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人,为何会持续不幸?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写出上面这句话的托尔斯泰,文笔不好——真有人敢这么说?

有的,毛姆。

且他吐槽的不止托尔斯泰。毛姆的原话:

一般认为,巴尔扎克的文笔并不高雅,他为人粗俗,文笔也很粗俗……据说狄更斯 的英语文笔也不太好,而有个很有语言修养的俄国人曾告诉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语文笔也不怎么样。世界上迄今最伟大的四位小说家,居然使用各自母语时文笔都很糟糕,真叫人瞠目结舌。

真敢说!

但毛姆立刻补了一句,实是至理名言:

看来,文笔精美并不是小说家应有的基本素养,更为重要的是有充沛的精力、丰富的想象力、大胆的创造力、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人性的关注、认识和理解。

洞察力,是托尔斯泰的关键。

翻译托尔斯泰的名译家理查德·佩维尔有段话很妙。他说托尔斯泰的作品,满是挑衅和嘲讽,却以广泛而精确的修辞手法写来——这份挑衅、嘲讽、广泛与精确,也来自托尔斯泰的洞察力

两个典型例子。

《战争与和平》里,性格单纯、与人方便的皮埃尔,继承了大笔遗产,成了全俄顶尖的富翁。老奸巨猾的瓦西里公爵,便存心要将自己美丽又有手腕的女儿海伦嫁给皮埃尔。

小说写到皮埃尔自己早认定与海伦结婚不会幸福,但他发现,社交场上,大家都认定他和海伦早晚会在一起。但他的性格温厚,托尔斯泰所谓“说不出使大家失望的话。”

终于瓦西里公爵专门组了个饭局,众目睽睽下,单等皮埃尔求婚的架势;皮埃尔性格温吞,又不想求婚,下不了决心,席间也只好没话找话,跟海伦唠几句家常,却不肯求婚。

期间皮埃尔起身想走,被瓦西里公爵豪迈热情地一把按住。走不脱。

又如此僵持许久,瓦西里公爵演了这么一出:他专门走开几步,容皮埃尔与海伦对坐尬聊了几句。

然后自己扑进去,兴高采烈地搂着皮埃尔和海伦,说了一串话,类似“我很高兴……她会成为你的好妻子……上帝保佑你们”。

亲朋好友们也一起一拥而上,流泪庆祝,海伦又主动亲了皮埃尔。等于是逼婚逼成功了。

这里托尔斯泰写皮埃尔的心情和行动,绝妙之极:

“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实在说来,我也是爱她的。”——温吞人被逼到这份上,第一件事就是自我说服。

于是皮埃尔,有气无力地对海伦说:

“我爱您!”——他知道在这场合,必须这么说。因为他的性格是“不能让大家失望”。

只是一个小场面,但皮埃尔的温吞、瓦西里的老辣和海伦的手腕,乃至莫斯科上流社会的姿态全出。带着嘲讽喜剧色彩,但又并不漫画化。甚至对不同人物心态、动作和策略的把握都很细密。是所谓“满是挑衅和嘲讽,却以广泛而精确的修辞手法写来”。

每个被周围环境逼着走的人,都会对皮埃尔的经历感同身受吧?

另一边,托尔斯泰的洞察力,除了嘲讽般的喜剧,还有极尖锐的一面。《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第23节,有一段直指人心的争论:

如果一个孩子出生后注定会不幸,是不是有可能,根本不生下来,比较好?

当时安娜和她嫂子多莉在讨论。安娜慷慨陈词,说她不想生孩子了:上天给予她理智,就是让她利用理智,来避免将不幸的孩子带到人间。

她认为:如果孩子们生下来注定不幸,那还不如不生的好——不被生下来,孩子至少能避免不幸;但如果孩子被生下来后会遭罪,那安娜自己会问心有愧。

搁现在流行的说法,大概:

“自己都搞不定生活,又过于有责任心的人,何必让孩子受苦?”

