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先让幼儿园小朋友告别女神节吧

文 | 天书

周三那天幼儿园大班的闺女放学回家后跟我们说后天是女神节,妈妈纠正了两次只有妇女节,也没什么效果,也就随孩子说去了。果然,我们打开班级群一看老师建了个女神节相册。到了7号这天,小朋友们手捧写着女神节的花,在展示三八妇女节快乐海报的屏幕前拍照,到莫名的成了一种折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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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很辛苦,每一个都是手写的

小朋友们当然既不过女神节也不过妇女节,这属于幼儿园的节日知识科普。虽然这方面我们比较介意,觉得既然科普还是科普原版比较好,但也不会去跟老师较真。幼儿园的老师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无非年轻,都处在最好的年纪,在当下的流行文化环境中喜欢女神之类的称呼多过妇女再正常不过。

作为比老师们大一轮的家长去掰扯这个,去给人灌输什么妇女节的革命性啦什么女神节和消费主义啦物化啦之类的就挺尴尬的,毕竟人家也很无辜。而且对上幼儿园的孩子来说我们也很难让她明白这些,只能是等孩子大一些之后再循循善诱竖立正确观念。

然而,到底能不能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竖立好正确观念,我们也不是特别有信心。对于这些天生的互联网原住民来说,网络和社会的信息灌输量要远远大于家长那点可怜的嘴皮子。就像妇女节和女神节之争,我们可以努力让孩子有正确的消费观金钱观,但对于“妇女”,“女神”这些名词的概念定义权,在这个时代父母是没办法攥在手里的。

作为一种历史文本,三八妇女节的来历也好,从西方到中国妇女在近现代史中参与运动和革命的轨迹也好,用以描述这个历史文本的史实确实清晰的摆放在那里。但作为一种文化概念,什么是妇女,什么是女神,这些定义总是在回应当代人需求的过程中发生流变。

历史是牢靠的,但对历史的解释经常不牢靠。在历史中我们不难发现总有这样一些情况,对于一个历史文本来说,被歪曲否定埋没之后还总有正本清源得以昭雪的机会,但当它遭遇回溯性重构,人们开始为了各种需求而重新解释它当年为了什么而发生的时候,事情往往就真正变得复杂起来。

最近在某书上看到一个贴子让我有感而发。某地商场打出了为包括妇女在内的一系列女性称呼名词正名的广告,一开始看到觉得挺好。再看评论区,第一条七万赞评论说“从文案出来,审核再到最终敲定过审,一定是很多姐妹的手在托举吧”,然后下面一堆姐妹如何为称呼正名的励志言论以及对遭遇阻力的控诉。

看到这我恍惚了一下。有虚假记忆的应该不是我。毕竟我们一直没少强调妇女节。我也确定不只我们这样做,这些年网上但凡泛左翼和持新中国革命叙事的人多少都有这方面的意识。这里面应该是不分男女的,秉持的是革命历史叙事和对消费主义的批判。结果在某书这,为妇女节正名这事看起来又成了姐妹力量的结果,“女神节”好像成了性别压迫叙事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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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又看了看这个商场广告的其他文案,发现还是有一些矛盾之处的。如“当女性称呼自己为妇女,力量便不假外求”。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某书这种地方会在妇女节正名这事上产生岁月史书了。如果把“妇女”当成一种重新获得就会变得强大有地位有力量的身份,那就容易以为之前你忘掉了这个身份是有人不想让你有力量,所以被打压。(本来想写完文再配图的,但写完了之后发现原贴已经没了,只留下下面的一张图)

问题是,妇女这个身份定义的不只是力量,也是责任。妇女在现代之所以能获得平等地位,是因为她们有权利开始广泛主动的承担社会责任,而责任是用力量来承担的。这些年社会对妇女节的重新呼唤并非只是单纯的唤醒和肯定妇女的力量与地位,也是在唤醒一种责任身份。

