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来的人:中国初代模特队传奇

作者|  高哲

来源| 公众号“谷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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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前卫设计 供图|受访者

一群受到美与自由召唤的年轻人,凭借着勇气去冲破特殊年代施加在人身上的枷锁,他们有的为此与家庭决裂,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39年前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过遥远,但如果那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并且将一颗压抑的心从长久的沉默里解救出来,那么他仍然记得当天的遭遇、甚至是当时的情绪,便不足为奇了。

24岁时的贡海斌时常出没在北京最繁华的西单路口,那天西单商场前聚着一大群人,一圈圈地围着两男一女三个外国人,贡海斌走近了,还想挤进去看个究竟,慌乱中扯断了拎在手里的塑料袋,六个馒头掉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他后来知道,德国的一家电视台当时正在录外景,女主持介绍中国的时局,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德语,六个散落的馒头立刻作为突发情况被摄影师拍进了镜头,“现在的北京,在粉碎了‘四人帮’以后,人们的生活有所改善,地上的大白馒头,很能说明问题。”女主持人说。

镜头拍过馒头,抬起来对准了一脸窘迫的贡海斌。

“你是干吗的?”翻译问他。

西单附近的居民一直以来也为此感到迷惑,他们时常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从路口走过,消失在西面的手帕胡同。他总是穿着鲜亮整齐的衣服,身材颀长、头发乌黑,皮肤却异常白皙,显然不属于劳动阶层,最奇怪的是,他沉默寡言,几乎从不跟人交谈。时间久了,人们猜测他应该是归国的华侨。

两三个春心萌动的姑娘时常等在贡海斌家附近,足够大胆的会凑过来,“哎哥们,你干吗去?”“我回家。”“家在哪儿啊,咱们能聊聊吗?”“聊什么啊?”“聊聊呗,你这不会说话嘛。”“当然会说话了,没有什么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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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四为贡海斌 供图|受访者

多年后回忆起从青春期开始的这段经历,贡海斌语气中仍有些辛酸,“一说话很麻烦,从国外回来?哪个国家、有护照吗?”年少时的贡海斌过着贵族般的生活,常常跟随母亲参加领导人的舞会,从不知何为世事艰难。家道中落后,自尊与虚荣成了他不得不维护的枷锁,对于真实的身份——染坊工人,他讳莫如深,从不与人提起。

那时的洗染店只有小小的门脸,院里支着棚子,地上四口大锅,夏天时温度高达50多度。从17岁开始贡海斌当起了学徒工,每天穿梭在蒸蕴的水气里,浑身上下只穿着靴子、裤衩和一件胶皮围裙,每隔一个小时就得停下来,脱了靴子倒出半靴水。

挨到下工时,浑身溅满五颜六色的的染料,跟斑点狗似的,皮肤却出奇地细嫩,用他的话说,简直跟仙女一样。借着洗染店的便利,他烫衣服、压裤线,再擦过皮鞋、抹上头油,悄悄从店后的小黑门溜出去,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路回家。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播出后,贡海斌花3个月工资买来墨镜,这样连眼神的交流也省了,于是传言也更新了版本,“西单有一个男的,海底来的人,特酷,不说话,线条倍儿棒。”

但面对德国记者的提问,贡海斌涨红了脸,只能如实回答,“我是一个工人。”

“为什么带那么多馒头?”记者又问。 

“中午上班吃饭的。”

“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还要给同事带两个,自己吃四个。”其实那只是贡海斌一个人的午餐。

“四个也是很多的,你觉得未来呢,还会有更多的馒头吗?”

“会有更多馒头。”

短短的对话,回忆起来却像漫长的煎熬。贡海斌正要跟随人群散去,突然又被一位带着鸭舌帽的中年人叫住,对方自称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名叫向霖,说着还拿出了工作证。

那时向霖正在为新电影《琴思》挑选演员,“你的形象真的很好。”向霖捡起馒头,“你这样像个华侨似的,怎么还带饭?”

