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华:古文明研究如何分辨真伪?我讲两个案例
王献华 上海外国语大学全球文明史研究所所长
我个人倾向于认为乌鲁克神庙类似于现在的世界500强公司,祭司王事实上就是CEO。借用目前的概念,就是现在大公司搞的商业会所。大商人之间存在竞争,祭司王只是一个大家轮流上位的机制。
以下为观学院整理的要点导读
我的研究领域是早期两河流域,包括楔形文字传统,汉谟拉比和巴比伦等等。在此之前我还学过一点希伯来圣经。
今天的演讲题目是“人类早期文明史研究中的真实性问题”,我主要会用两个例证来给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做“理解”过往的“世界”。历史研究在处理早期文明史的时候,我们可能遇到的一些问题,对这些问题的解读和理解,以及在此基础上对这种理解的一个反思,正是通过这种反思,我们才能去回应这种真实性问题。
一、两河流域古城乌鲁克的神庙与商贸网络
在全世界范围内,最有资格讲文明的缘起的可能就是两河流域了。因为两河流域不仅保留下来了考古学意义上的建筑,还有包括滚筒印章在内的大量的器物,而且早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就已经在使用称得上文字的系统了,对于研究来说,两河流域提供了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办法比拟的一种材料上的优势。
1.神庙?宫殿?这些建筑到底是什么 07'40
约在公元前3500年,两河流域著名的城市乌鲁克有着一批大型的神秘建筑。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这里展示的只是考古遗址在现在地形图上的大体位置,古代波斯湾水体更深入内陆,当时的乌鲁克几乎相当于今天上海、杭州这样的位置。
现在的乌鲁克遗址经过了几千年的弃置,包括一些气候变化,变成了光秃秃的废墟。
但是,当剥离了表层的浮土后,你会发现那些保存下来的墙体非常精美。它用的是一种六边形或者接近圆形的锥形镶嵌的,类似于现在使用的马赛克瓷砖的方式,既是砖也是瓷砖,而且上面是有颜色的,虽然简单但是很大方。
考古学家根据乌鲁克的遗址,对其进行了一种带有想象的重构。据考古学家估计,早在公元前3000年,乌鲁克城已经有5万人口了,在当时实实在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城市了。而且还有一点让人感到困扰的是,类似于这种体量的建筑不止一个,至少有十来个,虽然有的略早一些,有的略晚一些,但大体上出自于同一时期。
这里可以作一个比较,我们知道更为知名的雅典娜神庙,它在我们的头脑中是什么概念?代表着辉煌的雅典文明。但是乌鲁克神庙从体量上来说大于雅典娜神庙,而且别忘了中间还有2000多年的时间差。这个就让人非常印象深刻,这些建筑的性质究竟该怎么理解,一直是困扰学者的一个问题。
早年的时候有一些考古学家不加思索地说这是神庙。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发现它们和后世的神庙也有一些特征上不那么相似的地方。
有的学者说是宫殿,但是宫殿的话就意味着要有国王,这里边牵出来的问题就像拖起萝卜带起泥。
讲到这里,我似乎有义务跟大家交代一下,学术史上最早是哪一个学者去研究这些建筑的,提出了什么理论,后来的人如何理解,然后有什么反驳。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在写论文,所以我直接进入我认为有道理的一种思考思路。
2.神庙可能类似于现代大公司的商业会所 19'15
下面这张图是一个考古学家对公元前3000年左右各地的考古发现进行总结之后,得到的一个整合的地图。它展示出来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即当时一定存在着一个商贸网络。而且乌鲁克在这个网络中,处于非常关键的位置。
当时的商贸网络发达到什么程度呢,以阿富汗地带盛产的青金石的贩卖为例,可以看到它的贩卖距离,中间的转手不止一层,而是在一个多层次的网络中间。
作为参与商贸网络的人群,其中最关键的角色是中介,这和今天一样,是一种partnership或者trust。从这个角度有可能可以找到人们为什么要盖这么大的房子,原因很简单。试想现在上海最优质的楼宇,它们有着什么样的拥有者?往往是世界500强的大企业。
