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罪案剧,先要年轻人的“命”
前几天,有朋友在戛纳看到了一位熟悉的身影,陆川。
他带着《西野》来戛纳放映。
这是联想集团和陆川一起打造的,关于动物保护的短片,它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命”的故事,是牦牛的命,也是与动物打交道的人的信仰,也关乎于他们的“命”。
而主办方Screen Daily在众多影片中关注《西野》,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在戛纳的圆桌会议上,我最感兴趣的其实还不是这部影片拍摄有多曲折,而是陆川回应了他面临的一些争议——
制作、影评、公众的反应,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作品
我也希望人们给我掌声,为我叫好
但更重要的其实是真实
不管是他们给你面包,还是石头
这都没问题
争议,这几乎是陆川这几年逃不脱的话题。
就像之前的《借命而生》,作为陆川这几年来口碑最好的作品,其实也面临着不少争议,就像我之前说的,这部剧在技术层面堪称优秀,内核抓得也非常精准,但陆川对于这个故事的把控力,显然有所欠缺。
这也是看完整部剧后,我们觉得可惜的原因。
没错,我后来还是追完了《借命而生》。
不过今天,我并不打算再重复去聊它的优劣与得失,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了,既有的观点也依然保持不变。
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聊一下它,以及它的“同类”们。
原因就在于,回过头来再看,《借命而生》里提出的这个“借命”的概念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你甚至可以从中窥见这些年国产年代犯罪剧,最隐秘的内核。
话不多说,先从剧集说起。
01
“借命”
没错,《借命而生》的内核其实并不是悬疑,也不是犯罪。
而是“借命”二字。
什么是“借命”?
简单来说,就是在时代浪潮冲击下,小人物被摧折后失去反抗命运的力量,与活着的信念、动力后,将自己可以依附、寄生、“还魂”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们以取代、继承等方式。
在坎坷的生活中,拥有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很玄。
我们不妨来看剧——
在《借命而生》里,两个犯罪嫌疑人徐文国、姚斌彬因为一场“不明不白”的凶杀案,而进了看守所。
而看管他们的狱警杜湘东并不认为这徐、姚两兄弟是杀人犯。
可是,就在杜湘东在监狱外为他们二人找案件证据时,命运就在中途开了个玩笑。
一场车祸,让徐、姚二人越狱。
被抓回来的姚斌彬,在还没有找到确凿的杀人证据的情况下,直接被判了死刑。
这场案子,就以一个枪毙,一个越狱的方式,结束了。
可是啊,姚斌彬的死,才是这个故事开始的第一步。
他被各种人,以被借命的方式“活”着。
首先是徐文国。
他之后逃亡、复仇的理由,实际上都是来自于姚斌彬。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欠了斌彬一条命”。
如果,没有姚斌彬的夺枪,杜湘东的注意力就不会放在姚斌彬身上,那么,徐文国就没有借机逃跑;
如果,不是姚斌彬要徐文国越狱,逃跑,也许他们二人都要走上刑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徐文国,是“借”了弟弟的命。
这也是《借命而生》里,最为直观的“借”。
而杜湘东呢?
其实,他也是借了姚斌彬的命。
他觉得不只是徐文国
就连自己的这条命也是借来的
向姚斌彬借
向徐文国借
向刘芬芳借
怎么说?
实际上在姚斌彬死后,杜湘东活着的意义已经不再是为自己了。
而是为了姚斌彬。
他想弄清楚姚斌彬究竟是不是真的杀人了,想弄清楚有没有冤枉好人。
更想弥补自己职业上的污点,捉拿徐文国。
他活在过去的时代里。
也正是因此,哪怕是有了调回刑警队的机会,他也没有接受。
因为离开,似乎就意味着背叛。
而杜湘东所借的命,也远不止姚斌彬一条。
还有妻子刘芬芳。
长时间追捕徐文国的杜湘东,常年不在家,妻子孕期急性大出血时,无人发现,死在了家中。
之后,他就一直活在刘芬芳死后,给他带来的幻想里。
幻想着他们一起过日子,一起聊天......
他一直愧疚地背负着两条人命,为了延续他们的期望而活。
他不得不活着,才能去做那些未尽之事,才能继续在幻想中活着,用自己的命,换来救赎。
所谓“借命而生”。
实际上就是因他人而活,也为那个时代而活。
02
“借命”的共鸣
说起来,这种“借命”的概念,也并非是陆川,或者原著作者石一枫的首创。
他们只是把这概念明确的提了出来。
如果我们仔细去想,便会意识到,这几年的年代犯罪剧,普遍地拥有和《借命而生》一样的内核。
它们都强调“借命”这一个动作。
比如,在《漫长的季节》里,沈默通过杀人“借命”,借殷红的身份,继续活着;
而她又借了王阳的命,在沈默自杀的时候,王阳因为救她,自己溺水身亡。
甚至,她也借了弟弟傅卫军的命,是他的“自投罗网”,让沈默跑了。
而,王响则借了王北的命。
在他想卧轨自杀时,却被弃婴的啼哭“叫”了回来。
他也借了沈默的命,只是一个背影,他就记下近20年。
他只想抓到凶手,还儿子一个清白。
今年上半年的8分悬疑、犯罪剧《沙尘暴》,也是如此。
段奕宏饰演的警察陈江河,为了追师父的车,而陷入了流沙里,师父为了救他而出了车祸成为植物人。
《沙尘暴》里,那件扑朔迷离的案子,也同样是“借命”。
弟弟“借”了姐姐的命,师父“借”了徒弟的人生,妻子又“借”了丈夫的命。
他们相互寄生,又相互厮杀,直到在“挣命”时,又害死了自己。
在《三大队》里,张译饰演的刑警程兵,为一桩悬案追凶20年。
当罹患胃癌的兄弟,目送程兵越走越远时,他明白程兵的这条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程兵背负了受害人的命之外,搭上了自己的“命”,也借了自己兄弟的“命”。
他如果回头,就是辜负了借来的“命”。
为何“借命”就成了犯罪片的共同特征?
