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岁中国工程院院士吴明珠:全心全意为吃瓜群众服务
来源:中青在线 2019-7-19
2019年1月,海口,同行在为吴明珠院士(中)祝寿。受访人供图
今年89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吴明珠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她已认不出人了,但那些有关种瓜的记忆还在,在她的大脑中顽强地与阿尔兹海默症抗争。
前些年,每到瓜熟蒂落季节,她会给老同事挨个打电话,要去瓜地看看。最近几年,她的记忆力更糟了,明明不到瓜果授粉的季节,她会念叨着要去地里授粉。有时,她会把儿子误认为同事,询问瓜田里的进展。
“她对瓜特别痴迷,一辈子都放不下瓜。”西安市农业科学研究所的退休研究员杨鼎新说,“全国各地搞瓜的人都服吴明珠,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人品。”他发现,吴明珠连女儿都忘记了,却能丝毫不差说出自己选育过的那些瓜的名字。
现今的“吃瓜群众”随时随地都能买到新疆甜瓜,很大程度上与这位在重庆度过晚年的失忆老人有关。吴明珠是中国在西瓜和甜瓜育种领域唯一的院士。她年轻时从北京跑去新疆种瓜,这个举动后来改写了中国的西甜瓜产业:她开创了新疆的西甜瓜育种事业,主持选育了30个品种,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她培育的西甜瓜品种以及同行用这些品种培育的“子子孙孙”,种植面积覆盖新疆主要商品瓜产区的80%。她打破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魔咒,让新疆甜瓜的种植区域拓展到东部沿海地区。
她甚至确立了多数人对“哈密瓜”的印象。据她的同事廖新福介绍,南方人普遍印象里,新疆哈密瓜以黄皮红肉为标志,其实哈密瓜有青皮和白皮,果肉有绿色也有白色。黄皮红肉,是“皇后”及其后代的主要特点。
“皇后”系列指的是吴明珠培育出的最成功的甜瓜品种。这个系列有很强的适应性,在20世纪90年代成为全疆种植面积最大的品种,远销海内外。
更重要的是,“皇后”系列成了新疆甜瓜育种最为重要的亲本源头——植物杂交所选用的个体,人们仍在不断孕育“皇后”的后代。
^吴明珠院士在新疆、海南岛两地南繁北育六十年,育成了“红心脆”“含笑”“皇后”“芙蓉”“郁金”等甜瓜新品种和早佳西瓜(84-24)等西瓜新品种,为发展新疆的瓜类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吴明珠是1949年后西南农学院(现西南大学)果蔬专业招收的第一批学生之一。在这所学校20世纪50年代的毕业生里,她是成就突出的“三剑客”之一,另外两位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和蚕业科学界唯一的院士向仲怀。吴明珠与袁隆平同一年级,日后这两位高材生都下了一辈子地,一个瓜农,一个稻农,分别影响了中国的瓜田和稻田。
吴明珠和袁隆平、向仲怀。西南大学供图
大学入学学籍表的照片上,吴明珠笑脸盈盈,一头短发。入学前她是长卷发,同学们觉得她漂亮,喊她校花。她把头发剪掉,不想做“校花”。
大学时代的吴明珠。西南大学供图
当她大学毕业,西南农学院一度希望她留校工作。但她婉拒,理由是——“我家三代人都是教师,我从小生在学校,长在学校,没有出过学校大门。我多么向往,也需要到基层,到农村,到边疆,到广阔的天地去锻炼!”
