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深港的角色由誰定位?
作者:王辑宪 大灣區香港中心研究總監,香港大學地理系前系主任。
报规划抢资源是体制的模式,何乐不抢,怎么实施和修正,由自己成就自己。
香港、深圳和廣州是粵港澳大灣區內最重要的3個大都市。無論國家如何強調大灣區內的協同與融合發展,這3個城市之間的競爭關係都是不可否認的。
總聽到有人提出要如何如何「定位」一個地方的發展。不過所謂定位,到底是怎麼來的?
香港最早提出定位是2001年由「策略發展委員會」提出:背靠內地,面向全球,作為我國一個主要城市和亞洲國際都會,提供高增值服務。
2022年特首宣布成立「融入國家發展大局督導組」,其工作是「對接」(《施政報告》用詞)國家「十四五」規劃,確立香港「八大中心」,包括國際金融中心、國際創新科技中心、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國際貿易中心、國際航運中心、國際航空樞紐、亞太區國際法律及爭議解決服務中心,以及區域知識產權貿易中心。
2024年8月,《中共中央關於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中有一段明確提到香港戰略定位是「三個中心、一個高地」,即國際金融中心、國際航運中心、國際貿易中心和國際高端人才集聚高地。
再看深圳。
2000年國務院對《深圳市城市總體規劃(1996年至2010年)》的批覆,定位深圳是「經濟特區,華南地區重要的經濟中心」。
2010年,國務院再批覆新一輪的總體規劃,定位深圳是「經濟特區,全國性經濟中心城市和國際化城市」。
2024年9月國務院批覆《深圳市國土空間總體規劃(2021年至2035年)》,深圳又變為「經濟特區,國家創新型城市,現代海洋城市,國際性綜合交通樞紐城市」。
廣州2008年底獲國務院批覆《珠江三角洲地區改革發展規劃綱要(2008年至2020年)》,首次明確其「國家中心城市」定位。
2011年,國務院批覆《廣州市城市總體規劃(2011年至2020年)》,改定位為「廣東省省會、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我國重要的中心城市、國際商貿中心和綜合交通樞紐」,之後再沒有新的變動。
旁觀者的我注意到幾個有趣的現象。
一是深圳和廣州的定位,都是規劃文件上報後,再由中央在批覆中提出的。這些定位詞來源於上報文件,但又考慮了全國的情況。比如,廣州從「國家中心城市」「升格」為「重要的中心城市」,是因為要在全國範圍比較、分檔。
二是香港的「亞洲國際都會」的定位,中央從未有「批覆」和確認。三是即便同是中央定位也可以不同,比如香港既是「八大中心」,也是「三個中心、一個高地」。
問題來了:既然定位是可以變動的,也可以是說法不一的,那麼定位的意義何在?意義在滿足統管型大政府體制的要求。
這種定位模式在小政府的西方國家並不存在。
例如美國的紐約:美國聯邦政府並不理會紐約如何定位,那是它自己的事。而紐約市長也知道,紐約今天的世界金融中心和旅遊勝地的地位,是市場的選擇,不是靠政府定位來的。
美國最早的金融中心出現在費城,但紐約因為是美國最大的商貿樞紐,需要大量金融服務,便逐漸取代了費城金融中心的地位。
而中國大政府體制要統籌各地的發展,所以需要定位,首先因在國家層面上有資源再分配的機制,比如廣西等省區可以年年獲「轉移支付」,即其他省上繳的稅收。
其次,如果一城市被冠之以國家某某中心頭銜,就會獲得國家對該城市的專項投資和特殊政策支持。因此,地方政府會樂此不疲地給自己戴上高帽子,比如昆明和南寧都爭做中國與東盟間的門戶樞紐。
另外,一個地區相同的帽子往往只有一頂,給了香港「國際航運中心」,深圳和廣州就沒有了,這種定位就無形中成了對相鄰城市的限制。
有意無意之間,香港也逐漸適應並接受了這種定位邏輯。
不過「對接」(國家規劃)這個詞用得很妙!我理解,這既是因為、也不是因為「一國兩制」。
香港金融中心等優勢和角色不是自己定的,不是「打造」出來的,而是經歷年復一年的市場洗禮和自我調整來的,與澳門亞洲賭城的實際「定位」一樣(雖然澳門從不以此為榮)。
因此,香港如果不隨市場給定的角色因勢利導地發展,而是自己去「打造」,風險一定大。
另外,「一國兩制」使得香港不可能像廣深政府架構與上級政府一一對應,「全面貫徹執行」上位的政策。
這種上下對位去實施「定位」,執行起來便會暴露其本質缺陷:被政府「定位」得愈具體,市場選擇的空間就愈小。
例如廣州定了位,就要其南沙區定位;南沙區內還要指定哪片土地給海洋產業使用……如此層層下來,已經假定想要的企業會乖乖如期出現!
中央政府多次說要逐步走向以市場調節為本的體系,但每個空間尺度上都要定位和規定發展某個產業,卻是非常「計劃」的。
而且通常要強調的幾乎總是各種製造業,因為這是發改委最擅長規劃和拉動的;最不可能被定位的就是電商和物流業,因為這不是央企、國企主導的行業。
在這種體制下,各級政府官員愈作為,就愈會強化計劃體制和弱化市場調節能力,資源錯配的可能性就愈大。
宏觀、粗線條的定位是有價值的,比如香港定位自己是亞洲國際都會,體現它的影響範圍和國際化都會特性;深圳定位自己是先鋒城市,體現它人口年輕活力足和改革開放試驗區性質。
這兩個定位都不需要誰欽點。有市民認同,就會主動做好定位的內涵,政府也可助力讓它成為城市營銷名片。
不知下一輪大灣區規劃裏是否可以寫入香港的新定位──引領大灣區走向市場經濟的城市?
(本文转载自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