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品海:软实力的美国叙事

特朗普2.0被普遍视为是全新的美国,但美国传统政治学者却认为特朗普是「非美国的」(un-America)。外界并不完全同意这种批评,超过一半美国人选出来的总统,又如何可能不代表美国?但特朗普的特立独行确实揭开了美国的「神秘」面纱。不同政治阵营的立场很好地反映了美国政治的多样性,但它是装在一个斗兽场内的多样性,各种价值的共存不是多姿多彩,而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曾经为美国涂脂抹粉的学者不在少数,他们喜欢将价值观凌驾在学术研究和政治现实之上。过去几十年,一种用价值观说教的「美国学」成为显学。伴随着美国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冷战的「胜利」,这门学问被升级为科学,就好像氧气一样现实存在。其中最为人熟悉的包括史丹福大学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的「历史终结论」,还有哈佛大学奈尔(Joseph Nye)教授的「软实力」。福山后来纠正了自己的观点,奈尔的软实力至今还是美国国际关系的权威理论。

价值迷信形成「软实力」

虽然奈尔曾经是一名外交官员,但他更是一位学者。我在认识他之前,总觉得他的观点颇为虚伪,但在和他多次交流之后,发觉美国确实有一批人,特别是在学者中,很相信美国是世界的榜样,它的价值观应该成为指引世界的明灯。他们甚至认为,所有人都真诚希望成为美国人。奈尔最近的离世(2025年5月6日)在美国学术界引起一阵怀念。这批人对特朗普糟蹋美国软实力充满愤恨,奈尔的离世让他们的心情更显沉重。

另一位最近离世(2025年4月13日)的美国价值捍卫者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同样是对特朗普感到愤恨的外交家,他还是共和党人。阿米蒂奇在2016年和2020年总统选举中将票投给民主党的希拉里和拜登。作为列根的助理国防部长和小布殊总统的副国务卿,这种表态当然是震撼的。阿米蒂奇背叛自己政党的总统候选人,是因为特朗普无法代表他认同的美国价值。虽然奈尔和阿米蒂奇属于不同政党,但他们对美国价值的迷信是同等的。奈尔更多是在学术探讨中表达自己的观点,阿米蒂奇则是行动派,就算在退休后,依然积极参与扩大美国价值影响力的工作。

奈尔和阿米蒂奇都是联合推动强化美国和日本安全关系的主导者。他们相信中国崛起对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是消极的,日本在与美国合作围堵中国时应该扮演领导角色,在军事、经济领域应该与美国彻底融合,包括建立联合军事指挥体系,团结韩国、台湾、菲律宾、澳洲成为美国围堵中国的最前线。这是两位跨党派外交官员在过去二十多年主导的6份专题报告的观点,2024年是最后一份。显然,奈尔不认为美国的软实力在面对中国时发生作用,所以要依赖军事同盟的硬实力来「驯服」中国。

我曾邀请阿米蒂奇访问北京,希望通过民间的学术交往,让他们更好地认识中国的意图,消除焦虑,在中美关系、台海关系中采取理性立场。但美国人一旦用自己迷信的价值观来审视中美和台海关系,客观事实不起任何作用。更何况,无论属于什么政党,当要维护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避免美国在地缘政治博弈失去优势,政客们的立场必然统一。在嘴巴上,他们都将政治博弈说成是为了维护自由民主价值,但在行动上,军事和经济实力又是唯一手段。特朗普与这两位坚持美国价值的外交界实力派本质上没有分别,他只是更强调经济手段,明言从利益出发应对国际关系,不会将自由民主挂在嘴边。他显然是更诚实的政客。

软实力背后是「硬」与「锐」

「软实力」看似与中国人的「以德服人」相类似,但事实并非如此。首先,「软实力」本身是指「实力」,无论多「软」,它也是「力」。在基督教的《圣经》里,耶稣可以是「以德服人」的案例,「服人」是指「信服」,而不是「压服」,只有这样,才能算是「德」。「德」不与对外行使的力量相关,是非强制性的,它是依靠自身的优良品德,通过实践让品德外露,周边群体受到感动而自然产生尊敬和追随的意愿,这才是「以德服人」的意思。

西方学者将软实力与硬实力结合,认为它们可以转化为巧实力(Smart Power),藉此完成统治的任务,奈尔的软实力也由此成为更有效的征服力量。在征服的语境中,实力只有一个衡量方式,即是否成功征服。至少到目前为止,美国是说不上成功的,就算加上有了经济帮扶的颜色革命也是失败的。特朗普上台之后,情况就更不乐观。积极寻找这种制胜法则的美国学者,就好像奈尔,对特朗普2.0自然感到沮丧。