临毕业时,她曾看到学兄学姐去新疆后寄回的书信,其中提到新疆是瓜果之乡,园艺人才匮乏。去新疆的念头,像瓜籽一样种在她的心里。
毕业后她先是去了原西南农林局,后来又到了当时的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恰逢新疆的领导到北京要人才,她又主动争取去新疆。对她而言,在大机关聆听“首长的教诲”,吸引力远不如在生产一线学以致用。
1955年11月,25岁的吴明珠如愿以偿,搭乘大卡车去了新疆。
她最终来到了吐鲁番地区的鄯善县,担任县农技站副站长,开始搜集瓜种资源。鄯善位于吐鲁番盆地的东侧,西接火焰山,夏季最高气温接近50℃。
她的学生、新疆农业科学院哈密瓜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员冯炯鑫说,在20世纪50年代,新疆甜瓜虽然品质好、糖分高,但易生病、产量低,大都只在本地的地摊市场里自销。在瓜种资源最为丰富的吐鲁番盆地,每家每户都种瓜,但大多依靠着民间代代相传的种植技术任由瓜自然生长,不成体系。有时候,农户们在地里看到一个瓜,就捡回家种,致使品种混杂,种出来的性状不一致,一些瓜种处于濒危境地。吴明珠在那里搜集和挽救了一批濒临绝迹的资源。
“她在新疆,特别是吐鲁番,影响特别大。在农村大部分人都知道她。”冯炯鑫说。
来到鄯善后,吴明珠绕着火焰山脚下的村落,挨家挨户查看瓜地。
第一次在鄯善农家住,老乡端上一盆手抓羊肉,这个生于武汉的南方姑娘爱吃鱼虾,吃不惯羊肉,吃了一口就跑到门外吐了。晚上睡在毡子铺的热炕上,被虱子咬得浑身发痒,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天长日久,她学了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觉得新疆的羊肉比什么都好吃,身边虱子再多,倒头就能呼呼大睡。
听说几百里外的底坎儿乡有一种神奇的甜瓜,她和一位同事每人带上一块馕、一壶水就出发,穿过火焰山,穿过戈壁滩。到了晚上,为了避开狼群,他们借了烧窑人的毡毯,睡在废弃的窑洞边。他们整整走了3天,才找到一个神奇的甜瓜。
多数时候,她像这样靠着两条腿去走访农户——戈壁滩中午地表高达80℃,烫得毛驴都不敢下蹄子。
晚上整理资料时,蜡烛在高温下发软,无法直立。她捣鼓出土方法,从坎儿井里打来清水,淹没下半截蜡烛,给蜡烛降温。
在新疆的前几年,吴明珠燃烧了无数根蜡烛,走了300多个村落,整理出地方品种44个。
她会掏钱买回那些发现的“好瓜”,不是为了口腹之欲。她详细记录这个瓜的特点,从重量、果皮、果形、网纹分布,到主蔓和叶片的颜色和形状,再到切开后的果肉颜色和果皮厚度,最后品尝口感。一切完毕后,瓜籽用于育种。
她买过太多的瓜,以至于她感慨:“到瓜熟的时候,我的工资都没有了。”
这份工作让她落下了胃病——肠胃病至今仍在折磨她,部分原因在于,饿时她把馕放在水里泡软,捞起来吃掉,继续去下一个村找瓜。
吴明珠之子杨夏解释,当时那些人没几个没有胃病。他们常常居无定所,一整天都吃不上饭,随身携带的干粮又是冷食。有时候吴明珠和丈夫杨其祐工作晚了,饭点已过,夫妻俩胃疼得一起在床上打滚。
杨其祐本是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研究小麦的研究生,为了支持妻子的甜瓜事业,告别了小麦的主产区,去了新疆。据杨夏回忆,上世纪60年代,他曾听过父母在家里交流单倍体和多倍体等育种技术,这在依赖后天种植的年代,是很超前的事。在精通遗传工程学的丈夫的启发下,吴明珠开始培育无籽西瓜。
青年吴明珠与丈夫在新疆鄯善。西南大学供图
吴明珠曾这样回顾自己的工作:“人们都说我是酿造甜蜜的人,说我是‘西部瓜王’。其实我选择西甜瓜育种经历的苦难远远大于甜蜜,但我无怨无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在干两个人的工作,我身上承担了太多的重任。”
两个人的工作,指的是她和丈夫杨其祐。1986年,杨其祐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病床前,吴明珠自责常常下乡,外加条件有限,没有照顾好丈夫。
“我们搞农业的人就是‘一根筋’,傻得很,耐得住寂寞。”吴明珠的同事这样概括。
这些年里,吴明珠最“一根筋”的习惯,是每天都下地。从早上六七点钟天刚放亮,她可以一直在地里待到晚上10点日落,记录瓜的生长和性状。
她的同事吴海波2002年加入这个团队,一开始不理解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去瓜田。他后来才明白,农业科研必须在地里才能逐一观察到育种后代每一株呈现的变异,“得天天去看才能观察到。蹲3天,腿基本上就适应了。”
这个习惯源自吴明珠在西南农学院的老师刘佩瑛。在她的印象里,刘佩瑛每天早上必到蔬菜实验地里观察,将培育的蔬菜水果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
像她的老师一样,吴明珠挑选出优质种子,固定性状,并从国外引进抗病的品种与本土品种杂交选育,看着这些种子的成长。“我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看到这个瓜在农民地里长得特别好,我就觉得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它能为人民服务。”
在新疆,一次选育需要一个生长季节,而一个生长季节一年只有一次。选育一个优良品种需要8到10年。1973年,担任吐鲁番县农技站站长的吴明珠自发决定去海南开辟“南繁北育”基地,利用海南岛温暖的气候,加速育种速度。
这意味着,她得放弃在新疆稳定下来的生活,像个候鸟一样,秋冬在海南,春夏回新疆。
她在海南也像个拓荒者。条件比她初到新疆时好不了多少:基地设在距三亚40多公里的一个农场,附近居民不种瓜菜,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浴的地方。
团队成员曾形容:“一般女人在这里住3天就想走,住一周脾气就会坏,住3个月一定会疯掉!”
