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及甘地
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对印度的意义在互联网上被低估了。
其实,仅从行为性质来说,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并非甘地首创,而是三哥传统艺能的运用。在多层级种姓制社会,pua与反pua的交锋无时不在;自古至今,面对上位种姓/贾提(即子种姓,印度是四大瓦尔那种姓又分贾提子种姓,详见羽承:印欧长篇之二:太平洋东岸的贾提体系,迟到千年的两开花)的日常压迫和羞辱,在无力正面反抗的情况下,远比苏式怠工更精妙的印式拉扯,几乎是每个印度人的必修课。
比如,印度低种姓/达利特就算无正面对抗,也绝非逆来顺受做奴隶。面对上级种姓的pua,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熟练的拉扯博弈方法,试举几个比较生活化的案例:
(1)某电商公司高种姓客户常要求转接更高种姓的客服,某些低种姓客服便采取极致礼貌的方式拖延——如用20分钟背诵公司服务条款、逐字确认客户需求,直至对方主动挂断。团队甚至暗中竞赛最长通话时间,最高纪录达4小时17分。
(2)低种姓寺庙清洁工被禁止进入内殿,只能在凌晨打扫。他们故意漏扫高种姓祭司常走的区域,导致对方常踩到落叶滑倒。被质问时回应:神没赋予我们看清所有污秽的眼睛。 最终祭司不得不默许他们使用手电筒,此前该行为被视为亵渎。
(3)北方邦某达利特理发师为高种姓顾客服务时,故意坚持每次使用全新剃刀,并公开丢弃旧刀(当然,得加钱)。表面理由是遵守种姓洁净规定,实则暗示高种姓的种姓洁癖荒谬,同时增加高种姓的服务成本。
(4)某达利特出身的基层公务员向媒体透露,其高种姓上司多次驳回他经手的文件,要求无意义的格式修改。作为回应,他选择过度遵守流程——将简单审批拆分为多环节,每步均等待上司签字,导致项目周期延长数周。最终引发上级部门对流程冗余的关注,间接迫使上司减少刁难。
另外,这些行为绝非仅限于低种姓,如婆罗门、刹帝利等高种姓的不同贾提(同瓦尔那)之间也是如此。古有被王族后裔(高贾提刹帝利)羞辱出身及克扣薪水的拉贾斯坦邦拉其普特民兵(低贾提刹帝利)消极巡逻(导致盗匪入室)、武器保养怠工(上交生锈的刀剑,迫使高贾提自费更换装备),最终高贾提刹帝利被迫改善低贾提待遇(但通过种姓长老会要求其“忠诚”);现有班加罗尔低贾提婆罗门程序员被高贾提婆罗门刻意压低绩效后,在代码上故意埋雷(在验收时爆发)并适时“忘记”共享关键文档,同时匿名举报,最终使得高贾提上司被迫公开表扬其工作。
正如某位学者所言:当制度性压迫无法正面击破时,让压迫者在日常中不断付出琐碎的代价,也是一种生存政治。
以中国人的视角,对这位印度圣雄常有低估(当然,对于绩效与辉格史观入脑以至于反思成瘾的老中,这种对巴拉特自居上位的凝视绝非坏事,难得有次自带主体性视角,营养不良的人还担心三高?),无非在于妥协、非暴力及革命不彻底上,实属以己度人了。
发动暴力革命的首先前提是发动谁?不比长期大一统深入人心、社会阶层更扁平的赛里斯,巴拉特建国前,南亚大区有数百个邦国、一百多个民族(不完全统计),更别提四大瓦尔那、达利特及三千多种贾提,可谓被各种横切竖砍细细剁成臊子了。不说民族、宗教及邦国的分野了,光从种姓角度就很难凝聚一起。以大部分首陀罗、达利特的视角,暴力反抗不是你们刹帝利事情么,不是我们的种姓职责,按照印度教神圣典籍《摩奴法典》,僭越种姓职责,理论上要被施加财产刑及肉刑,并下辈子轮回为低等生物或更低种姓的,更别说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了。另外,虽然英印当局拟人程度刷出新高,但世代欺压低种姓并与低种姓几乎血缘隔离的高种姓也不好太多吧?而对婆罗门、刹帝利甚至吠舍群体来说,武装力量起码得掌握在自己这些再生族(即前三大瓦尔那种姓)手里,首陀罗乃至达利特要真掌握了决定性的武装力量,搞不好得学隔壁满清借洋助剿了。
