳传志曾评价蔡东晨是“老虎”,性格上敢做敢为。蔡东晨用人讲究“球场理论”,不论资排辈,而是看竞技状态,行就上,不行就下来。
曾经,由于没有完成扭亏目标,蔡东晨将子公司二药的领导班子,全部就地免职。
雷厉风行的蔡东晨,打造了一个新平台。
2019年3月,蔡东晨从石药集团分拆出的新诺威,登陆A股市场。彼时,新诺威主要从事功能食品的研发生产、销售。
2023年9月,新诺威收购了石药的另一家子公司——巨石生物。巨石生物是一家创新生物医药企业,以自主研发能力为核心驱动力,专注于抗体类药物、抗体偶联药物(ADC)以及mRNA疫苗等生物制药前沿领域,以抗肿瘤、罕见病等领域为重点。
此后,新诺威正式更名为——石药创新制药,成为创新药发展的重要阵地。
与孙飘扬一样,蔡东晨找来了一位研发大佬——刘勇军,担任石药集团执行总裁和全球研发总裁,负责研发、管线战略及国际业务开拓等工作。
刘勇军曾在信达生物、赛诺菲等多家跨国药企(MNC)担任研发负责人。
期间,蔡东晨搭建了双抗、纳米药物、单抗、小分子、ADC等八大创新研发平台,重点下注了抗肿瘤、精神神经、心血管、抗感染等六大领域。
BD进展上,2024年10月上旬,石药与阿斯利康就在研心血管药物YS2302018,达成独家授权协议,其潜在最高对价可达20亿美元,即140亿人民币。
今年2月,蔡东晨再获大单,旗下巨石生物与RadianceBiopharma签署协议,就抗癌药物srs6005,达成独家授权协议,有望获得的潜在对价,最高可达12.4亿美元,约合90亿人民币。
如果顺利,仅两项交易,最高就可获得230亿。
在上海,另一位医药大佬郭广昌,也在加速转身。他的打法是,以全球研发布局与行销网络快速超车。疫情期间,复星医药与德国生物新技术公司(BioNTech)联合研发了“大爆款”——mRNA新冠疫苗“复必泰”。
截至2024年底,复星医药在研创新药、生物类似药项目超80项(按适应症计算),当年其研发投入超过55亿,投入规模是净利润的2倍。
值得一提的是,复星医药旗下创新生物制药公司——复宏汉霖,2024年持续盈利,是全国第一家凭借产品销售,实现盈利的18A创新药企。
郭广昌投下了较大期许,他曾公开表示,“复宏汉霖,是复星未来的‘珠穆朗玛峰’”。
老革命们忙着转型,而牌桌上的新玩家迅速崛起。
长期以来,恒瑞医药稳坐A股“医药一哥”宝座。但2025年2月21日,百济神州市值一度达到3107亿元,反压恒瑞,位列榜首,并至今保持领先优势。
百济神州不是一家传统药企,而是自带创新药基因的biotech(生物科技)公司,其背后站着一位科学家创业者——王晓东。
王晓东是一名学霸,他1991年获得美国德克萨斯大学西南医学中心生物化学博士学位,然后去了“新藤校”埃莫里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师从诺奖学者约瑟夫·戈尔茨坦和迈克尔·布朗。
毕业后,王晓东回到西南医学中心,组建了自己的实验室,从事细胞凋亡方面的研究,并拿到了终身教授的职位;2002年,他成为美国最大的私人医学研究机构——霍华德·休斯研究所研究员。
1987年,王晓东带着太太开车去华盛顿,在美国科学院的门口,和爱因斯坦雕塑照了个合影。而2004年,王晓东站在这里,进行了荣获院士的演讲,全场科学家起立鼓掌。
当年,他41岁,是美国最年轻的科学院院士,也是中国第一位获此荣誉的科学家。他发现了线粒体作为凋亡控制中心的分子机理,这对于癌症治疗有着重要意义。
2003年,王晓东与时任耶鲁大学终身教授的邓兴旺,应邀出任了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首任联合所长,建立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是中国政府在发展生命科学技术领域的重要战略之一。7年间,他没拿过1分钱的报酬。
2010年,王晓东关闭了美国实验室,辞去首席教授职务,全职回国接任所长。
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曾提及,是王晓东的一句话,让他决定回国,“一公,我们都欠中国至少15年的全职工作。”
同在2010年,美国旧金山朋友的一次聚会上,王晓东与欧雷强(John Oyler)相遇。欧雷强在医药市场上“身经百战”,他曾任美国上市肿瘤药公司——Genta的首席执行官。2005年,欧雷强在北京创立了保诺科技,从事研发外包(CRO),并在4年后,以7700万美元出售。
王晓东和欧雷强一拍即合,决定在中国创业。2021年,百济神州问世。
在百济神州,王晓东是科学顾问委员会主席。“我不参与企业管理,只参与科研有关的事。”