更让人头疼的是,新疆的甜瓜种在海南的土壤里,抗不住当地的病害,还容易被雨水淹死。
吴明珠有了新的想法:她不能只在海南育种,还要想办法把新疆的甜瓜品种改良成适宜当地种植的甜瓜,让海南瓜农受益。
她开始兴建大棚,在大棚里种瓜,成功防住了海南的蝗虫、雨水、狂风和病害。有当地农民好奇地趴在大棚外,学习她如何种瓜。
“南繁北育”使吴明珠所培育的新品种的抗病性、适应性、整齐度等较原品种大幅度增强。1995年后,吴明珠团队的西甜瓜繁殖增速到一年三季:春夏在新疆种一季,秋冬在海南种两季。
即使是到了晚年,吴明珠仍在提出新的育种计划。她把每一年的育种都看得特别重要。吴海波有一年把种子杂交做错了,她很生气,担心影响育种时机。80岁的生日会上,她许下两个愿望,都跟瓜有关。生日会后,她又下地去了——去为实现愿望而下地。
但81岁那年,她没有征兆地糊涂了,记忆力一落千丈。
杨夏只能从过往的岁月猜测病因:母亲在新疆工作的途中遭遇过车祸,做过开颅手术。他把母亲接到了重庆。她终于告别了瓜田。
20年前,吴明珠希望培育出红皮甜瓜和酸味甜瓜。这是一个在业内很时髦很超前的育种目标。红皮甜瓜如今处于选育阶段的后期,酸味甜瓜则已经上市,口感像是“甜瓜泡在酸奶里”。
但吴明珠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两个目标,只是偶尔看到可乐或咖啡时,她会流露出想喝的意愿。
在30多年前的新疆,冯炯鑫有时候会看到吴明珠掏出一瓶可口可乐,咕嘟咕嘟喝几口再下地。那个年代,这种饮料得到当地最大的饭店才能喝到,她特意托朋友从北京寄来。她还习惯在下地前冲上一杯咖啡,加点白糖,用来提神。“种地太累了,她需要补充糖分。”
如今,当所有的记忆都丢在脑后,补充糖分的习惯还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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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珠:悠悠赤子情 拳拳报国心
——院士吴明珠与新疆哈密瓜的情缘
来源:兵团日报 2018-1-19
说起甜瓜品种,吴明珠(左)如数家珍(资料图)。吴明珠 提供
新疆哈密瓜之甜,世界独一无二。在吐鲁番盆地,有一位叫吴明珠的院士,以她柔弱之躯,泥土本色,百姓情怀,丰厚学识,坚强毅力,60年如一日,耕耘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业。她培育出30多个品种的甜瓜、西瓜,展现出一位知识分子以赤子之心育种、以拳拳之心报国、以仁爱之心为民、以清廉之心自律、以忠诚之心爱疆的人生轨迹。
一
1953年,吴明珠毕业于西南农学院园艺系果蔬专业,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面临分配,校园生活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她永远忘不掉,进校后的第一堂实习课——装锄头把子和挖地。助教刘德禄说:“学农的是要自己挖地的,锄头把子掉了,你不会装,怎么挖地?”这句话朴实得像泥土,吴明珠永远记在心中。
大家装好锄头后,学校分给每人一块长约20米、宽1.5米的地,要深挖15厘米,挖不完的人不下课。这农活对于后来的吴明珠来说,如同走路、喝水一般习以为常,但在当时,从来没有和土地打过交道、没有干过农活的她,面对的仿佛就是“火焰山”。别看她像个娇小姐,但意志坚强。她咬紧牙关,吃力地举起锄头,挥动细嫩的臂膀,全神贯注,一锄一弯腰,一锄一身汗,硬是完成了任务。
吴明珠永远忘不掉,除了学校4年的专业课,她还两次参加“土改”,负责发展青年农民入团和统计工作。吴明珠干事充满热情,细心严谨,屡屡受到土改队队员和南下老干部的表扬。让吴明珠印象深刻的是,南下老干部给他们讲打仗的故事和英雄人物出生入死的事迹,像和煦的春风滋润她的心田。他们常常说,先烈们为建立新中国,流血牺牲,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你们的任务就是要学好自己的专业,为建设新中国服务,为人民服务。
