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我的参谋长 (作者:刘本新)​

500

【按】这段作品选摘自长篇回忆《把爱献给你》,以下各段文字本来配九张图,在这里配一张。

500

500

部队需要我的数学能力

1971 年,费县一中宿舍内,幽幽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揉出温暖的光晕。那时,后来成为山东师范大学运筹学专家的赵庆祯老师,正耐心地为我讲解华罗庚优选法。他对我的领悟称赞有加。此后,他还指导我学习运筹学与钱学森的系统论。赵老师在我心中播撒的知识种子,在未来的军旅路上生根发芽,结出了丰硕果实。

1976 年 11 月,我在沂蒙山前方城公社农田基本建设工程指挥部,任宣传组长。那段日子,我整日忙碌于为省报、电台撰写稿件,给县委撰写汇报材料;负责工地广播站和文艺宣传队的工作,还要参与农田地形图测绘。虽然辛苦,但也收获了充实、快乐与自信。月中,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随后,我被调往公社征兵办。此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只手,把我的一生拨给了军营。

当时,来带兵的是驻扎在上海浦东的我父亲曾在过的老部队第 98 师。自小,我便渴望穿上军装,挎上父辈的枪,去当一名霓虹灯下的哨兵。然而,父亲的老连长、县武装部长李芳华却坚决不同意我参军,他命令我在家负责组建民兵军事体育队。公社宋继先书记也多次劝我:“明年你要去北京开大会,你走了,公社就少了一位先进人物啊。” 我虽表面上应下,可心底对军营的向往,仍是暗流涌动,难以平伏。

带兵的陈昌满连长发现我数学与记忆能力出众,便带我去县上见师副参谋长张肇源。副参谋长曾是著名的炮兵团长,见到我后,他出了一道炮兵题:我军在山上,敌人在山下,双方火炮最大射程均为 12 公里,问我军炮兵置于何处,才能既打到敌人,又不被敌人打到?

我沉思近一分钟,意识到这看似是一道物理题,求解山体斜面上地球引力下炮弹的加速度与射程的关系,实则考验的是思维方法,类似脑筋急转弯。于是我回答:“炮兵打仗,不在于火炮的最大射程 A,而在于有效射程 B。∴B<A,∵理论上,用B 作战,就面临被敌人击中的可能。”

听到副参谋长对我的夸赞,我满心自得与自乐,仿佛已穿上军装,沐浴着部队的阳光。

两周后,副参谋长再次对我考核,他拿出一份试卷。我一看,熟悉的字迹让我心头一震 —— 考题竟是赵老师所出。题目虽有难度,但凭借扎实的数学功底,我不到十分钟就报出了四道题的答案。其中一道题后来还成为了高考题:(z−x)²−4 (x−y)(y−z)=0;求证:x,y,z 成等差数列。它的变式: (x−2y+z)²=0;此题答案:2y=x+z。

副参谋长对我的数学能力十分满意,当场表示要带我去部队担当重要工作。为了让我顺利参军,他出面协调,排除了各方阻力,为我办妥了入伍手续。12 月 20 日,当我拿到《入伍通知书》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骑上自行车,围着蒙山不知疲倦地跑了近 300 里路,兴奋得整夜难以入眠。我,终于拿到了进入军队之门的门票,入门指日可待。

500

参谋长留下我当工兵

1977 年 2 月初,上海遭遇了罕见的暴雪,气温骤降至零下 10 度。

10 号,正值小年,新兵连的篮球场上,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惨白的光。我站在一尺多深的雪里,从山东来的北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看着其他战友陆续被分配到各个单位,而我却因未经过生产大队贫下中农协会推荐等环节,家乡 “革命群众” 的举报信寄到了部队。此时,部队决定将我退回老家,我陷入了严重的政治危难之中。

一想到,国家还处于“文革”中,我真的被“政治退兵”,就意味着戴上了政治问题的大帽子,以后招工、考大学都将完完,就连我的党员资格也难以保住,我的心落下跳上,咚咚作响,我像被拉着头发吊在百丈冰崖上,头上却急得大冒热气。在孤零零中,没人睬我这个退兵,我也不想理睬别人。

一个多小时后,一辆军用吉普缓缓地推开积雪,停在了我的身后。

车门打开,走下 50 多岁的师司令部参谋长郭永山,他是前来检查新兵分配工作的,同时也来了解我。在新兵文艺汇演时,我创作表演的山东快书《雷锋买车票》获奖,参谋长为我颁奖,我们认识了。参谋长是山东福山人,战争年代曾到过我的家乡,他说自己至今都难忘群众送给他的煎饼和锅饼,那是浓浓的沂蒙情。在这绝望的时刻,我心想,反正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瞬间决定向参谋长提起申诉。