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商贸网络大致形成的时代,建筑群发生了一个特别的变化。有一位意大利学者对公元前7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的建筑进行了一个整理,对民居和礼仪性建筑的面积变化做了一个对照,下图虚线代表民居,实线为礼仪性建筑。
他发现民居几千年来没有太大变化。而且在商贸网络真正形成之前,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礼仪性建筑。这类建筑的面积忽然成倍的几何级数的增加,大体上集中在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而这正是两河流域文明的滥觞期。
我非常佩服这个学者,这是一个真正的第一流的学者才能做出来的统计,就是以大家最常见的证据,来寻找到一种看待古代世界的一个非常有效的角度。当我尝试着将两河流域商贸网络的形成和神庙的阐释建立联系时,这个图表也提供了一种支持。
另外一个角度来自器物类型的证据。
这是最著名的乌鲁克瓶,它的瓶身有一个著名的概念叫祭司王,这也是学者们长期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那么他到底是祭司还是王呢?或者既是祭司又是王?这个概念不能追,追了之后你会发现最早提出这个概念的学者没怎么定义,反正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人物,而且往往容易陷入循环论证的套路。
这里有一些重构出来的祭祀王的形象。问题在于这样重构合适吗?我们发现他的身高明显高于前后的人,没错,国王是要画得高大一些,但问题在于从理论上来说,身高应该和脚是等比例的,而他的脚反而好像小了一些。
神庙、贸易、祭祀王,当你把这几条线索组合到一起时,我个人倾向于认为神庙类似于现在的世界500强公司,祭司王事实上就是CEO。
如果这么说,大家理解起来稍微有点困难的话,那让我们想象一下当时乌鲁克的状况。对于古人来说,他要建立生意上的伙伴关系,需要的信任比现代人更强烈,那他们怎么解决互信问题?因为古人各信各的神,当要建立一种伙伴关系时,真正的贴心不仅是吃好喝好招待好,而是我在我家给你的神也设置一个位置,给你一个现成的prayer room。
也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我认为它类似于现代的headquater,借用目前的概念,就是现在大公司搞的商业会所。大商人之间存在竞争,目前这个机制还缺乏文献进行具体的描述,但是我认为祭司王只是一个大家轮流上位的机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早期乌鲁克大概是一种贵族共和制。
二、中国三星堆铜神树与ETANA神话
喜欢讲古文明的,可能也会关注到我们在四川广汉发现的三星堆。我们讲战狼式学者,其实最早的表现未必是强调什么中国的湖南缘起论,或者是希腊伪史论,实际上三星堆是一个话题。
曾经出现过一些对三星堆很有意思的,但也有可能很荒唐的猜测式的研究。幸与不幸,我其实还认识其中的一两个,因为道不同,所以后来都绝交了。三星堆出土了很多很神奇的器物,这也是为什么从90年代初就开始有关于三星堆的各种胡说八道出现。在这里点一下,有一个苏三同志写三星堆,千万不要买她的书。今天借着这个场合,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可以对三星堆的话题有一个观察角度。
1.从中国文献解读铜神树 46'46
三星堆在刚出土的时候,在进入大众视野的时候,确实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因为它和我们课本上所出现的中国的青铜器有一种差异,这种差异让人们感到不可索解,感到神秘,到现在仍然存在这个问题。
我就不再去重复介绍三星堆和它著名的铜人巷了,我们真正要关注的是三星堆将近四米高的,重构出来的一个铜神树。在中原我们没有发现过这样体量的器物。它有三层,每一层有三枝,每一枝上面有一只鸟。
除了上面的九只鸟,还有一个难以理解的,不太符合预期的元素,就是在接近神树基座的地方还有一个类似于龙或者蛇的形象。
对此,学者们已经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解释。有的将铜神树的九只鸟和后羿射日的神话加以联想,对此我不置可否。
学者们将这个神树和《山海经》或者《淮南子》中所记载的若木、浮木或者叫扶桑的神树建立起了一种关联,但是描述上也并不是很精确。
至于解读这个蛇,就把它和我们文献中间所记录的蝡蛇建立起关联,但是这也不是一个特别确定的观点。
2.铜神树和两河流域的神话有什么关系 49'58
