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华文学看马来西亚华人的百年身份求索

尽管马来西亚华人的祖辈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超过一个世纪,尽管他们手持马来西亚护照,国籍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马来西亚,但在一些本地政治论述中,他们依然被视为不忠诚的“外来者”、“寄居者”。这不禁让人好奇:在遥远的南洋,这些与我们同文同种的华裔同胞,他们究竟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他们是中国人,还是马来西亚人?答案远比一个简单的标签要复杂得多。我们从马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1:我们终将归去

故事的起点要从英国殖民时代说起。当时大批国人下南洋,来到马来半岛谋生。英国殖民者为了便于统治,实行了族群分治政策。让马来人、华人、印度人等不同族群生活在相对隔绝的社群里,从事不同的行业。这种人为的隔离为日后的族群矛盾埋下了伏笔。

对于第一代华人移民而言,故土是心中永远的牵挂。他们自视为侨民,暂居南洋,终有一日要“落叶归根”。这种浓厚的侨民意识,深刻地烙印在当时的马华文学中。翻开1919年槟城的报纸社论,你会看到这样的文字:

“我们虽则侨居在这南洋地方,但我们的根本,究竟还在中国……”

据统计,1919年至1924年间,《槟城新报》的社论中,关于中国的篇数有954篇,远超关于新马本地的370篇。当时的马华文学,无论是题材还是情感都被视为中国文学的海外支流,是华侨文学。作家们笔下描绘的是在南洋的刻苦生活,以及对遥远中国的思念与爱国情怀。

500《槟城新报》报头

然而到了1920年代末,文学界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声音。有人呼吁:“我们应当醒悟了,华侨以南洋为家乡”。1940年代末,一场关于马华文艺独特性的大辩论更是标志性的事件。

500《论马华文艺的独特性》新加坡 南洋大学创作社 1960年

作家们疾呼马华文艺不能是翻版的中国文艺,也不能是侨民文艺,它应该是马来亚文艺的主要成分。这颗本土意识的种子虽然微弱,却预示着一场深刻变革的开始,华人开始在原乡与新家之间摇摆。

2:我们不是候鸟

1957年,马来亚(马来西亚前身)独立建国。新国家的诞生并未立即消弭族群间的隔阂。相反,关于这个新国家应该以谁的文化为核心的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夺。从马来主政者的角度看,马来族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理应享有特殊地位。而华人尽管在经济上贡献巨大,却被视为非原住民,其忠诚度备受质疑。语言、教育、文化政策上的种种冲突,让族群关系日益紧张。

1969年5月13日,一场因选举引发的严重族群冲突——“五一三事件”爆发,成为马来西亚历史上最沉痛的一道伤疤。这起事件让华人社会充满了恐惧与不安,许多人选择移民,回乡的渴望和文化上的乡愁一度飙升到顶点。事件之后,政府推出了以扶持马来族群为目的的新经济政策,和以马来文化、伊教为核心的国家文化政策。

面对被边缘化的压力,华人群体如何自处?文学再次成为他们表达心声的出口。一种回应是打造“原乡神话”。 许多作家,特别是远赴台湾发展的作家如李永平、温瑞安等,在他们的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古典、纯粹、充满文化想象的中国。比如李永平的《吉陵春秋》,通篇是中国小镇的风味,仿佛作者从未离开过那片土地。这并非简单的怀旧,而是一种在现实中受挫后,于精神世界里进行的文化抵抗和自我巩固。

500《吉陵春秋》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

但另一种更深刻的转变也在悄然发生。1974年马来西亚与中国正式建交。华人被迫正视自己的身份,他们是生活在马来西亚的公民。“落地生根”逐渐取代了“落叶归根”。著名作家方北方(原名方作斌)的创作轨迹就是最佳见证。他早期的“风云三部曲”以中国抗战和内战为背景。而到了1980年代,他的新作《树大根深》、《头家门下》等,则将目光完全投向了马来西亚的土地。他自己坦言:“想起自己在这里已生活了五十多年,由侨民化为公民,对这里的乡土已产生了感情。”

500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方北方介绍页

当有心之人再次抛出“华人是移民”的论调时,诗人方昂在诗歌《给HCK》中发出了强烈的质问:

“究竟我们爱不爱这块土地 / 还是我们去问问他们 / 如果土地不承认她的儿女,如何倾注心中的爱?”