这些话像种子播种在吴明珠的心中,成为她人生的航标。在她21岁生日那天,她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心得:“人生最美好的是你创造出来的一切都能为人民服务。”
大学的最后一学期,吴明珠所在的园艺系51、52届毕业后分配到新疆工作的师哥、师姐们,给学校寄来热情洋溢的信,描绘新疆园艺事业美好的前景和各族人民团结一心建设边疆的情怀。新疆地大物博,最缺乏的是园艺人才,希望学弟、学妹踊跃到新疆工作。学校将这些信张贴出来,吴明珠和同学们看后无不心潮澎湃。
那时,大学毕业生实行全国统一分配。吴明珠毕业的那一届没有去新疆的名额,班上90%的同学都分配到云、贵、川最边远的地区。吴明珠被分配留校当园艺系的助教。在人生选择的节点上,年轻的吴明珠没有半点犹豫和彷徨,她渴望到基层去工作。但有关部门最终没有同意她的请求,将她分配到西南农林局工作。
吴明珠只有把自己的愿望埋在心中,立即到新单位报到,带着激情,努力工作,并以优异的成绩赢得单位上上下下的赞许。吴明珠深表谢意,她坦诚地对领导同事说:“我还是渴望到边疆去。”
10个月后,吴明珠以出色的表现和良好的素质,作为培养对象,被选送到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工作。
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95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向中央要干部。吴明珠抓住机会,表达不改初心、向往边疆的决心,她终于如愿以偿,来到新疆工作。临别时,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年轻人开着车、唱着歌为她送行,车辆环绕天安门广场一圈。吴明珠热泪盈眶,暗暗许下心愿:放飞理想,扎根新疆,报效祖国,无怨无悔。
二
1955年深秋,25岁的吴明珠坐着大卡车,冒着寒风,一路西行,历经半个月行程抵达乌鲁木齐。后又经她一番软磨硬泡,组织同意她到条件艰苦的鄯善县农技站工作。
吴明珠喜不自胜,鄯善是著名的瓜果之乡,她渴望做一个米丘林式的育种专家的愿望,可以落地生根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新疆一扎根,吴明珠就是一辈子,从头梳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到如今的耄耋老人,她一干就是60年。新疆的山山水水融化在她的血液中,忆峥嵘岁月,老人说:“这一生,没做什么大事,只是没有背叛理想。”对于热爱新疆的年轻人,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希望他们过好“五关”。
她说的第一关是生活关。
吴明珠回忆说:“当时党的号召是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首先遇到的是饮食问题。我是个南方人,从没吃过羊肉,初到鄯善县维吾尔族农民家住,他们热情地用手抓羊肉招待我,我第一口感觉是又膻又腻,赶快跑到门外去吐了。擦干眼泪,装着没事,回来再吃。”
当年,她住在农民家里,睡在铺着毡子的热炕上,维吾尔族农民照顾她,一定要她睡在最热的炕头。可越热虱子越多,全身痒痒的,无法入睡。
第二是劳动关。
在农村蹲点,不能只认为你的瓜重要。农民做什么,你得像技术员的样子,跟他们一块干。收麦子、收高粱、锄草、修播种机、赶毛驴车,你都得会干。吴明珠充满深情地说:“其实,维吾尔族农民总是在身边照顾我。记得第一次收高粱时,我力气小,高粱秆粗,我用双手握着镰刀砍秆子,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维吾尔族妈妈很心疼,给我送来热腾腾的汤面。”
气象站报告高温48.1摄氏度那天,吴明珠和农民还在如蒸笼的棉花地里锄草。几年的锻炼,她什么农活都会干了,葡萄、西瓜、甜瓜地里的活,更不在话下。
第三关是环境关。