参谋长接过参谋递过来的档案袋,向我提问,见我对答如流,他笑着说:“到底是党员,革命老区的农村干部。” 这一句话,让我看到了希望之光,觉得向参谋长申诉定能成功。

参谋长继续提问,当我说到爷爷刘福兰抗战时期就是游击队员,解放战争中是村干部时,参谋长的激动起来,使劲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革命的后代,举报信,我不信,留下你当工兵,接受一年艰苦考验。要是你经不起考验,我再送你回家。”

听到这番话,原本强烈的申诉念头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而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感动与感激。泪水不能控制,唰唰地流,汇成我咬着牙齿的回答:“决不辜负参谋长!” 这时,工兵连戴立夫副连长跑步过来,接受参谋长指示,背起我的背包,我也破涕为笑,向参谋长敬礼告别。

就这样,我入伍仅两个月就遭遇的这场政治危机,被贵人参谋长轻抬手指一点,化解了。

按理说,这不过是参谋长依职权处理的一件平常小事。然而,在参谋长离休五年后,全军开展整党工作,有人翻出他处理的这份举报信,说是未经调查核实,主观主义说“举报信,我不信”。有关部门认为举报信内容有真实性,要求我详细写清参军前,在历次运动中的言行。我实在难以写清,因此被判定为不合格党员。一年后我在北京获得荣誉,加之无法核实举报信,我才恢复党员资格。

1991 年,北京来人就这封举报信再次与我谈话。积压多年的愤懑顿时爆发,我怒不可遏,摔了手中的茶缸,拍案而起,厉声喝道:“立刻,马上给我销毁这封无稽的诬告信!”此后再也没有这封信的信息。举报信如附骨之疽,前后折腾我长达 14 年。怒也举报信,哀也举报信,若不是当年遇到参谋长,恐怕我只有哀。不解之谜是,参谋长当时为何没销掉举报信呢?

500

参谋长又要送我回家

四月底,我怀揣着参加南京军区打坦克演习荣获的立功证书,自感良好,有点小骄傲地回到营地。然而,参谋长听说我在申请离队回家考大学后,一个电话把我传进他的办公室。

我在门外大声喊 “报告”,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去,向参谋长敬礼。只见参谋长背靠着墙上那张巨幅军事地图,眉头紧紧地拧成个核桃,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见我进来,他猛地一激灵,随后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说:“二等功撤销,去军务科办手续,马上送你回老家。”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似锋利的锥子,猛地扎在了我的心上。明明之前说好了当工兵满一年考验不合格才送我走,可这才过了四个月,毫无预兆的 “逐客令”让心提起来,我知道不妙,既害怕又疑惑,打死也不敢往好处想。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参谋长示意我拿起地图指示棒,面对地图,跟着他的口述在地图上指出准确位置。

参谋长口述我师即将举行的演习背景,他的语速快而清晰,从苏联到日本,再到南朝鲜、菲律宾、越南、印度,最后到巴基斯坦,一连串的地名, “叭叭,叭叭” 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蹦出。凭日常学习积累和对地图的天生悟性与灵感,我胸有成竹,在地图上逐一精准地指示,一股自我满意感在心底慢慢摊开。

参谋长和悦了,一边他踱步一边教育我:“解放军是一所革命大学校,而军事科学是独立于其他科学之外的最综合的科学……” 这些日子,“回家考大学”的念头让我如同落进盘丝洞,滚来滚去滚不出来,参谋长今天的教导让我彻悟了他的良苦用心。

自那之后,我仿佛被点燃的火把,浑身充满了热烈。我积极参与各项活动,出刊的黑板报在比赛中一举拿下一等奖,指挥连队歌咏比赛也拔得头筹。担任军械员兼文书后,不仅给参谋们讲解常用优选法和趣味对策论,还幸运地跟着《解放军报》的著名记者钱钢学习写新闻,稿件刊发《人民前线》报。我们一同前往东海前沿海岛采访,站在高处,望着茫茫大海中穿梭如蚁的万吨巨轮,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我们师守备上海浦东的使命艰巨,光荣无上。

参谋长看着我一年的成长与进步,拍板:“臭小子,你考验合格了。”