贡海斌领着向霖和摄影师从小黑门进了染坊,雾蒙蒙的伸手不见五指。“你每天就在这云雾里工作吗?”向霖对贡海斌说,“年轻人,我对你的命运感觉很可怜。你是一个演员的苗子,拍完这个电影,留在峨眉电影制片厂,我培养你。”

贡海斌听了,眼泪汪汪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旁的摄影师开起了玩笑,“戏很好嘛。”

刚改革开放那会儿,中国人与外国人公开接触,还只能选择几处特定的场所。1980年9月收到那份莫名其妙的邀约时,贡海斌正在电影制片厂做兼职演员,进了北京饭店的会议室,他看到一位儒雅的外国人端坐其中,身旁的女士虽然有着中国人的脸庞,但衣着鲜艳奇特,身份令人费解。

女士自称宋怀桂,她告诉贡海斌和另外两位青年演员——日后成名的张铁林和方舒,身边的皮尔·卡丹先生是法国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正在筹备一支由中国人组成的时装模特队。

贡海斌不明白什么是时装模特。在整个国家都只能穿着黑蓝绿的年代,不仅时装模特一词不存在,连展示形体的行为在一些人看来也与妓女无异,而在新闻报道中,“模特”更是语言的禁忌。

新华社记者李安定记得,他曾在1979年春天参加过一场只允许服装界官员入场的内部观摩会,第一次见到了皮尔·卡丹和伸向观众席的天桥。据他描述,8名法国和4名日本模特穿着奇装异服,穿梭往返,彼此“眉目传情,勾肩搭背”,一名金发碧眼的女模特,扭着胯从台前返回,突然停下来转向台边,撩起长裙的两襟,露出只穿着窄窄三角裤的身体,“顿时,台下的观众几乎都向后仰身,像在躲避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冲击波。”

“那里面实际什么都没穿嘛,上面什么都没有,乳罩都不戴。”李安定坐在沙发里,扬起双手模仿当时观众的惊诧,“‘噢’,人就像浪打来一样,整一排都要倒掉了。”

虽然1980年前后国门已经打开,中国急需扩大服装出口以赚取外汇,但跟世界隔阂太久,中国服装界对西方的流行趋势一无所知,很需要皮尔·卡丹带来的最新知识。可是要从中国人当中招募模特,政治气候和流行的观念一时还难以容许。李安定原本打算报道卡丹的第一次时装表演,但第二天《参考消息》转发了香港左派报纸的评论,题为《外国人的屁香》,不仅报道无法发出,卡丹接下来在上海的表演也遭遇了阻力。

第一次来华,卡丹先生实际上无功而返。在巴黎的一次艺术展上,他结识了旅居欧洲的宋怀桂,于是接受后者的提议,委托她再次回到中国开拓市场。归国的宋怀桂除了要筹备模特队,还要在北京开办一家名为“马克西姆”的餐厅。这家诞生于十九世纪末的法国餐厅,曾经是毕加索等欧洲艺术家聚会的顶级文化沙龙,因此当欧洲报纸得知皮尔·卡丹的计划,纷纷评论说“卡丹一定是疯了。”法国驻中国大使则一脸严肃地劝他“不要做傻事”。但卡丹先生不仅不打算退缩,还要在北京完全复制巴黎马克西姆的装修和服务,要知道,当时北京甚至找不到施工的材料和建筑师。宋怀桂所领受的使命仿佛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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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卡丹走在北京街头

后来证明,宋怀桂正是皮尔·卡丹那时最需要的人。然而,如果只是对中国变幻莫测的政治有所了解、并且察觉了蠢蠢欲动又谨小慎微的民心,宋怀桂与她的事业之间仍隔着万水千山。但宋怀桂——用皮尔·卡丹的评价来形容——即使被扔在沙漠上,她也能学会仙人掌的语言。

