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虎:困局已破
喜欢管虎是因为《八佰》,迄今为止国内最好的战争片,也因作为“反法西斯东方战场”的拼图属性,亦是一张极为适合向外界展示的文化名片。然而公映时流年不利,未有机会奔赴欧洲参赛,也未能代表中国电影冲击次年的奥斯卡国际影片。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管虎2024年上映的《狗阵》,却出人意料地在十八年后替中国电影捧回了一座戛纳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大奖。
在去年5月的戛纳获奖现场,管虎除了提到近年去世的父亲——表演艺术家管宗祥,还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站上戛纳的舞台,以后会常来”。
这番话令我突然意识到两件事:其一,这个长期缺席国际影展的创作者,如今是为中国电影挣名的人;其二,在市场化的维度下,他在现阶段也交出过令人信服的答卷。
也是这样的契机,让我想在一个前一年市场惨淡、后一年又唯票房论的嘈杂环境下,谈谈中国导演里这个“不合时宜”的中流砥柱。
从中国导演的谱系来论,管虎属于标准的第六代。
第六代刚从电影学院毕业那阵子,虽然还受媒体眷顾,但彼时经历转轨阵痛的市场却很萧条。
用老舍名篇《断魂枪》里的话说:“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制片规模的困窘,既反映在那一批人初出茅庐的选题上,也框定了后世对于第六代的集体印象:如偏重个体叙事,都拍作者电影,极具先锋意识等等。以上无论内含多少褒义,似乎又在暗指一整代创作者都缺乏制造票房爆款的能力。
而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提到愈发流行的电影工业概念,观众可能首推从市场化环境下孕育的郭帆、饺子、乌尔善们,而忽略了第六代里还有一个管虎。
在第六代导演中,管虎既是典型,也是例外。
典型,是他对时代语境下小人物的关注,如跨界拍剧前执导的《头发乱了》《上车,走吧》,以及去年那部《狗阵》;例外,是他也能通过易被主流观众接纳的视听语言,承载一些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如《八佰》《金刚川》,以及未来的《东极岛》。
《狗阵》上映时,有媒体打出标签,说这是“管虎个人风格的回归之作”。言下之意显然是跳过了工业电影,指向《杀生》《斗牛》等带有浓郁作者性的创作。
但在我看来,这份标签并不准确。
当一位导演能用“类型电影”与“作者电影”两条腿走路,能在不同风格的创作中随脚出入,恰恰说明他业务水平无短板,何以只将文艺片看成个人风格,而刻意忽略了商业片范畴呢?
一个更为客观的评判标准,是评论者不先预设立场,不将一部电影的票房与奖项做两份,不天然地认为能卖座的电影就一定不是佳作,也不固执地认为一部拿了重量级奖项的电影就一定孤芳自赏,劝退普通观众。
兼顾市场与艺术、类型与表达、宏观与细节、历史与当下,管虎不是唯一能达到以上平衡的中国导演,但他一定在那批最顶尖的中国导演之列。从电影格式上,他不仅没有陷入中年危机,反而进可攻退可守,这在一个技术上日新月异、并不断遭受外部冲击的市场,可谓主动把握了命门。
相比于陆川、宁浩等名噪一时却过早陷入“不应期”的金童,此时的管虎倒显得游刃有余。
仅从电影作品回顾管虎的导演生涯,存在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他坚守艺术路线同时深耕故事的阶段。其代表作,如2009年的《斗牛》和2012年的《杀生》。
第二个阶段,是他积极拥抱市场并试图以票房自证的阶段。其代表作,如2013年的《厨子戏子痞子》和2015年的《老炮儿》。
第三个阶段,是他驾驭主流类型片同时探索多元表达的阶段。其代表作,如2020年的《八佰》《金刚川》和2024年的《狗阵》。
仅从数量上看,作为电影导演的管虎并不高产,但无论题材大小,他的作品都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
拿下第46届金马影帝和最佳改编剧本奖的《斗牛》,长期以来的话题关注度都落在了演员表演上。但在我看来,《斗牛》在剧作层面已然相当成熟。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战争小片,已经体现出了管虎在日后驾驭史诗巨制的潜力。
