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报丨世界正再度倾听俄罗斯的声音,这让我想尖叫
2022年3月18日,乌克兰首都基辅。图源: Ceng Shou Yi/NurPhoto/REX/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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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正再度倾听俄罗斯的声音,这让我想尖叫
眼下,来自美国新总统的命令和声明每天源源不断,冲我们而来,国际政治则沦为对无端指责的没完没了的一系列辩解和否认。
这令人难以置信,但乌克兰活动人士不得不为全球受众撰写解释文章,提醒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独裁者,不是乌克兰挑起了与俄罗斯的战争,我们实际上只是在努力保卫属于我们的东西。并且,你们都知道的,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世人用许多方式提及过去三年间我们的生活:普京的战争,俄乌战争,全面入侵,冲突。现在,一些媒体开始简单称之“乌克兰战争”,或“乌克兰危机”。美国特使已开始反对在七国集团公关文稿中使用 “俄罗斯侵略” 这样的措辞。而且,我们正被拖入一种范式,在其中,俄罗斯人犯下的战争罪行很快就会被称为 “那些事件” 或 “这种情况”。
世界正试图了解乌克兰人对这一切的感受,我也一直在与外国记者交流。几乎每个人都会问,是否我们有可能已经习惯了生活在战争之中。从他们的提问来看,世界似乎早已变得习惯于以下说法:乌克兰正在打仗,事情就是这样了。又来一次炮击,那边的情况就是那样的。
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能对战争的现实习以为常的。俄罗斯人每个晚上都会发射数十架致命的沙赫德(Shahed)无人机,目标直指能源和民用基础设施。眼下,室外的气温是零下十摄氏度。本月,南部港口城市尼古拉耶夫(Mykolaiv)的一家热电厂遭到攻击,造成十万乌克兰人没有暖气可用。最近一次攻击敖德萨之后,俄罗斯人令十四所学校、十三所幼儿园、一家儿童医院以及二十五万居民失去了电力和暖气供应。基辅的每个夜晚都被爆炸声震动。每天,俄罗斯人都会占领新的定居点。本周,卢甘斯克地区的比洛戈里夫卡(Bilohorivka)成了一片灰色地带。
2024年12月30日,俄罗斯和乌克兰交换战俘后,一名乌克兰士兵与其女儿团聚。图源: Evgeniy Maloletka/AP
乌克兰的男女军人正不舍昼夜,保卫我们国家的边境。悲伤持续经年,但人们没有机会恸哭,下一次空袭不过是让他们无法释怀的悲剧雪上加霜。
一位外国记者曾问我,是否对俄罗斯人怀有切齿仇恨,是否曾梦想一个个杀死他们。我说,这一个不妥的问题。我理解你是在履行记者的职责,但请不要为了给你自己的报道找个好标题,就来榨取我们的情绪。那名记者说,当敌人对你的人民这样时,事情就是那样…… 我说,拜托,仇恨是有破坏性的。愤怒是一种更具建设性的情绪,能赋予你力量和机会,让你至少可以用来采取行动。
最近,一家大型国际媒体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教育平台。我得用英语录制一段视频讲话,讲述我在乌克兰武装部队服役的经历,这样全世界的孩子们就能通过这些视频及配套材料学习英语。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录制了视频,完成了所有事情。
几天前,我收到编辑部门发来的一条欢快的消息,上面写着:“我们上线啦!” 我打开了展示内容,感到有一阵恐慌袭来。这堂课由八个人的讲述构成,每个人都在谈论自己的战争经历,其中四人是乌克兰人(包括我),四人是俄罗斯人。一名俄罗斯记者兼武装部队 “逃兵”,一名俄罗斯教师,一名俄罗斯医师,另一名俄罗斯人也是记者。课程的最后是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俄罗斯国旗,下面是乌克兰国旗。提议讨论的问题是:“当你聆听来自俄罗斯和乌克兰的人士讲述他们各自的经历时,你注意到了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
这种情感上的疏忽大意让我想尖叫。这些年来,我们被当成了研究素材。令我恶心的是,我的故事被人当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工具,用来将捍卫者和侵略者的经历等量齐观。我正在失去自己的主体性。但我还是必须将我的愤怒、恶心和绝望打包成外交辞令,提请这家国际媒体牢记,在这场种族灭绝中,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的经历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一直强烈感受到,这个世界对克制自己对俄罗斯难以抑制的厚爱,已经厌倦了。西方想要相信灰姑娘的故事,相信有一天独裁统治会垮台,一个美好的民主世界将粉墨登场。