得到肯定后,我趁热提出想去同济大学,跟着桥梁专家李国豪校长学习桥梁知识,我深知这对工兵架桥、炸桥有着重要意义。参谋长爽快地批准。

次年,我拿到了南京军区制发的 “神抢手证章”,还荣获了 “上海警备区基层先进文化工作者” 称号,参谋长对我更是夸赞。

在当工兵战士的这两年里的经历,浓墨重彩地绘就了我军旅生涯乃至一生的底色。我向参谋长表示,作为沂蒙的子孙,我一定会继承和发扬爱党爱军的沂蒙精神,把自己全部的知识和热爱奉献给人民军队。

500

你想当国民党军官啊

1979 年刚开头,西南风炊来了硝烟。

我已在连队摸爬滚打整两年,对连队的一草一木、每一位同志都有着深厚的感情。自卫反击战打响时,组织决定提拔我去师机关当干部,二话没说我拒绝了。在我心中,比起坐在办公室里,我更渴望奔赴南疆作战,在战场上发挥工兵专业的技能,用实际行动保卫祖国。而且,我跟着正在研究上海斜拉大桥技术的李国豪,探讨怎样炸掉他设计的桥,在我看来,这可比到机关工作更有意义。

参谋长郭永山,以及张肇源、李振和、周明福、李真等副参谋长,都是许世友司令员带出的山东老部属。我和他们是大老乡,但我和他们没有丝毫个人关系,更无亲无故,他们就是期望我能成长为一名,担当特别任务的出色军人。

一天早饭时,参谋长来检查伙食,实际上是来找我训话的。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头,表情严厉地说:“咱全师农村兵,不想提干的就你一个独蛋,当解放军军官,干比参战还重要的工作,你不干,难不成你想当国民党军官啊?师里的命令都敢不服从,不处分你怎么得了,我看要马上送你回老家。” 参谋长这番严厉的话语,让我走出迷雾,心转意变,答应当干部。

参谋长对连长戴立夫说:“两年前你当副连长,把他接来当工兵,现在还得你亲自把他还给我。” 第二天,连长帮我背着背包,我故意穿上破旧的施工服,想气气参谋长。可他见到我后,非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喜鹊叫,叫花子到。” 边说边拧我耳朵,笑骂我是 “淘气包”。看参谋长的亲切的样子,我知道他原谅了我。

随后,参谋长和茅永成科长带我走进一间办公室。我将 “保密工作百分之九十九不行,非百分之百不可” 倒背如流,参谋长这才郑重地把军绿铁盒里的正式军旗交给我保护。我双手托着军旗,眼眶瞬间湿润,心中涌起一股无尽的责任感,立下誓言:“性命不在了,军旗也要在。”

参谋长又笑着说:“连队对你吸引力这么大,伙食好是一大原因吧,那就罚你写篇《伙食好,是半个指导员》,五页纸,三天交稿。” 没想到,我第二天交稿子了,参谋长笑咧了嘴。师长王德成、政委高岩来看我,他们说:“你这熊孩子个性可够强,好好干!” 话语中满是对我的期许。

回顾过去的两年的士兵生活,我心满意足,也更加渴望在新的岗位上建立新的功勋,之后的岁月里,我确实在这无形的战线上做出了突出成绩。

500

参谋长不再管我了

五月,上海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轻轻吹拂着这座城市。我踏上了前往华东腹地七子山某特别单位的路,参加一场无法预知的考试。

后来才知道,七子山还叫七仙山、七重山,那都是化名,直到有了卫星地图,我才找到它的位置,但已成为“中国兵法文化旅游山”。

考题十分古怪刁钻,涉及到汉字编码,圆周率数序、兔子数列等。有一条题很有趣味“两位评酒师评酒,要求一位往满分打,一位向零分压。求算最后得分。”这是典型的对策论题,最后得30分。

其中一道攻关难题“一江灭,猜王你错了”, 这道题像五行山,被压在山下的人数不清,还有三道计算难题同样要绞尽脑汁。经批准,我把这些难题带回,当作 “第二工作” 继续攻克。

“一江灭” 这三个字,源于在西安剿灭敌特组织时,缴获的抄报纸上仅有的三个字,无数人对着它苦思冥想熬脑子。此时,西安 411单位的女军官吕云也在为此咬牙瞪眼,大家都渴望成为解密第一人,我更是想独占这个第一。

回到单位后,还没等我好好休息一下,参谋长就旧事重提,说起我之前几次发驴脾气的事。他语气严肃又带着一丝遗憾:“我不再管你了,你归李振江副政委管。” 听这话,那些和参谋长交集的过往,那些他引导教诲我的画面,在眼前放映。想到以后和参谋长不再是业务上的上下级关系,心中竟涌起一股不舍的愁绪。