创新药研发很烧钱。启动资金很快花完了,欧雷强飞回美国筹钱。经费紧张,为了节约开支,加快进度,研发人员一度把自家做饭的锅拿了过来当设备。
王晓东为百济神州定下的方向是——“我们不具备找到原创靶点和原创新药的能力,那至少要在临床前、临床疗效上,做到效果更好。”
按照这个思路,百济神州先后在RAF(治疗实体瘤)、PARP(治疗卵巢癌)、BTK(治疗淋巴瘤)等多靶点药物上布局。
其中,BTK的抑制剂(泽布替尼)用于治疗套细胞淋巴瘤,一举打破巨头强生公司的垄断,并在全球3期临床试验中,显示出更高的疗效与安全性。
2019年11月15日凌晨,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带来消息——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首个中国自主研发的抗癌新药——泽布替尼,在美上市。
至此,中国抗癌药“只进不出”的历史被改写。
2024年,百济神州的泽布替尼,销售额达到26.44亿美元,在公司总营收中占比超六成。该药已在美国、中国、欧洲、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市场销售。
▲百济神州营收情况,来源:百济神州官网
百济神州登顶A股“新药王”宝座之际,在苏州,俞德超率领的信达生物,也在迅速扩张。
61岁的俞德超,同是海归派。他曾在美国多家生物药公司从事新药研发,并于2006年发明了全球首个抗肿瘤病毒类创新药物——“安柯瑞”,开创了利用病毒治疗肿瘤的先河。
俞德超,来自浙东天台县街头镇,一个叫雷马坑的小山村,从村里走到有汽车的地方,要6次涉水。
有一件事对他触动很大。1995年,母亲查出胃癌,俞德超通过各种办法,在国外为母亲买药,最后居然让母亲的肿瘤被治愈了,一直活到了98岁。
中美生物制药的差距,也因此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2011年,回国后的俞德超创办了信达生物,一出手就定了一个目标:
“做国际标准的大分子药。”
俞德超选择的研发路线是——单克隆抗体。单克隆抗体市场很大,目前在研的生物药里面,单克隆抗体的占比一度超过80%。
2015年,信达生物两次与美国礼来制药集团,达成产品开发战略合作协议,获得首付及里程碑款超15亿美元。这是中国企业首次将创新药的国际市场,授权给世界500强制药集团。
达伯舒,是信达生物第一款商业化产品。2018年,达伯舒获批上市,一年后即迅速成长为10亿元级别的国产大药。2021年,该药的销售额已经约30亿元。
2025年6月,信达生物市值一度超过1300亿港元。
王晓东、俞德超之外,一批biotech(生物科技)的中国领军者也在迅速突围、逆袭,让中国大步走向世界医药创新舞台中心。
从美国归来的抗体药物研发专家夏瑜,2012年创办的康方生物,上市了全球第一个肿瘤免疫双抗卡度尼利,填补了中国双特异性抗体的空白,公司市值一度接近900亿。
曾任辉瑞中央研究院研发高级主管的杜莹,2014创办再鼎医药,推出了全球首款FcRn拮抗剂,产品攻入美国、欧盟、日本等地市场。
熊俊等人创建的君实生物,研发了“爆款”PD-1癌症免疫治疗药物——特瑞普利单抗。2024年,该药仅在国内市场,就获得了超15亿元的销售收入……
孙飘扬并不热衷资本。自2000年A股上市募集了4个亿之后,20多年里,恒瑞再没从市场融过一分钱。
但2025年5月23日,66岁的孙飘扬却站在港交所敲了钟,一把募集资金12.7亿美元(约98.9亿港元),也开创了香港市场近5年最大的医药IPO。
想长期坐在创新药的牌桌上,资本支持必不可少。
但相当长时间内,中国市场上的资本对创新药并不热衷。
高瓴资本张磊就曾表示,“我们从2012年开始投资生物医药行业,2012年到2016年的4年里,都是寂寞的,很少有人一起在这个领域长期深耕。”
张磊,是王晓东的河南老乡。2019年2月亚布力论坛上,他曾当着王晓东的面调侃,认识王晓东之后,才知道什么叫“没收入的公司”。
因为创新药的周期长、投入高,所以生物医药公司长期不赚钱,很普遍,这也是不少资本望而却步的原因。
百济神州2011年创立,到今天依然处于亏损状态,累计亏损超600亿元。
但这并没影响它成为“药王”,这是一个赢在未来的游戏。
张磊,也一直重仓王晓东。
2014年,张磊下注1000万美元,参与百济神州A轮融资。百济神州上市前,高瓴已参与其8轮融资,是公司在中国唯一的全程领投投资人。
其中最大一笔是,2020年7月,百济神州完成了20.8亿美元的股权融资,高瓴资本作为锚定投资者,认购了其中不低于10亿美元的份额,这也是全球生物制药领域最大的股权融资之一。