吐鲁番是有名的火洲,每年4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天气有40多天,夏天一般都在35摄氏度至38摄氏度。60年来,吴明珠每年夏天都在吐鲁番盆地工作。往事历历在目,1958年夏天,吴明珠怀第一个孩子时,正在葡萄产区吐峪沟蹲点,这里位于火焰山的峡谷地带,温度特别高,白天走廊下挂着的温度计显示温度达到51摄氏度。晚上点蜡烛整理材料,不一会儿蜡烛就被热得“弯腰”了。怎么办?吴明珠急中生智,把碗扣在一盆水里,在碗底上点蜡烛,蜡烛就不“弯腰”了。
第四关是语言关。
刚开始向当地农民学维吾尔语时,吴明珠闹过不少笑话。一天晚上,大家睡在瓜棚里,小伙子们问几点钟了,吴明珠说9点钟,因为发音不准,她把“钟”的维吾尔语“沙艾特”说成了“艾尔”(意为男人),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吴明珠愉快地讲述如何跟大家学维吾尔语的故事。后来,她可以在生活和业务上顺畅地和维吾尔族农民交谈、交流了。
第五关是家庭关。
离开北京到新疆前,吴明珠原来打算先不告诉家里。组织上劝她还是回南京一趟,尽量得到家庭的理解和支持。吴明珠的突然回来,全家喜出望外,因为自上大学后她还没回过家。当听说她主动要去新疆工作,家里没一个人赞成。舍弃北京的锦绣前程去边疆,这是图的啥?另外,瘦弱的体质怎么扛得住西北的风沙?还有,她的淋巴结核化脓开刀后,伤口还没愈合。吴明珠解释说:“去新疆是我当初的心愿,越是偏远艰苦的地方,越需要人才。现在组织批准了我的请求,希望你们支持我。”亲人们不说话了。临别时,母亲要送她上火车,吴明珠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可不要哭,母亲同意了。送别时,母亲真没有哭,把泪都流在心里,回家后病了3天。
都说儿女是娘的心头肉。吴明珠儿子早产,10天后母亲赶到鄯善来照料,孩子3个月大时,母亲就把外孙带回南京抚养。吴明珠女儿生在南京,满月后吴明珠就出差了。两个孩子都是吴明珠父母、兄嫂一手带大的。孩子小时候把舅舅舅妈叫爸爸妈妈。儿子说:“妈妈没有给我洗过一片尿布。”女儿说:“妈妈的孩子是哈密瓜。”
吴明珠常常暗自流泪。都说新疆的哈密瓜分外甜,可谁知道,那是多少人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这分甜。
三
摸清家底,是做好哈密瓜品种提纯复壮、改良选育的基础。吴明珠是新疆甜瓜良种繁育的创始人和奠基者,她用了3年时间,走遍全地区3个县300多个生产队,一块地一块地用脚丈量,一份资料一份资料留下原始记录。全地区有史以来第一份完整的甜瓜档案在吴明珠手里建起来了,其中包括繁衍在“火洲”哈密瓜家族逾千年来的44个品种的生存密码。
这份凝聚着吴明珠和她的同事3年心血的田野调查有什么意义?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红心脆、老汉瓜等,都与那次普查分不开。
西域是哈密瓜的原产地之一。1959年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的发掘中,出土了干缩的哈密瓜,经考证为逾千年的遗物。在漫长的栽培历史中,吴明珠相信智慧的先民们一定有好的品种流传下来。
那是1960年的夏天,第一次发现红心脆的原生种时,吴明珠兴奋得尖叫起来。红心脆的原生种外形布满青绿色网纹,粉红色的瓤肉,晶莹如同丹玉,甘甜又香脆,简直令人着迷。她向当地瓜农询问,瓜农说,这瓜可不一般,它的名字叫“艾斯罕库其”。为了找到这种奇瓜,她和同事李志超在戈壁滩走了两天,穿越火焰山。天黑了,不敢再往前走了,怕碰上狼。恰好遇到一个砖窑,好在是盛夏,他们就在砖窑里露宿一夜。
为了甜蜜的事业,为了把瓜地走遍,为了把瓜种收全,火焰山翻了多少回,戈壁滩穿了多少次,坎儿井的水喝了多少升,她无暇统计,唯有哈密瓜的种源统计,一笔笔她记得清清楚楚,100多份农民调查的原始资料,44个品种哈密瓜分类数据一一刻在心里,整理形成详细的档案。
在吴明珠带着收获的种子和美丽的故事准备踏上归程时,又意外发现一个新品种——巴吾登瓜,也就是后来新疆市场上常见的老汉瓜。这种瓜绵、软、香、甜,很适合老年人吃。这两种瓜经过吴明珠改良繁育,深受瓜农和消费者喜爱。