「软实力」是一套有内在矛盾的理论,因为「软」和「实力」之间隐含着冲突关系,「软」(Soft)是无形和不具压迫性、强制性,而「实力」是与对象产生张力的关系,目的是为了征服。以大自然的美丽为例,它吸引你,但对你没有压力,你会拥抱它,喜欢它,甚至被它「征服」,这是「软」。能否说这种吸引力是「实力」?如果不添加统治性,并非不可以。但以「实力」为主体,将其与「硬实力」联系起来,这种「软实力」并不「软」。

软实力与对象的张力是指什么?当美国人讨论价值观,背后是要「输出」它,是颜色革命的旗帜,包括政权更迭的目标,那么还可能是「软」实力吗?它顶多是美国学者批评专制政权的「锐实力」(Sharp Power)。很可惜,美国人没有看懂自己的论述是建基在征服和要维持超级大国地位,混淆了「软」、「硬」和「锐」,将所谓的软实力想象得如此高尚。

美国作家Fareed Zakaria认为,大英帝国在十九世纪将英语传播到全世界就是软实力的展现,他认为那是一种优越性的呈现,却看不见那都是针对殖民地的成功传播。西班牙语在南美洲很普及,法语在不少非洲国家依然是第一语言,都是因为宗主国对殖民地的影响。为什么香港官员都要懂英语,而日本官员却不需要?韩国和台湾的老一辈精英不少是讲日语的,自然是因为日本曾经是他们的宗主国,后来美国对台湾的影响扩大,台湾人更多在美国留学,他们的英语也长进了。英语在全世界最普及是因为它的殖民地版图最大,有接近一半地球上的人口曾经是它的「子民」。

香港人很清楚这一点,在中文成为法定语文社会运动之前,英语是香港唯一的官方语言,不懂英语连公务员都当不上。但若稍有历史错配,香港人讲的很可能就不是英语,或许是葡萄牙语或日语。这能说明英语比法语、西班牙语或日语有任何文化优胜之处吗?像Zakaria对这种软实力的理解,只能证明它是硬实力的补充,而不是中国人推崇的「以德服人」。

美国以及不少西方国家对世界的变化有着强烈的焦虑。冷战之后,它们误以为西方将无限延续工业革命为它们带来的盛世,却同时发现非我族类的全球南方国家正在以各种速度和模式崛起。这都被它们视为威胁。就以北约东扩为例,欧美国家不相信苏联解体等同敌人消失了。广场协议则是证明日本崛起必须受到他们的有效管理。奈尔和阿米蒂奇在鼓吹美日要连手应对中国崛起的论述中,军事和经济手段是主要的,但也顺道带上一句共同价值,装饰的意涵非常明显。就在同一时期,奈尔对软实力深入探讨,但始终是将它放置在征服的语境中,好像「德行」是不需要修炼的,美国已经很完美了。

特朗普为美国贡献了「诚实」

奈尔等学者对软实力的推崇建立在错误的出发点上,与其相关的学术研究本质上也是以追求利益为基础。利益可以是领土的、金钱的,甚至是赤裸裸的霸权,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形式,但都是在博弈的框架之内。软实力是指文化,价值观,奈尔将外交政策也视作软实力的表现,其实都是在军事和经济实力之外的政治实力。有人说荷里活的电影,通俗饮食文化如麦当劳和可口可乐都是美国「软实力」的象征,自由主义、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和民主、人权就是软实力的最高境界。它们充其量是商品或政治商品,是售卖商品的广告,用软实力来包装不失为聪明手段,但绝不是什么学术成就。

为什么软实力能迅速成为美国的政治学理论?美国知道苏联解体不是自己的军事胜利,它需要在硬实力之外寻找理论支撑,美国学者巧妙地将软实力在地缘政治的作用放大,将其解释为美国在冷战胜出的深层原因。它不单止巩固了美国在冷战最终获胜的想象,甚至将美国价值观包装为征服世界的意识形态,甚至出现历史的终结这种荒唐谬论。奈尔在多篇文章用意识形态战争来解释软实力的应用。当软实力需要用战争来解释,将两个群体之间的关系用实力比拼来说明,估计大家不会再将软实力与「以德服人」相提并论。

特朗普的「诚实」是他不屑于假道学。无论他是否成功让美国再次伟大,如果美国在他的领导下能够更为诚实,他已经为美国做出很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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