作为一位抗战老兵的后代,管虎对于战争的理解可谓入木三分。比如日本兵脸上不规则的淤青,暗示了他们是一场不久前发生的肉搏战的幸存者。这种独属于军人的战场细节,大幅提升了战争题材的质感,也使得它很容易从一众滥竽充数的“抗日神剧”中脱颖而出。
同时,《斗牛》也对一些既定的历史叙事进行了反思。
剧情清晰地呈现了如下对比: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是职业的,刚从农田穿上军装的抵抗者是半职业的,被动承担抵抗代价的受害者则是不职业的。所以,让军人顶在最前面,还是拉着老百姓一起顶,这不仅事关道德,更事关法理。
《杀生》是一部有着强烈仪式感的电影,它容易让人想起第五代导演擅使的寓言。
在《杀生》中,管虎以小见大地诠释了鲁迅笔下的“吃人”,他用长寿镇的习俗讽刺了旧社会的制度,从纲常伦理到封建思想,都不过是集体行使权力的文化建构。而主人公所遭遇的那种温水煮蛙式的悲剧,也象征着自由精神在一个封闭僵化的体制下的困境。
第一次让我发觉管虎对市场有独到贡献的作品,是很难被划入某个单一类型的《老炮儿》。《老炮儿》上映前,院线并不十分看好这个缺乏明显卖点的创作,但它却凭借日均20%左右的排片份额累计斩获9亿票房,成为2015年的国产黑马。
从某种意义上看,《老炮儿》在商业上的成功和冯小刚的《芳华》类似,都出人意料地做到了吸引中年以上观众的入场,拓展了长期以来被市场部门战略性放弃的潜在票仓。
而在内容层面,《老炮儿》既对社会新旧阶层的分化重组有着独到而敏锐的捕捉,也将其间矛盾与京圈文化的“在地性”进行了嵌入式的铺排,不仅具有当下性,且显得生机十足。
《八佰》则是一部足以让管虎在中国电影史上留名的电影,不仅是因为它在影院解封后以31亿票房独自扛起“救市”大旗,更在于它对历史真相的打捞。
而在电影的专业环节,除了视效总监、战场指导等部门来自好莱坞,《八佰》的各个技术条线也都集结了国内的顶尖人才,如摄影层面的曹郁、录音层面的富康、美术层面的林木等等。这批业界精英的鼎力合作,奠定了影片堪比好莱坞A级大片的战争场面。
就在电影公映前后,该作的摄影指导曹郁与管虎下一部电影《金刚川》的摄影指导罗攀,双双取得了美国电影摄影师协会(ASC)的入会资格。这一成就既意味着摄影指导领域对艺术家个体的殿堂级认证,也是由他参与完成的作品在工业标准层面的权威映照。
由管虎、郭帆、路阳联合执导的《金刚川》,则是一部有限时长内、有限规模下、有限视角中的准一流大片。在电影产业层面,它当然是“中国速度”的充分体现,但我最看重的是它的立意——如何既讲好一个英雄叙事,又避免社会不良情绪的滋生,主创对这一尺度的拿捏可谓恰到好处。
最后再谈谈《狗阵》,它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样,从电影格式上看,固然有疫情时期的权宜之计,毕竟当时的制片环境不支持拍大制作。但即便如此,《狗阵》也做到了言之有物。
《狗阵》令人感受最深的,自然是角色身上的韧性,在一个荒凉破败、有如弃局般的境地,仍然凭借不屈不挠的信念泛起微澜。这某种程度上也是管虎的心境:经历波折坎坷、高台低谷,一步当先地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只得收拾行囊,重新上路。
所谓边缘者,都是基于某种独特追求的自我放逐者。
就像彭于晏饰演的二郎,他只需要开口附和,便可与贾樟柯饰演的耀叔们混迹一道,但他始终不愿那么做。管虎看似拍的是人与狗的相互依偎,但他实际上拍的还是人与人的和解扶助,无论是那对沉默寡言的父子,还是最终冰释前嫌的仇人。
一个心怀理想的人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愿凑合将就,但最终,为了不使理想沦为空想,他必须自己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入世之道。这既是创作者的母题,也是一种人格的母题。
很多人对理想主义者有深刻的误解,认为他们是迂腐、不切实的一类人,事实上,没有人生活在真空之中,每个理想主义者都有接地气的一面,甚至于为了维护理想,他们往往比周围人更加懂得如何在现实中推动一件事。只是相对于现实主义者,他们并不逐利,也不短视,充满勇气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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