此行让吴明珠满载而归,还抱回一个老乡送的沉甸甸的巴吾登瓜。天越走越热,前方的路似乎越走越长。临近中午,他们走得又累又渴,李志超依然抱着瓜不撒手。吴明珠突然醒悟:“嘿,我们真傻,带着的瓜为什么不吃呀,只要把瓜的种子留下就行了呗!”他俩哈哈一笑,于是,找个地方把瓜切开吃了,瓜又软又香,味道好极了。
几十年过去了,回忆当年的情景,吴明珠开怀大笑。
四
作家冰心用诗的语言说:“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吴明珠60载的育瓜路,就是对这段话最好的诠释。
农作物品种繁育,是一项旷日持久的事业,培育一个新种,一般要经历8到10代。如果不成功,就将前功尽弃。为此,许多搞育种的人,往往为一个品种奋斗一生。
吴明珠怀第一个孩子时,正在火焰山山间的吐峪沟蹲点,“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温度计的水银柱冲出50摄氏度,仿佛空气要燃烧。吴明珠除了坚持工作,还要与强烈的妊娠反应作斗争,吃什么吐什么,瘦得只有30多公斤。她是从来不向困难低头的人,照样骑着毛驴在戈壁、瓜田穿行。中午热得头昏眼花时,她只得坐在水渠边,把脚泡在水里。
为了育种,吴明珠只有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半个多世纪以来,她的第一工作室始终是试验地,外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试验地观察种苗。腿蹲麻木了,就单腿跪地。据她的大弟子廖新福和张瑞说:“她对工作的严谨几近苛刻,谁要有点疏忽,当面就批评。”
张瑞说:“我们都以为她不会做饭,为了省时间,和她一起工作的人也都和她一样,把午饭吃得特别简单。有一次周末,她招待大家,包的是饺子,她用花菜、茄子拌午餐肉做馅儿,我想这也许是她一个创举,省时省事又有营养。谁说她不会做饭,她是舍不得在育种之外耗费一分一秒。”
在新疆育种,最开始是一年一代,后来利用温室加南繁,实现两年五代乃至一年三代。这个跨越,是吴明珠用智慧、汗水和心血换来的。
在海南三亚育种,最初条件异常艰苦,住房的墙壁是临时用椰子树的叶子编织的,蚊虫叮咬习以为常。闷热的大棚里,衣衫湿透了,汗水顺着鼻尖和脸颊不停地滴到瓜秧上。劳累了一天,还要阅读国内外资料,追踪科技前沿。从新疆到海南,从开春到寒冬,吴明珠的科研团队像“候鸟”一样,天涯海角两地飞,没有休息日,没有节假日。
时任自治区党委副书记李嘉玉讲了这样一件事。他说,1983年评专业技术职称时,未见吴明珠的申报材料。主管职称的同志问她本人,她说正赶上瓜的管理季节,不能为职称而误了农时。李嘉玉说,只有淡泊名利的人,才能超然物外,全身心融入事业之中。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30周年前夕,依据成果展的需求,吴明珠选了两个最出众的“红芙蓉”甜瓜。从鄯善出发,她一路抱着瓜不放手,生怕一路颠簸瓜被磕着碰着。岂料,不幸出了车祸,一刹那,她本能地紧紧护着瓜,腾不出手来保护自己。
在新疆军区总医院,受伤的头部肿得让从鄯善赶来的同事都认不出她来了。吴明珠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的瓜呢?”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一生视事业重如山、视名利淡于水的吴明珠获得哈密瓜育种的丰硕成果。在数十年的科研实践中,吴明珠先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西甜瓜育种体系,从农家品种的收集、提纯复壮到常规育种,到多亲复合杂交育种、遗传育种、航天育种等先进技术的运用。其中辐射诱变育种技术研究、双单倍体育种技术研究、远缘杂交育种技术研究、转基因技术研究、分子标记辅助选择育种技术、甜瓜重要农艺性状的基因和基因组分析,均取得卓越的成果。
五
1999年,吴明珠被评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几十年来,她先后荣获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先进科技工作者、全国十大杰出专业人才、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2003年,获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科技进步特等奖,2005年获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奖。