重大的变故下,人们才会开始正视自己的命运,像是沈默,她难逃被自己姨夫猥亵、掌控的命运,她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地找到救命稻草活下去。沈默是借,但,她的借,更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夺”。
她如果不去抢自己的命,下一次,在砧板上的就会是她自己了。
所以,“借命”的通常都是那些陷入困境的小人物,不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去“借命”,是他们为了活下去理由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放在沈默身上,是一种不得已的自私;
放在程兵身上,又是一种几近癫狂的无私。
但,目标都是殊途同归,就是小人物要选择一个活下去的方式,它伴随着一种耻感、愧疚感,但也是活下去的执念。
而反之。
那些被“借命”的人,总是最为大公无私的,勇于分享的英雄。
王阳是,傅卫军是,那些牺牲的、死去的、离开的人都是,就连彪子最后的信仰一跃,都成了给老几位的安慰与开导——要乐乐呵呵的。
如此对比,你就会发现。
在借与被借中,死亡,都被富有了不同的意义。
03
被淘汰的小人物
这似乎是个巨大的巧合,不是吗?
所有的年代犯罪剧导演,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种思路,他们塑造了一个个年轻的,早逝的生命,并相信,这世上,总有人记得他们,因他们而活。
这也让这些犯罪剧们,呈现出一种漫长的忧伤,与哀悼的气质。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就像唐诺说鲁迅,“一直用一种借来的声音在说话”,这些年代犯罪剧里一直重复这样“借命”的母题,其实也是当代的创作者们,表达自己,用来“说话”的集体倾向。
它的重点从来都是被借的那条命,而不是借命的人。
《借命而生》里有这么一个情节——
许多年后,杜湘东发现了徐文国的踪迹,他兴冲冲地跑到刑警队,试图说服他全力围捕。
可老同学泼了他一盆冷水:
过去有当年的重中之重
现在有现在的当务之急
明白吗,兄弟
在大多数人眼里,那些已经被定性的历史,也就只能尘封下去了,那些历史里不清不楚的人,也就只能让他们继续面目模糊下去了,那些时代浪潮下,被淘汰的,不知名的小人物们,何必花费那么大周折,去看清他们的面貌?
我们都是活在“当下”,也只能“向前看”。
可是啊,我们今天的“成功”,往往是建立在过往一次次“失败”的基础上的,我们今天能够自信地站着,往往也是因为有很多无名无姓的人,不得已地倒下,我们回望历史,不是为了缅怀,更是为了更准确地和当下对话,去反思,去自省,去找寻未来的路。
所以专注当下当然没错。
回到历史的情境中,去看着那一双双具体的眼睛,也同样重要。
也正是如此。
当下的历史研究者早已不再局限大人物的故事了,他们关注的更细节——
可以是一段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也可以是一种气味,夏天的柏油路上,蒸腾的柏油味儿。
甚至可以是一种姿势,《翦商》里记录了商周时代墓葬里各种各样的姿势,通过这些姿势,还原了一段历史……
总之,历史是该有温度的,它是一个个个体的总和。
更因为如此。
当下的年代罪案剧创作者们,也不再像以往一样,着重于描摹一个大时代大事件,也不再着重于描述案子里的奇情,而是试图塑造出一个个被历史“淘汰”的小人物,并让后人,借由他们的“命”而继续存在下去。
这是对具体的生命的铭记,也是对远去的生命的怜悯。
更是对还愿意回望过去的肯定。
就像《借命而生》里。
导演让杜湘东一直保有他的善良、愧疚,一直让他“困”在那一年的夏天。
这在旁人看来是一种执念。
但对于杜湘东来说,那些过往的生命,那些无法付诸实现的情感,才是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这是一种对过去的铭记。
或是《漫长的季节》里。
导演让范伟最后说了那句很著名的台词,“往前看,别回头”。
这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可同时,我们也知道,这样的“当下”,其实是建立在对过去的全面厘清基础上的。
没有身后身,也就没有眼前路可言。
所以说。
尽管当下的这些年代犯罪剧的质量有高有低,尽管抓住了内核并不代表就拥有了致胜的武器。
但我对国产年代罪案剧这样的趋势,还是会继续期待。
它是一种理想主义。
也是一种勇气。
而纵观整个国产剧的环境,有这样的创作意图,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毕竟被即时满足的当下。
谁还会关心,那些远去的,一个个被时代淘汰的小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