不过,参谋长并没有完全放下我,他叮嘱我要精进地图测绘和标图,继续钻研工兵炸桥,他愿意当我的老师。他半开玩笑地嗔怪道:“嗨,你找对象也不归我管了,可我来问问,你和那位刘思齐怎样了。”

这是去年我参加上海《解放日报》笔友会结识的丝绸公司的美女秘书,我带她去过参谋长家里,后来得知她是我的同宗同辈,我们只能保持笔友关系。参谋长深表遗憾。

参谋长离休几年后,我也调离,二人再也没见过面。2015年起一位叫黄爱民的作者在银河悦读发了100多帖《守备一师大院的故事》,看到了参谋长的晚年。

没几天,李副政委找我谈话,布置特殊任务。他告诉我,要尽快找到符合标准的配偶对象,批准结婚后,夫妻一起去七子山工作。七子山那里的工作太特殊,对择偶有六条严格的标准:两家相距 100 公里以上、农村人…… 就这样,找对象突然成为了我最紧迫的任务。

500

人生步入过于不顺

沂蒙家乡有句歌谣:“推小车,别害怕,有上就有下”,这句土星味十足的话,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人生之路恰似推独轮车前行,在经历一段顺遂的坦途后,挫折往往不期而至;而当陷入低谷、诸事不顺时,转机也悄然酝酿。我亦未能例外。

自 1979 年 12 月起,在身体健康和寻找对象这两件大事上接连遭遇挫折,其中身体伤病的痛苦持续到45 年后的今天,也还要延续下去。

八月,我上报了曾住过我家、绰号 “地主婆” 的女知青童慧卿。她是农村户口,两家又相距 105 公里,符合条件,得到了批准。可当国庆节我一心笃定地去她家商议结婚时,得知她的户口刚刚落在连云港市,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们的结婚序曲画上大大地休止符。被欢喜吹成了大气球的我遭遇细针戳,家乡话说“狗咬尿泡空欢喜”。

在执行特别任务的火车上,我邂逅了与我做同样工作的吕云。我们都被对方如电影演员般的相貌吸引,彼此一见钟情,十几分钟的坦心交流,我们只差说出 “我们恋爱吧”。吕云提出“我们通信吧”,我觉得我们这是顿爱,顿爱不会变色,不会失掉,我当然答应她。分别时吕云的回眸烙进了我的大脑沟回,再也拔不出来。然而,这份军绿色的浪漫约定,却以莫名失联而宣告失败。

我先后寄出的一百多封信全部被退回,看着退回信件,心中满是不甘和对自己的愤恨。后来我知道,吕云也和我有着同样的遭遇,她写的信每一封都被加盖了 “查无此人” 的印章,她的心里,同样充满了对这个不得结果的突发感情的哀怨与委屈。

我找“工作配偶”在一定范围是保密的。我向参谋长倾诉联系不到吕云的苦恼,他没有接我的话茬,说:“这件事,你得向副政委汇报。我说说个人意见,你干的工作性质容不得沉溺于儿女情长。其他干部找对象可以是为个人幸福,可你是为了工作找媳妇,牺牲对吕云的一见钟情,这不仅是工作要求,更是一种光荣。” 这番话像一包神力的逍遥丸,让我原本郁闷的心胸顿时透气了。

1980 年元旦,来上海华东师大师进修的赵庆祯老师来部队,指导我学习军事运筹学。师生二人在招待所彻夜长谈,赵老师发现我入睡极难,叮嘱我不可超负荷用脑。3 月起,我的身体频频发出预警,接着多次发无名高烧至 39 度。 9 月,我终因重度血尿住进野战医院,疾病的魔爪揪住我整整 15 年,才逐渐放开。也就在1980年秋,吕云因患脑病不得不暂停工作。

1983 年,我和吕云组建了各自的家庭。1999 年,我们双双被评为三级残疾而成为“做休闲工作”的人。她去部队幼儿园教英语,我去少年军校教练定向越野。

难忘吕云。2006年起我在网络上发众多帖子寻找她,2023 年 7 月 23 日,我的一个帖子后,吕云的儿子秦鲁飞留言沟通,我才得知道貌如我喜欢的电影《奇袭》里的朴金玉的吕云,新近中风,说话不再利落。

44 年间,舍不下互相的那份钟情,不懈地寻觅,得到的是“无字经书”,但又不是。吕云的儿子说:“我妈说,刘叔太像《奇袭》里的张勇手了,他可是我妈的偶像。”孩子的话,让我听到了吕云用颤抖的语音,无休无止地说那句话“我们通信吧”。

500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