如果按照一些比较机械的革命叙事,妇女能顶半边天是真的意味着妇女要像建国早期那样进行大量重体力劳动。这放在社会生产力已经巨大进步的当下当然已经不合时宜,我们当然不能让小红书对账中美国女矿工那样的事在中国出现。但起码也能说明,从唤醒妇女身份等于唤醒责任身份的角度看,让女神节回归妇女节对男性来说,只要屁股不坐在资本家那边,整体肯定不是什么坏事。把这事全说成搞性别压迫,非逼着女性当女神不当妇女不太符合现实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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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随着呼声越来越多,妇女节确实处在一种回归进程中,但我们也能看到,像在某书这个贴子的语境中,呼唤的“妇女”已经是一个抽象出来的概念,而并非是由近现代革命诞生出来的社会责任主体。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对历史进行回溯性重构。在这个贴子的语境中,“女神”当然没有消失,而是和“妇女”产生了某种形式的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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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这个商场广告的其他几条文案也引发了评论区广泛共鸣。“拒绝女性词语污名化”,这看起来没问题;然后,“小仙女指可爱,漂亮,心地善良的小女生”。的确,这个词现在在网上经常被当贬义词用,但想消除这个词的污名化,是不是也得先承认这种贬义代指的一些现象是站在“妇女”这个概念的对立面的?

然后,下面这条就更讽刺了。因为出身高门才貌双全,就在什么语境中都只能是褒义词?那这跟女神又有什么区别?这跟三八妇女节又有什么关系?按这个逻辑,女神到现在主流上还是个褒义词,那拒绝它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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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前面所说,在这种以当下流行的“女性力量”叙事取回的妇女身份是一个抽象概念,它集合了各种褒义概念,哪怕这些概念间是相互冲突的。至于这些概念为什么开始集合到“妇女”而不是“女神”身上,是因为“妇女”这个身份有“力量”。

但责任身份在这里是缺失的,那怎么解释妇女的力量从哪来的?

这里就产生了回溯性重构。

我们回到妇女节起源的那个历史年代看,来自于工业革命对劳动力的扩张需求/战争或革命的总体动员/大工业消费品和文化品的市场需求/生育在工业社会初期变得更加重要等等物质世界的因素让底层女性作为无产阶级集体的重要部分再也无法被无视,在有了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权利,又因承担责任而进一步获得权利的过程中确立了妇女作为半边天的力量。

当时女性承担的责任,展现的力量是为了解决当时的问题。虽然客观上看,当年男性女性一同创造的生产力发展基础让今天有条件大量存在脱产群体,但起码当时妇女的努力肯定不会是为了能让今天一些不属于无产阶级的词去污名化,不是为了今天能形成一个抽象笼统的跨阶级“女性力量”叙事,这恰恰是当年底层妇女反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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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通过回溯性重构,我们就可以让当年的妇女革命力量变成服务于今天的抽象目的。举个例子,很多田园自由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的精神催生了资本主义,而非资本主义的需求催生了自由主义,通过对资本主义的发生进行回溯性重构,资本主义就变成了自由主义精神自我展开和实现的一个永恒环节,而自由主义精神作为至善良知,其自我实现可以一路上溯到大宪章中世纪罗马希腊甚至欧洲海洋文明诞生之初。这样,世界就有了一个主线叙事,即自由主义的展开实现,以及同各种非自由主义的“恶”的斗争。这种叙事当然是为了当下而服务的。

同样,当下流行的某种性别叙事通过“共情”,“爱人”,“ghg”,基因优劣等等,也可以塑造出一种抽象精神的自我展开和实现。这种精神展开的每一段历史都有相同的目的,历史上的每一次进步和革命仿佛都是为了当下让所有女性都能跨越区隔凝聚成一个整体,妇女们当年的行动不是为了解决她们当年面临的问题,反而成了为今天的问题服务。从古到今的,从底层到高层的女性就被统一纳入了这个叙事中。这个世界也就有了一种性别压迫和性别精神自我实现的,凌驾其他线索之上的主线叙事。

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近现代很多最后变成某种思想宗教的理论都采用了这种重写历史发生机制的回溯性重构。自由主义之类的自不用说,属于左翼理论中的很多东西也是如此。为什么一些很不历史唯物主义,很不辩证法,甚至也不反资本主义的东西都可以打着马克思的旗号?无视辩证法的整体性,无视社会物质基础和社会思想间复杂的中介性关系,从马克思的文本中挑出几个异化之类的词进行回溯性重构,就可以发种一种新时代的“马克思”理论了。