西方没有对俄罗斯实施更多的制裁和限制,反而准备把所有奖项都颁给电影《阿诺拉》(Anora),尽管出演该片的俄罗斯演员鲍里索夫(Yura Borisov)还主演了一部关于AK-47 步枪设计者卡拉什尼科夫(Mikhail Kalashnikov)的传记片,其部分内容是在被并吞的克里米亚拍摄的。(《阿诺拉》,是一部美国剧情片,讲述一名纽约脱衣舞娘与一位俄罗斯寡头的儿子陷入诡异爱情的经历。2024年5月,本片夺得戛纳影展最高奖金棕榈奖,同年10月在美国公映。——译注)
世界已准备好再度倾听俄罗斯的声音了:去年,英国一家电视频道播出了肖恩·兰根(Sean Langan)执导的电影《乌克兰的战争:另一方》(Ukraine’s War: The Other Side)。这部电影不只是让另一方发声,还赋予了占领者的故事以人性的维度,并重复了俄罗斯宣传部门的叙事。这就如同去问一名刽子手“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如何,你想念在家中等待你的家人吗?” 那样, 是符合新闻行业标准的。
2024年7月8日,乌克兰首都基辅,一枚俄罗斯导弹击中了乌克兰最大的儿童医院Ohmatdyt。图源: Oleksandr Ratushniak/Reuters
很久以前,我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不应指望自己和家人能得到正义。在俄罗斯入侵的第一周,我们的家就被一枚俄罗斯炮弹摧毁了。我的父母在被占领的布恰度过了近三个星期。我们所遭受的创伤,是我们自己的事。
但这些年来,我强烈觉得,必须为其他人讨回正义。为什么俄罗斯人的罪行一直没有受到惩罚,我每天都这样想,是不是太天真了呢?或者,忘掉这一切,假装以下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对这个世界而言,会不会更轻松一些?
布恰的屠杀。对马里乌波尔(Mariupol)的围攻,对当地剧院的致命炮击。对克拉马托尔斯克(Kramatorsk)火车站的导弹攻击。伊久姆(Izium)的乱葬岗。赫尔松(Kherson)的酷刑室。对基辅一家儿童医院的火箭弹攻击。卡霍夫卡(Kakhovka)大坝被毁。乌克兰已有近四分之一的领土被占领。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部分地区。数百个被摧毁的镇:武赫勒达尔(Vuhledar)、巴赫穆特(Bakhmut)、阿夫迪夫卡(Avdiivka)。现在轮到波克罗夫斯克(Pokrovsk)了。下一个是科斯蒂安蒂尼夫卡(Kostiantynivka )。
数千乌克兰儿童被俄罗斯人掳走。数千乌克兰士兵失踪。数万乌克兰人丧生。数千乌克兰人被俄罗斯俘虏。俄罗斯人杀害乌克兰投降者的数十起处决事件,被摄像镜头捕捉到了。
每一起俄罗斯的战争罪行都有实施者。有人扣动扳机,有人装备导弹。有人为武器提供零部件。有人偷走孩子。有人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城市定居下来。眼下,除了俄罗斯和伊朗的炮弹(以及来自世界上约二十个国家的支持),我们还遭到了来自朝鲜军队的攻击。
眼下,正义饱受威胁。就在我们眼前,一种世界秩序正在形成,“真相” 这一类事在其中是不存在的。唐纳德·特朗普说,瞧,这里是我的真相。那里是你的真相。但我的真相至高无上。总统就职庆祝活动中的那个手势不是纳粹礼。信念并非事实。特别法庭不可能设立。法治无关紧要。
假如说在特朗普第一个总统任期内,我们还谈论过 “后真相时代”,那么眼下我们发现,我们正身处这样一个世界:真相被揪出,饱受折磨,然后被干掉了。这意味着不会有正义可言。这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
几个世纪以来,俄罗斯一直都是这样行事的。但眼下,两位都已年过七旬的 “硬汉” 总统,一位面临国际刑事法庭的逮捕令,另一位则是首位遭到刑事指控后被拍下大头照的美国总统,他们看来相处得不错。
这个世界正看着真相的 “躯体” 在我们眼前奄奄一息,流血不止。我恳请大家,假如你们无法止住血流,至少不要对这鲜血淋漓的景象视而不见。
我是乌克兰人,我感到恐惧。但乌克兰人之间有着一种我许久未曾见过的团结。我们会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因为真相是存在的。而且我们知道,为了真相而作战是值得的。
(作者是乌克兰作家。原文用乌克兰语写成,由Maryna Gibson译为英文。原题“The world is listening to Russia again. From the ruins of Ukraine, it makes me want to scream”,由英国《卫报》网站发布于2025年2月26日。译者听桥,对机器提供的初步译文有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