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水流经之地”,皆为威尼斯的疆域
1204年10月对拜占庭的瓜分使得威尼斯一夜之间成为一个海洋帝国的继承者。一下子,这座城市从一个商业国家一跃成为强大的殖民帝国。威尼斯号令天下,从亚得里亚海顶端到黑海,横穿爱琴海和克里特岛周边海域,无人不从。在此过程中,威尼斯的自称从“公社”(澙湖本土居民的共同体),逐渐演变为“共和国”、“最尊贵的共和国”、“宗主国”。它是一个势力强大的主权国家,用威尼斯人引以为豪的说法,“凡水流经之地”皆为威尼斯的疆域。
在纸面上,威尼斯人得到了整个希腊西部、科孚岛、伊奥尼亚群岛、爱琴海上一系列基地和岛屿、具有战略意义的加里波利半岛和达达尼尔海峡,以及最珍贵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八分之三,包括其码头和兵工厂,这是他们商业财富的基石。在与十字军领主们谈判时,威尼斯人已经对地中海东部了如指掌,这是其他人都不拥有的知识。他们与拜占庭帝国做生意已经有几百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因此,当法兰西和意大利的封建领主们在希腊大陆的贫瘠土壤上建设微不足道的封邑时,威尼斯人索要的是足以控制战略性航道的港口、商埠和海军基地。他们要求的领地距海岸均不超过几英里。通过压榨贫苦的希腊农民是发不了财的,威尼斯人要的是控制航线,好让东方的货物进入威尼斯大运河畔的市场。威尼斯后来将自己的海外领地称为“海洋帝国”。除了两个特例之外,威尼斯的海洋帝国从来就没有占据过大面积土地——威尼斯的人口太少,想要实现太过困难——而是类似于大英帝国的各个中转站,是由许多港口和基地组成的松散网络。威尼斯创造了自己的直布罗陀、马耳他和亚丁[1],并且像英格兰一样,依靠海军力量将这些财产维系起来。
(威尼斯的海外领地)
威尼斯海洋帝国的建立几乎是个意外。它并不打算将共和国的价值理念灌输给“愚昧的”土著居民;它对这些被迫屈服的臣民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它绝对不希望这些人获得威尼斯公民的权利。威尼斯海洋帝国是由一座商人的城市建立的,其基本理念是完全商业化的。1204年瓜分拜占庭的受益者们建立了一系列带有怪异的封建名称的王国——君士坦丁堡的拉丁帝国、萨洛尼卡王国、伊庇鲁斯君主国、雅典和底比斯公国、优卑亚三头统治国、阿开亚亲王国、布多尼察侯国和萨罗纳侯国,不胜枚举。威尼斯人却以完全不同的头衔称呼自己:八分之三个罗马帝国[2]的骄傲领主。这个称呼源于威尼斯商人仔细的习惯,就像在一台天平上计算商品一样,总共占到拜占庭帝国的八分之三。精明实在、脚踏实地的威尼斯人思考问题时常用分数:他们将自己的城市分成六个部分,将船只的资金成本二十四等分,并将贸易投资三等分。圣马可旗升起的地方,海港墙上和城堡大门上刻着他的雄狮的地方,都是“为了威尼斯的荣誉与利润”而存在。而且,强调的重点总是在利润上。
威尼斯的海洋帝国保障了其商船队的安全,并有效地防止了外国强权势力和其他海上对手心血来潮的侵犯。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条约中得到了在地中海东部中心地区的贸易控制权,这种控制的力度无与伦比。一下子,威尼斯就将其竞争对手——热那亚人和比萨人——完全排除在一整个商业区之外。
理论上,拜占庭已经被整齐地划分为不同主权的独立部分,但这仅仅体现在纸面上,就像中世纪的教皇们在粗糙地图上划分的非洲版图一样。实际上的划分极为混乱。希腊帝国的崩溃将地中海东部的世界切割成为数众多的碎片。它使得该地区出现了权力真空,没有人能够预见其后果——第四次十字军东征颇具讽刺意味,它原本旨在打退伊斯兰世界的扩张,但却反而有助于伊斯兰的西进。拜占庭颠覆的最直接后果并非有序的分配,而是疯狂地抢夺土地。这片海域成了“狂野东方”,冒险家、雇佣兵和海盗从勃艮第、伦巴第和加泰罗尼亚各港口纷至沓来。对年轻无畏的人来说,这是基督教世界最后的边疆。众多小小的君主国在希腊的群岛和平原上涌现出来,每个都有自己的荒凉城堡,与其邻国开展小规模战争,互相仇杀屠戮。希腊的各个拉丁王国的历史就是混乱的杀戮和中世纪战争的故事。它们中很少有长时间存续的。王朝奠定后,仅仅几代人的时间就发生政权更迭,如同小雨洒在希腊干涸的土地上。它们都遭到拜占庭尽管协调乏力但持续不断的抵抗。
威尼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希腊并不是传说中的黄金国。真正的财富来源于亚历山大港、贝鲁特、阿卡和君士坦丁堡的香料市场。他们不动声色地静观封建骑士与雇佣兵们互相砍杀,自己则小心地执行着巩固霸业的政策。威尼斯人对自己得到的许多领土根本就是漠不关心。除了一些港口之外,他们没有去占据希腊西部,也没有在加里波利——通往达达尼尔海峡的要冲——驻军,这有些费解。威尼斯对阿德里安堡不感兴趣,于是它被分给了别人。