南亚大区当年的反英困境,在于很难以革命角度动员统一叙事。故英国入主巴拉特后,殖民地起义时有起伏,但极少广泛地跨全体种姓及邦国发动(章西女王那次靠英印当局侮辱了宗教,难得地上层发动后,还成功动员了不少首陀罗)。众多起义中,除个别种姓体系外的部落起义,中高种姓是起义的核心力量,低种姓更多作为响应者,但几乎每次都被分而治之,总有其他土邦、民族、种姓群体配合英印当局背后来一枪,出力不少。如帮助英印镇压1857年大起义的海得拉巴、瓜廖尔、克什米尔土邦、帮助镇压1879年兰普尔起义的特拉凡科尔土邦、协助镇压20世纪40年代孟加拉起义的毗湿奴派婆罗门僧侣等——搞得反英武力派钱德拉.鲍斯都要找小本子来联日灭英了(印度执政党BJP为了对冲国大党尼赫鲁及甘地的贡献,大力文宣各种春秋笔法彩虹屁吹鲍斯,中文互联网上此人被过誉了,他的恩师,同样武力反英派的拉贾·马亨德拉·普拉塔普·辛格首先被日本拉拢,好友穆罕默德·伊克巴尔·沙迪一度也来日本求援,受不了日本侵华暴行他们一个被本子软禁一个差点被迫害。日本在印度东北的英帕尔实行了针对平民的无差别大轰炸激起印度民愤和进一步对华同情,鲍斯还继续合作)。
甘地的智慧,在于用非暴力不合作这门巴拉特的必修课(热知识:南亚穆教乃至天主教巴拉特们也分种姓,别以为他们不会这些),以最小的成本将整个印度次大陆团结并动员起来,而不仅仅局限于个别或少数种姓、民族、土邦及宗教。在全民踊跃参与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这位印度圣雄试图以共同记忆、共同外敌(英印)塑造一个历史上首次出现的印度(系)民族(假如有的话)。不否认武力斗争派给促成的统战作用(事实上,双方虽有矛盾,但大多互相掩护并交流频繁),但觉得在那个时间点,搞激烈的阶级斗争及红色革命能让印度更成功,都是忽略了巴拉特当时是个巨型南亚南斯拉夫的现实,而且还是民族宗教细碎十倍以上,矛盾冲突百倍于之的max版本。
正如泰戈尔所说“印度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 而是一个地理概念”,印度次大陆虽有英印当局近百年的殖民管理及铁路建设加强联系,实质上仍是一堆被土邦、民族、宗教、种姓/贾提横切竖砍成一堆的臊子。然而在甘地及其继业者尼赫鲁的努力下,这堆臊子被拼接成了一块牛排,并维持了几十年,成为南亚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国。其他国家看来,巴拉特现在已是一头整牛了,甚至都快默认自古以来这里都存在这头牛了,比如巴拉特北方邻居的网民已经在日常嘲笑这头牛的封建残余过多乃至步履蹒跚了——天知道,维系这么一个主体民族比例不过半(印度斯坦族最高估计也就40%左右,里面还有水分)、宗教冲突成日常的散装大国,塑造统一国家认同的同时,还要保持GDP持续增长并当上发展中国家的老二有多难。这个角度来看,巴拉特还不成功么?
至于红色解决方案,算了吧,北方那牢(不)不(攻)可(自)破的联盟和分裂之后再分裂的正版南斯拉夫都咽气几十年了,我南亚巨型散装max版南斯拉夫还活得有声有色。
“我们将如何战胜敌人?”
你以为重要的是如何“战胜”,其实更重要的是何谓“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