导师本人早就批判过这类带着现世目的的回溯性重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道: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然而,事情被思辨地扭曲成这样:好像后期历史是前期历史的目的,例如,好像美洲的发现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促使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于是历史便具有了自己特殊的目的并成为某个与“其他人物”(像“自我意识"、“批判”、“惟一者"等等)“并列的人物"。其实,前期历史的“"使命”"、“目的”、“萌芽"”、“观念"等词所表示的东西,终究不过是从后期历史中得出的抽象,不过是从前期历史对后期历史发生的积极影响中得出的抽象。

如何斩断这种抽象的无限回溯行为,“史前史”这个概念是很好的入手点。这个概念本来指阶级社会产生后至共产主义实现前的全部历史阶段,史前史社会受制于自发性与盲目性。我们今天可以把史前史理解为阶级社会产生后到现代社会产生之前。

对于史前史,我们需要更多的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用发生学的视角去理解为什么历史在当时会发生,而非为了今天的需求将历史发生之刻进行无限度的重构。这里可以再提一个脉络。就以国内网络思想发展历程来说,存在着一个社会主义女权同马列主义女权分道,社会主义女权靠向第四波女权,第四波女权借一些学者和理论著作的“马克思”旗帜,又回溯重构马克思学说,将生产关系批判置换为性别压迫机制的过程。

回到现实,我们关于能否给孩子竖立好对“妇女节”的正确观念的疑虑也就由此而来。我们确实可以等孩子具有一定接受能力之后,一点点的把这些历史,知识,观念传递给她。如果妇女节这个概念是被埋没的,那这个过程其实不用担心什么。但当“妇女节”开始回归,却是作为一种混杂了各种符号,唯独缺失了属于妇女这个词本身历史含义的身份而回归之后,当这些混杂入“妇女节”的符号不冠以“女神”之名,却都指向“女神”之实后,那么面对信息社会中海量的内容灌输,我们传递的妇女节观念怎么让孩子能理解是一种历史本源,而非只是一家之言,那就要复杂得多了。

其实我们的确能抽象出一种可以无限回溯的性别品质,那就是母性。母性也并非虚空产生,而是一开始就在从动物到人的繁衍实践中诞生,远早于人类社会的其他实践活动。共情,同理,爱人……等等这些都是从母性在社会从个体到集体的实践中扩展而来。但当下,母性这个存在基础已经被一些激进性别理论者抽空,共情,同理,爱人这些品质成了一种基因决定的天赋品质,成了一种可以自我展开和实现的“绝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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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确实要承认,不同的性别天生都有生理决定而来的美好品质。但不论男女还是什么,单纯基于个体的品质辐射范围总是很狭小的,个体总是受限于自己的生命体验,视域范围和分工属性,只有深度参与到社会运转和集体实践的过程中,美好的品质才能放大升华,变成一种人类共有的精神。一个秉持极端个体主义和精致利己主义的人谈超越群体阶层的共情与博爱本来是荒谬的,但在后现代赛博空间里它就是这么普遍发生了。

作为家长,我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发挥性别品质中优秀的那面,但也希望能告诉她这些品质得以存在的基础是什么,怎样才能坚守这些品质,而不是让她唯心唯我的想当然这一切。这在当下也是个复杂的事情。

有些人可能不乐于承认,有些人可能很乐于承认,一个事实是当前的“女性力量叙事”在很多时候都指向了消费主义和购买力本身。跟此前“女神节”经济的区别在于,女性力量购买力强调的是女性本身的经济能力和消费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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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能看到,这两年从社会商品零售到影视文化、游戏娱乐等等,总会产生性别消费数据之争。确实,对很多人来说批判消费主义没有意义,本文也不是要在这批判消费主义,但从一个家长的角度出发,将女性力量与消费主义和购买力挂钩,这就意味着“女神节”从未走远。

尽管它不叫女神节了,尽管回归妇女这个称呼了,但实质指向的那个“女神”随时都可以回来。神圣化的概念都已经下沉到小仙女了,再下沉一点到幼儿园也不是没可能。这么一想,厌童情绪和儿童性别意识操演动员这两种东西在某些群体那同时存在也就好理解了。

所以再这么一想,女神节和妇女节同时存在,径渭分明,好像又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了?起码,我们可以清楚的告诉孩子,哪个是女神节,哪个是妇女节。明确了概念,才能更好的理解和告别,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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