早年在中央美院学习的时候,宋怀桂遇见了保加利亚留学生万曼,两人的恋情被学校发觉,被迫写下再不来往的保证书。他们很快学会了一套地下工作的联络方式,将约会的字条藏在树洞里,当恋人迎面走来,彼此不能言语,宋怀桂便用辫子的样式传达信息:两条辫意思是能够赴约,一条辫意味着去不了。后来,宋怀桂给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写了陈情的书信,周恩来亲自批准,促成了新中国第一起涉外婚姻。

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人们对宋怀桂的事业存有诸多猜测,比如她在中国高层人脉广泛。邓小平的女儿邓琳是宋怀桂当年在中央美院油画系的师妹,中国的政府高官后来也的确常常出现在马克西姆,但宋怀桂的女儿宋小虹说,最初回到中国的时候,母亲也只能打电话、写信,骑着自行车到轻工部、纺织部挨个拜访,向办事人员寻求许可,“别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事,觉得她是不是有点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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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桂(蓝黑衣服)和模特们 供图|受访者

性情中人宋怀桂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不仅敢想敢为,还能在三言两语间拉近与陌生人的关系,即使遇到后来的国务院副总理吴仪,她也会亲切的唤一句“哎呦吴大姐”,她与人聊起家常,总把“咱们是老乡”像口头禅一样挂在嘴边。

但寻找模特这件事,还只能悄悄地进行。不管是走在马路上,还是去银行办事,宋怀桂都会随时留意那些身高和外形条件符合的年轻人。伍荣威见到一袭红衣的宋怀桂时正是中国银行的柜员,女工孙幼婷在北京电影学院大门口第一次听说了时装表演,漆雕工人杨伟在鼓楼的大厅外撞见红上衣、绿腰带、花布鞋的宋怀桂,心想“哪里来的妖婆子。”

后来蜚声海外的名模石凯,15岁的时候坐在北京饭店咖啡厅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从卫生间返回时,被宋怀桂和卡丹发现,贡海斌走过来告诉她,“法国著名服装设计师皮尔·卡丹先生看上你,说你很适合做他的服装模特。”石凯不明白他的意思,“懵了”。宋怀桂和卡丹又走来详细地解释,“我真的没有听懂,后来觉得可能像一个舞台戏剧服装的哑剧。我当时觉得很可爱。”石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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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年代的北京饭店

在北京饭店的会议室里,卡丹先生通过翻译略作解释,请出了从法国带来的模特教练塔尔多。贡海斌回忆当时的场景,情不自禁地模仿起塔尔多的步态,“一米九零,浅蓝色的皮鞋,穿了一条白裤子,上面是浅蓝色的毛衣,肩上搭着白色外套,飘飘地过来,太漂亮了!”

“你们三个走走吧。”卡丹先生说。

走路大概是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贡海斌不以为然,可是真的迈开步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吓坏了。塔尔多走起来轻松、潇洒,动态中充满美感,可他却身体僵直,像“傻帽走路”。

贡海斌不敢再走下去,觉得简直是对他们的羞辱,他问卡丹先生,“这是有专业技术的吗?”

“有,有很高的技术。”卡丹告诉他,“模特是人的参照物。”

但在询问意愿时,张铁林和方舒都以拍电影为由拒绝了。

“你怎么选择呢?”卡丹问贡海斌。

拍完电影《琴思》后,贡海斌曾向父母说起剧情梗概,没等讲完,父母都睡了过去。而在观看内部电影《魂断蓝桥》时,父亲竟然像贡海斌一样抹起了眼泪。这件事让他感到很失望,他羡慕《魂断蓝桥》里罗伯特·泰勒的英俊风流,而当时的中国电影,仍在重复陈旧的意识形态话语,距离人性与美的伟大主题过于遥远。

贡海斌说,“我愿意做这个职业。”

卡丹先生似乎有些吃惊,“为什么?你怎么就这么决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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