而砂拉越诗人田思那首广为流传的《我们不是候鸟》,更是喊出了整整一代人的心声:

“我们不是候鸟 / 我们是大地的儿女 / 谁生养我们 / 谁就是我们的母亲 / 我们不是候鸟 / 我们永不离开 / 最最亲爱的土地”

从侨民到公民,从归去到扎根,这是一个充满痛苦却无比坚定的过程。华人的身份认同,开始真正植根于脚下的这片热土。

3:我是谁?

进入1990年代,随着马来西亚经济的腾飞和时任首相马哈迪提出旨在团结各族的“马来西亚国族”(Bangsa Malaysia)的宏愿,族群关系进入了相对缓和的时期。

此时马来西亚华人,特别是新生代,开始了一场更深层次的自我审视。他们不再满足于扎根,而是要追问:“我是谁?我的中国性(Chineseness)从何而来?我与中国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这场深刻的内省,在文学界掀起了一场名为“断奶论”的大辩论。 以黄锦树、林建国等旅台作家为代表的一方认为,马华文学必须切断与中国文学的“奶水”关系,摆脱支流地位,才能真正独立,建立自己的主体性。而另一方则认为,这种文化上的血脉联系无法也不必切断。这场辩论的背后,是华人群体对自身文化身份的集体焦虑与探索。

新一代作家开始解构自己的中国情结。他们发现,自己对中国的情感,大多来自祖辈的口耳相传、来自书本的阅读,以及自我的浪漫想象,而非真实的生命体验。作家钟怡雯写道,他们对中国的感情,是通过长城、黄河这些文化符号召唤出来的乡愁。黄锦树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许多中国性的体现,如舞龙舞狮、过传统节庆,其实是一种在公共领域受挫后,转而在私领域进行的表演性文化实践。最能体现这种复杂身份的,莫过于那些有过再离散经历的作家。

500新闻:20万人次逛庙会 槟城人过年好热闹 来源:马来西亚 光明日报 日期:2025年2月1日

作家林幸谦,在马来西亚、港台多地生活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我回中国人组成的社会,仿佛前世曾经来过,却又极其生疏,赫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身在故国的他者……我所信仰的中国属性,原来仅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当这些作家身处异乡,味蕾的记忆最是诚实。他们心心念念的不是烧饼油条,而是马来西亚街头那刚炸好的、带着浓郁香料味的咖喱角,是那碗香气扑鼻的咖喱鸡饭。

更有趣的是,连过去被华人社会普遍排斥、甚至妖魔化的伊教的文化符号也悄然融入了他们的乡愁。作家辛金顺写道,当他身在异乡,记忆中:

”那常在黄昏里穿过重重云气和雨雾的清真寺的祈祷声,幽幽渺渺地突然在记忆中明亮了起来。”

他们既认同自己的中华文化之根,又深爱着马来西亚这片生长于斯的土地。他们的身份,不再是中国人或马来西亚人的单项选择。而是一种既是,也是。

回看马来西亚华人的百年身份求索,其实为我们理解“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提供了生动的现实案例。他们的故事证明,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构应是超越国籍,以中华文化为纽带的文明共同体。我们应在尊重他们作为住在国公民身份与情感的基础上,以平等包容的文化交流为桥梁,并将他们融合当地特色的在地化身份,视为中华文明在全球化时代开枝散叶的宝贵财富与丰富延伸。这才是新时代中华民族最宏大、也最自信的叙事方式。


参考文献

[1] 田思. 我们不是候鸟[M]//砂拉越华文作家协会. 我们不是候鸟. 古晋: 砂拉越华文作家协会, 1989: 29-32.

[2] 黄锦树. 中国性与表演性: 论马华文学与文化的紧张[M]//张永修, 张光达, 林春美. 辣味马华文学: 90年代马华文学辩论性课题文选. 雪兰莪: 中华大会堂, 2002: 319-322.

[3] 钟怡雯. 从追寻到伪装: 马华散文的中国图像[M]//陈大为, 钟怡雯, 胡金伦. 赤道回声: 马华文学读本Ⅱ. 台北: 万卷楼, 2004: 262-291.

[4] 林幸谦. 盛年庆典[M]//林幸谦. 狂欢与破碎: 边陲人生与创新创意. 台北: 三民书局, 1995: 3-13.

[5] 辛金顺. 九月授衣[M]//钟怡雯. 马华当代散文选(1990-1995). 台北: 文史哲出版社, 1996: 105.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