这笔全球最大交易的背后,则是中国创新药的融资环境已彻底改变。
拐点,是在2015年。
这一年,中国药审改革启动,重点之一是审评审批速度加快。这一轮改革,为创新药的研发打开了政策通道。此前,一款创新药仅仅是审批就或长达数年。
另一方面,资本市场也淡化了“盈利红线”。2018年4月,港交所在主板上市规则中,新增第18A款——允许未盈利生物科技公司提交上市申请,打破了“不盈利不能上市”的桎梏。
2019年,中国科创板设立,注册制改革落地,第五套标准允许“0营收”企业上市,更是进一步为生物医药公司开了口子。
闸门打开,资本大量涌入。
医药魔方InvestGo数据库统计,2015-2024十年间,中国创新药从一二级市场,筹集到的资金总额达到——1.23万亿元。
▲2015-2024年期间全球创新药领域一级市场融资概况,数据来源:医药魔方报告
一些入场早的资本,则开始赚得盆满钵满。
今年3月3日至3月4日,高瓴资本旗下的HHLR Fund, L.P 及其联属实体,减持百济神州H股3224万股,如以3月4日的收盘价152.1港元/股计算,一次套现的金额接近50亿港元。
5月9日,HHLR Fund, L.P 及其联属实体,再次出手,减持百济神州1600万股,持股比例从6.03%变更为4.89%,套现约20亿港元。
除了上市减持,并购也愈发成为资本退出的重要方式。2024年,国内医药企业并购规模达到22起,比2023年增长了一倍。
资本和创业者跑步涌入,助推了创新药发展,也带来了新问题——同质化竞争严重,行业泡沫加剧。
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底,中国企业研发的靶向CD19的CAR-T细胞疗法,处于I期临床阶段至批准上市的产品共计149款,全球占比达61%;靶向BCMA的CAR-T细胞疗法有74款,全球占比71%,竞争高度白热化。
2024年11月的一次会议上,孙飘扬直言,“很多企业都在进行相似的研发项目,导致进入临床后,大家都在抢占相同适应症的受试者资源,互相抬价”。
“就连试验用猴子的价格也曾飙升到二十几万”。
蔡东晨也曾发文表示,“PD-1、CAR-T等热门领域同质化竞争严重,临床资源浪费与低水平重复研发并存,部分创新药缺乏高质量临床数据支撑临床价值。”
在政策和资本的助推下,截至2024年年末,中国企业研发的活跃状态创新药数量,累计已达3575个,超越美国成为全球首位。
但创新药并不能一蹴而就。
从市场份额看,一份券商研报显示,2024年美国创新药销售额,占全球超50%,而中国,仅占3%。
▲中国创新药市场规模未来测算,来源:东吴证券研报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中国的资本虽然对于创新药较为热衷,但仍偏好短期收益,导致创新药早期基础研究资金匮乏。
目前资本退出的机制,较为依赖海外授权,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本土创新生态的活力。
创新药的发展,不只是药物的研发,也需要机制的更新换代。
不过,相比全中国也没有一个重磅级创新药的当年,创新药所经历与发生,乃至付出与承担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中国创新药也必然继续加速奔跑。
事实上,王晓东当初回国发展,也并非特别顺利。北生所游离于体制之外,而百济神州也曾资金紧缺。
首都医科大学原校长饶毅,曾在2011年发表一篇博文——《一个成功的研究所为何被边缘化》,反映了王晓东当时的处境,一度引发热议。
但日子依然有灿烂的一面。创办的前10年,北生所仅在《自然》《科学》《细胞》三大国际顶尖科学刊物上,发表论文30余篇。
2011年,美国休斯医学研究所宣布,经过多个国家700多位学者的竞争,27位最终获选国际青年科学家奖,中国获奖人数最多,共7人。
而其中,4位来自北生所。
每年年底,王晓东总会与学生们“整点儿奇活”——2015年推出《小苹果之狗血基情版》,2018年的“魔性”抖肩舞《CoinciScience》,2022年的贺岁大片《苦行僧》。
期间,他会背着一个写着“尿素”的袋子演出,拿起吉他唱上一段rap,放声大笑。
在学生的身上,总能看到王晓东的影子。
邵峰,王晓东最早的学生之一,2015年,43岁的邵峰当选中科院院士,也是当时最年轻的院士。
2020年,邵峰走出了实验室,创办了炎明生物。2023年,炎明生物A轮融资达到7亿人民币,是当年A轮融资额度最高的之一。
王晓东曾表示,北生所出来创业的科学家,已有7人。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