她感恩新疆人民,把根扎在泥土中;她感恩绿洲瓜园,把瓜视为自己的儿女。
1957年,她在鄯善县东湖学种瓜,她成了维吾尔族农民摩沙大爹家的一员。每当夕阳西下时,摩沙大爹和他老伴比尼亚孜汗会站在田头像呼唤亲生女儿一样唤她回来吃饭。两位老人还给她取了个维吾尔族名字叫“阿依”,意思是“月亮”。
一天下午,吴明珠沿沙山检查瓜情,县委通讯员骑马赶来,让她到县里开会。她来不及回去告诉摩沙大爹,就与通讯员一同进了城。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吴明珠回来,一进瓜棚,大家都欢叫着跳起舞来,她问大家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说:“你昨晚没回来,摩沙大爹急得带上几个人,点着火把沿沙山找了半夜,怕你被狼吃了,现在正准备给县里去报告哩!你回来了,我们能不高兴吗?”吴明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边流着热泪,一边和大家欢快地跳起舞。
吴明珠第一个孩子7个月大时早产,母亲匆匆从南京赶来,当时也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老人只带了18个鸡蛋。一天,摩沙大爹推开她的房门,丢进两只鸡。她一看,那是摩沙大爹家唯一的一对公鸡、母鸡,连一句话都没说大爹就走了。吴明珠母亲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赶紧说:“你放心做来吃吧,他是我维吾尔族大爹,是我们一辈子不能忘记的亲人!”
1972年春天,吴明珠和同事将“文革”中断了几年的甜瓜育种恢复起来,将所有的原始种源及育种的半成品全部种了下去,一共是20多亩试验地,由汉族、维吾尔族、回族农民组成的农民科研组和吴明珠所在的农技站共同管理。当瓜苗长到四五片真叶时,遇到突如其来的一场狂风,漫天沙暴,伸手不见五指,人难以到达地里。正在大家焦急万分时,大队党支部书记沙伦来到吴明珠的住处,脱口扔下一句话:“这风不会长,你们就安心在屋里写试验田的标签吧!”说完他就走了。
吴明珠如坐针毡,住地离试验地有4公里远,风暴中人根本站不住,即便爬到地里,种苗怕也保不住了。正在心急如焚时,门突然被撞开了,滚进来一个人,满身满脸是土,仔细一看,原来是科研组组长。他说:“沙伦书记叫你们放心睡觉,20多亩瓜苗子,我们全都用湿沙子给盖了一床被子。”吴明珠关切地问:“沙伦书记呢?”回答说:“他坐在瓜沟里累得走不动了。”
疾风知劲草,患难识忠勇。吴明珠和同事们永远不会忘记,是农民兄弟保住了他们十多年的心血。
六
对自己奋斗的一生,吴明珠无怨无悔,但言及家庭,她有些愧疚。
她说:“在儿女面前,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在父母膝下,我没有尽孝;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丈夫。为人母,为人女,为人妻,我都不合格。”
吴明珠的丈夫杨其祐是她的大学同学。当时,她是毕业班的团支部书记,杨其祐是系学生会主席。
大学毕业后,杨其祐与同学袁隆平一起考入北京农业大学读研究生。为了支持吴明珠的事业,研究生毕业后,杨其祐放弃了留校当助教的机会,调到鄯善县农技站工作。