安娜这观点是否正确,姑且存而不论;她嫂子多莉的反应,极为有趣:多莉大惊失色,喃喃自语,“那不是不道德吗?”

但又想到:“如果我没有孩子,是不是生活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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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莉自己带孩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回到开头: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段话讲的,就是多莉跟安娜的哥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那么幸福的婚姻。

《安娜·卡列尼娜》开头,讲了这么个破事:斯捷潘出轨了,跟老婆多莉吵架。

多莉与丈夫吵架,冷战,企图下决心带孩子回娘家,但她下不了决心,只好自言自语“事情不能这样下去了”,试图想个办法惩罚丈夫。她自言自语说狠话,都是说给自己听;实际内心,她早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事情既无解决可能,只好自欺欺人,继续清理东西,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装给自己看。

等丈夫来了,她吼了几句,表达了情绪,说丈夫无情无德。于是丈夫出门了。她又开始麻醉自己“我多么爱他呀……”于是就开始投身家务,将忧愁淹没在事务之中——狠话放完了,又回到家庭生活中了。

安娜·卡列尼娜于是登场,来劝多莉与丈夫和好。多莉朝安娜感叹:“我甩不脱他。孩子们把我束缚住了。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见了他就痛苦。”

她也对安娜哭诉,她走进婚姻时什么都不懂,就是家里安排的……

多莉其实是知道的:把她跟丈夫,以及这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绑在一起的,是孩子,是家里,是自己当时的年少天真。但在安娜劝导下,多莉也有了台阶下。终于斯捷潘和多莉开始讨论安娜是不是该住楼下、要挂上窗帘——吵完了,台阶也有了,于是和好了。

这段故事可称抽丝剥茧直入人心了:

不幸的人为何不幸?

多莉在对婚姻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家庭推着,稀里糊涂走进婚姻,按部就班有了孩子,然后就被家庭绑住了。跟丈夫吵架后,她也自知无法离开,只能撒撒气吵几句,自欺欺人地生几天气,然后整饬家务重新融入生活,然后等着亲戚给台阶下。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幸的根源,但并不愿去细想。

凑合过呗,还能咋地?

跟皮埃尔“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实在说来,我也是爱她的……不能让大家失望”,如出一辙。

所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许多时候,就是这种情况:

被动地拖入某种处境,其实自知根源却无可奈何。

一旦发现有人试图用理智逃脱类似的藩篱,第一反应却是“那是不是不道德”?

明知道解决自己不幸的答案,却连细想一下都不太敢。

于是不停自言自语自我说服,以便凑凑合合得过且过。

《安娜·卡列尼娜》的男主角列文——原型是托尔斯泰自己——则说过另一段话:

周围有许多看似聪明的人,却满足于不细想。大概许多问题会越想越痛苦,那就找个能满足自己的解释,稀里糊涂过去吧。

所以不幸的生活,许多自然来自于外界——很少人乐意让自己不幸。

沉溺在不幸的生活中,却是因为太多人——皮埃尔和多莉都如此——因为太想当个“不能让大家失望”的好人,面对改变时“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种种自我说服,才停留在此。

托尔斯泰这惊人的洞察力,是如何实现的?

许多人评论家认为,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把自己性情的两面,灌注于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之上——他那么懂皮埃尔,是因为他自己有一点皮埃尔,又旁观着皮埃尔。

类似于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因为是直接间接双向写自己,所以对人性的描写,尤能深入骨髓。

当然,这需要敢于面对自己。

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之所以写得漂亮,一方面是因为巴尔扎克观察人细致入微,见的人也多,另一方面是因为,《高老头》中高里奥、伏脱冷和拉斯蒂涅,其实是他自己性格的三面。拉斯蒂涅对老头的怜悯,伏脱冷对拉斯蒂涅的教训,其实是三种人格在互相对话。

许多看似对世界了解深刻的人,未必是真看过全世界,只是更敢面对自己庸常的一面,敢于细想。

而不满足于“不能让大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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