这些都不是我们最主要关注的对象,那么我们的关注点在哪里呢?作为一个研究两河流域的中国学者,当我第一次看到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对我来说首先看到的是中间有三个元素,它有一条蛇,有树,树上有鸟。
这种上有鸟下有蛇的故事在两河流域是非常著名的。一个是著名的ETANA神话。
它讲了一个故事。树上面住的老鹰,下面住的蛇,鹰蛇之间本来和平,后来战争,然后蛇把鹰关到了自己的蛇窝里面。在神话里有一个国王因为没有子嗣,从这里经过,然后鹰就跟他交换条件,说你把我放出来,我就可以把你托上天,这样你就有机会跟众神商量一下,让他赐予你一个继承人。
这个故事非常古老,将它记载下来的泥板文书最早的也不超过公元前两千年。但是从艺术史的材料上来说,在公元前两千二、三百年著名的阿卡德帝国的滚筒印章上也有记载。
大家更熟悉的是吉尔迦美什史诗,也专门讲到一棵神树叫Huluppu Tree,据说长在幼发拉底河岸,是作为一个宇宙树的存在。它从结构上来说,也是涉及到鸟、蛇这样的一个语境。
那么这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也经过了一些考据,但是再细节的地方,我暂时觉得还不够分寸公开,现在只是大体上有一个思路。对于现在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来说,大家对公元前三千前或者几千年前的旧大陆的理解,有一点已经成为共识,即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相互隔离的。
因为长期以来我们有意无意地很多思路把东方和西方对立起来来思考问题的一些思路,恰恰忽略了一点。你真的可以把我们过往的世界分成一块一块地去讲述,去斩钉截铁地判断什么东西是从甲方传播到乙方,或者谁从谁那学习吗?这个前提可能本身就有问题。
曾经的旧大陆,曾经的地球就像今天一样,我们曾经共同的祖先同样是一个共享的世界,他们之间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互动。我们真正的工作是去理清楚在这种互动的框架之中,在不同的地区他会产生的影响。比如说手机,中国产的和美国产的会有区别,但是它的结构性原理是基本一致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从我现在的了解来说,这个思路值得一提。
三、总结:真实性其实是一个边界的问题 58'18
1.理解的边界
在进入历史研究层次时,除了要有具体的扎实的研究,还要有想象力。对于研究来说,它所需要的想象力是什么呢?第一它需要具有演绎的能力,去想象关联的能力,这种能力又需要一种自我审视,它是否合理,这个理不仅仅是逻辑上的理,也包括常识上的理。也就是说史学研究真正需要的想象力,是一种精确的想像,你在想象时知道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你想象的前提是什么,得到启发的因素是什么,这是一种自觉的想象。
2.世界的边界
当我们去研究早期文明的时候,涉及到世界的边界问题。我们都知道瞎子摸象或者管中窥豹的寓言,其实展示出来的是同一个道理,即你在多大的世界中间看问题。目前,对古代世界的研究,很多人是主观地先把过去的世界划分成条条块块,而且还不告诉你划分的标准是什么,然后开始给你大侃。
3.反抗的边界
对偏见的质疑本身是一种澄清,是一种追问。所谓偏见就在于他理解世界的边界有问题,他没有守住边界。在这个意义上对偏见的质疑是一种纠正。但是,另外一种不一样的态度在于它的质疑不是一种理性的辩驳,不是一种探究历史真相的诉求,而是直接转化为反抗。反抗本身是一个蛮有英雄主义色彩的行为,但是从史学研究来说,往往容易滑入一种陷阱,就是它变成了对研究本身的一种反抗,这样是没有办法谈真实性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真实性问题,我本质上还是把它理解为一种有一定预设的研究意义上的有效行为。
以上就是我的分享。
因为我个人觉得不管在什么场合,我要对我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才行,如果只是为了哄大家开心,没有必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所以有必要为了严谨性,牺牲一点亲和性,我觉得也是值得的,希望大家不至于听的太难受,谢谢!
(p.s.下周一将发布7月13日的讲座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