杨其祐博学多才,他开过拖拉机,种过蘑菇,当过打井队的机修工,能用流利的维吾尔语讲授遗传学,也能用地道的维吾尔语演唱情歌。为了妻子的事业,他甘当铺路石,白天再累,回家一有空就为吴明珠摘录英文、俄文参考资料。有时还走几十公里路去帮吴明珠的瓜授粉。在鄯善县葡萄哈密瓜研究所,至今还保留着杨其祐设计的两座温室,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吴明珠在这个研究所工作时,杨其祐用他的心血和智慧凝聚的一份杰作,简朴、经济而实用。2011年,吴明珠再一次来到研究所,久久伫立在丈夫设计建造的温室前,睹物思人,泪流满面。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伟大的女性,而在吴明珠的背后,是一个默默奉献的男人,是妇唱夫随的丈夫。吴明珠下乡蹲点,他冒着大风给她送去炒面。“那时生活比较艰苦,他老是把好东西留给我吃。他常常把面条擀好,晾干,等我回来下面吃。”吴明珠回忆一件件生活往事,“我洗衣服时,他早早将肥皂削成碎末用水泡好,那时还没有洗衣粉。”
杨其祐生活上马虎,但也不是什么都节省,他的钱全都买了书。没钱买书架,他用土块垒书架,几层土坯上架块木板,上面摆书,一层又一层,满屋都是书。有一次,吴明珠下乡一个月没回家,回来一看,房间里放着一排空酱油瓶,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得很轻巧:“晚上饿了喝点酱油,吃几颗豆子。”
“后来,他的胃病越发严重了。”吴明珠心情沉重,继续讲述:
“1981年,他调到江苏省农科院搞辐射育种,工作很出色,但身体每况愈下。脚都肿了,他还瞒着我出差。结果,在重庆出差,癌症发作,当时就做了手术。”
“他们没敢告诉我,只说他胃穿孔。第二天我便从新疆赶到重庆。他一见我,泪就流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他问。
“你出差在外,又动了手术。”我已知道他得的是癌症,故意装着不知道。
经过3次化疗,效果很好,他又回到江苏省农科院工作了,一干起活来,全神贯注,往往忘了身体。
“每年,我在新疆收了瓜,就回南京去照顾他。过了3年,我们都特别高兴,以为他的病好了。”
吴明珠缓缓停下来,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没想到1985年年底,他病情突变。医生说,做手术、化疗都没用了。我一直陪着他。他非常痛苦,但从不表露。当着他的面,我也从没流过泪。”
“有一天,他笑眯眯地竖起三根手指给我看。我问他,这是啥意思?他细声说:三连冠嘛!我恍然大悟,原来指我育出的三个优良品种:含笑、火洲一号、伊选。我说:我的成果,一半都是你的。他笑了。”
病危期间,杨其祐想的还是妻子的甜瓜事业,全然没有自己。越是这样,吴明珠心里越是难受,她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为我到新疆工作,没有充分发挥你的专长,你后悔吗?”
他目视吴明珠,缓缓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我无怨无悔。”
杨其祐病重期间,一些维吾尔族群众写来慰问信,吴明珠一封封念给他听。吐鲁番一位维吾尔族干部在信中说:“虽然我们是不同民族的人,但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杨其祐眼里闪着泪花。
杨其祐临终那天晚上,吴明珠走进病房,走到丈夫身边,对儿子说:“让我给你爸洗最后一次脸吧。”
吴明珠说:“他本来已经停止了呼吸,但听见我的声音,眼睛突然睁开了。他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孩子们,舍不得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
杨其祐去世5天后,吴明珠回到新疆农科院,接着奔赴三亚南繁基地。她想,唯有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才对得起离开的丈夫。她又想起在吐峪沟的那个月夜,那是他们婚后的第3天,他要到乌鲁木齐去,她要到吐峪沟瓜园去。两个人搭便车来到分手的岔路口,蜜月初别,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攥着她的手只说了一句:“为了你的事业,我甘做铺路石。”那夜,月朗星稀,月光印证着他们的爱情和他的诺言。
吴明珠暗下誓言:安息吧,其祐。我要把你未竟的事业完成,让你的精神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