(威尼斯治下的克里特岛)
威尼斯人一直盯着大海,但他们不得不为他们的遗产而战,热那亚冒险家和封建领主们一直对其纠缠不休。这让威尼斯陷入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夺殖民地的战争。威尼斯得到了具有战略意义的科孚岛,它是亚得里亚海南部出入口岛链的重要一环。但为了保障科孚岛的安全,威尼斯人必须先把一个热那亚海盗头子驱逐出去。但五年之后,威尼斯又失去了科孚岛。1205年,威尼斯人从十字军领主蒙费拉的博尼法斯那里,以5000金杜卡特[3]的价格买下了克里特岛,然后花了四年时间驱逐另一个热那亚海盗头子——渔夫亨利。威尼斯人从海盗手中夺得了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角的两个战略港口——莫东和科罗尼;并且在希腊东海岸狭长的优卑亚岛上站稳了脚跟,威尼斯人称它为内格罗蓬特(意思是“黑桥”)。在这两个地区之间,威尼斯人占领或租借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南海岸和广阔爱琴海上的一连串岛屿。威尼斯人的殖民体系就是这样,用一系列港口、要塞和岛屿建立起来的。威尼斯效仿拜占庭人,将这整个地理区域称为罗马帝国,并把它分成两个区域:下罗马,包括伯罗奔尼撒半岛、克里特岛、爱琴海诸岛和内格罗蓬特;上罗马,包括更北面的土地和海洋,沿着达达尼尔海峡一直到君士坦丁堡。更北面是黑海,那里是有待探索的新区域。
威尼斯殖民体系的关键所在是双胞胎港口——莫东和科罗尼(这两个港口在威尼斯的文件中经常连起来使用,以至于几乎成了单一概念)、克里特和内格罗蓬特。这三个基地组成的三角构成了威尼斯海洋帝国的战略轴心,在几个世纪里,威尼斯人为守住它们不惜死战到底。莫东和科罗尼相距二十英里,是威尼斯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殖民地。它对于威尼斯共和国海上基础设施来说至关重要,以致于被称作“共和国之眼”。威尼斯人声称,“它们是如此重要,我们应当竭尽全力,不惜代价去维护它们”。它们是伟大的海上高速公路的关键踏脚石,也是威尼斯的雷达站。对里亚尔托的商人来说,商业信息像现金一样,极其珍贵;所有从黎凡特返回的商船都有义务在莫东和科罗尼停留,报告关于海盗、战争和香料价格的信息。
(莫东城堡的遗迹)
莫东周围环绕的港湾“能够容纳最大型的船只”,要塞上方有圣马可的旗帜随风飘扬、风车转动。高塔厚墙形成的堡垒有效地阻挡了内地的敌对势力,提供兵工厂、船舶修理设施以及仓储服务。官方文件称其为“我们所有前往黎凡特的桨帆船和其他船只的避风港和特别庇护所”。在这里,船只可以修理桅杆,更换船锚,雇佣水手;获取淡水和转运货物;购买肉类、面包和西瓜;还可以去瞻仰圣亚他那修[4]的头骨,去品尝当地特产——经过树脂处理的葡萄酒。一位过路的朝圣者抱怨说:“这种酒非常烈,闻上去还有沥青的味道,因此是喝不醉的。”商船队在前往东方的途中在莫东和科罗尼中途停留时,这些港口就俨然成了集市。桨手们只要手里有一点商品,都可以开一个摊点,碰碰运气。莫东和科罗尼是威尼斯主宰的海域的中转站。从这里出发,有一条向东的航线。桨帆船可以从这里绕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尖钉形的海岬,途经险象环生的马塔潘角——这里的航道曾经极其危险,是通往地狱的入口——前往内格罗蓬特,最后抵达君士坦丁堡。另一条更关键的主要航线是向南,途经贫瘠的中转岛屿切里戈和切里戈托,前往克里特岛——威尼斯殖民体系的轴心。
1204年后威尼斯占据的各海军基地、港口、贸易口岸和岛屿组成了一个商业与航海网络,维持着它的贸易活动。这些领地承担的赋税虽然很重,但威尼斯人对其的统治一般并不严苛。
(莫东城堡,1487年)
[1]今天的也门共和国的经济中心和重要国际港口,自古为东西方贸易重要港口。历史上曾被阿克苏姆、罗马帝国、波斯帝国等占领。1839年,英国占领亚丁,作为其控制红海的重要支撑港口。
[2]指拜占庭帝国。拜占庭人一直以罗马帝国自居,尽管他们主要是希腊血统。
[3]杜卡特是欧洲历史上很多国家都使用过的一种金币,币值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差别很大。威尼斯杜卡特受到国际的广泛认可与接受,类似今天的美元和欧元。
[4]圣亚他那修(约296—373)是著名的基督教神学家、东方教会的教父、三位一体论的主要捍卫者,在世时是埃及亚历山大港的主教,对《尼西亚信经》和基督教正统教义的奠定贡献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