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教师之平——灵魂的报告
之平——一个共产党人的灵魂报告
一
之平觉得后脑勺被猛击了一下,他眼前一黑。随着一阵嘈杂的声音,他眼前有了光感,虽然模糊,可他却分明看到一片红色——一片流动的鲜红色。
好亲切的颜色啊,之平想起了小时候的红领巾和入伍时的红军旗。之平生在共和国诞生后的第二年,1968年,在全国一片火红的时候,他穿上了军装。多少次,没有人的时候,之平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四方脸、浓眉大眼、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两肩挂的小伙,不禁裂开嘴笑起来——“多出息的小伙子啊!嗯,还有点像杨子荣呢。”
那是一段多么充实的日子啊。当兵5年,除了训练就是挖山洞、建设国防工程——部队天天在野外,整整五年,只有天寒地冻的时候才回营房,他居然没有见过营区的树绿过。可当时也没觉得怎么累,当兵五年他的个子居然还长高了一截。
当兵的日子总是充满美好回忆。记得连里有个大刘,有一次日过晌午,连长想看看几点了。一挥手却发现手表忘在了上衣兜里,就说“大刘,跑步过去看看我的表,几点了。”一会儿大刘跑回来,紧张地说:“坏了,坏了,连长,你的表坏了。”连长纳闷地说:“好好的怎么就坏了?”“你的表,三个针跑到三个地方,我怎么知道几点?肯定是表坏了!”从此,这就成了全连的一个“典故”。每当说起此事,大刘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跟着大家一起笑,好像说的是别人一样。五年兵当下来,大刘不光会认表,还能写家书了。部队培养人啊。
眼前那红色还是不断的往下流……之平却又回到了在部队的日子。那时全国各地到处都是红色——红旗、红宝书、红标语……。部队里也有学习毛泽东思想小组,大家不仅学习红宝书,还学习《毛泽东选集》。因为之平是初中毕业,在那个年代可是文化人,在连队里是个宝贝,他也很快就成为学习标兵。当时上过学的战士少,之平难免有点骄傲。有一次晚饭后,指导员专门找到他,和他聊学习毛选的心得体会,实际上是提醒他不要翘尾巴。
之平的指导员当时不仅在全团就是在全师也是年龄最大的了,他当过八路、打过上海、还在冰天雪地的长津湖活捉过美国鬼子。之平记得,这次谈话后不长时间他就退伍了。当时指导员说过的几句话让他一直回味,指导员说:“小李啊,你年轻,有文化,学得快,记得也牢,这都是优点。可是毛主席的著作不是用来背诵的,更不是用来在人前卖弄的啊。这些著作是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锐利武器,就像我们的望远镜和风钻一样……你现在记住了一些词句,可真要理解恐怕得四十岁以后啊……我的意思是说要结合实际学,‘学习是为了使用,使用是最好的学习’嘛。”说实话,当时之平是有些不服气的,可是年龄越大,他越会经常想起这句话。
就是这次聊天,之平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指导员,你说说这些年为啥这么闹腾?报纸上、广播上说的那些我似乎也懂,可是总觉得这样也不行……上次回去探亲,有些被打倒的好像也不都是坏人……”
指导员抬起头,望着天边的晚霞。前面是层叠的山峰,山头上那棵松树在霞光映衬下显得更苍劲。苍翠的山峰使晚霞分外格外红——就跟之平现在眼前看到的一样。
过了许久,指导员正了正军帽,军帽上的红五角星恰好反射出天边的红光,指导员徐徐说道:“就好比爬山,首先得走对了路才行。如果贪图一时省事走到了绝路上可就麻烦了……”指导员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道:“如果能用钢笔代替枪弹战斗,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进步啊!……”
“用钢笔代替枪弹?”之平似懂非懂地重复着,不等他再说,指导员也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这个趋势是肯定的,可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总得有个过程,反反复复,牺牲总是难免的——‘有奋斗就会有牺牲’嘛……”
二
随着指导员这句话在之平脑海中像血浆一样缓缓流过,之平觉得自己身子也软了下去。眼前的红色慢慢淡去了,耳边倒是传来清晰的声音“让你不老实!你他妈的!还不老实!你他妈的写举报信有用吗?……”于是又一次重击,这次不是后脑勺而是太阳穴。瞬间,之平觉得天地间都是隆隆般响雷的声音,浓厚的咸味涌上来,又被更浓烈的血腥味代替……
这声音,让之平回到了校织布厂。脱下军装的之平被安排到离家乡百十里地的新城县一中校办织布厂。第一次进车间,之平耳朵里全是织布机哐哐哐的声音。看着那些纺织女工,外面冰天雪地,她们的汗水却不停地往下滴——看来纺织工人的劳动条件不比开山挖隧道好到哪里啊。
在校办织布厂的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不知不觉就是十五六年。凭着踏实肯干,之平从一个保全工变成了准备车间的车间主任。
1998年,那年夏天的雨水格外大,抗洪刚过去不久,就传来校织布厂要改革的消息。电视里整天都是“地雷阵”、“万丈深渊”的豪迈,还有“大不了从头再来”的激情。消息只是私下里传,并没有之平想象中的党委开会研究、职工大会表决等等。
1999年5月份,之平正在家里看《新闻联播》,随着播音员义正言辞的声调,之平正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气愤不已。这时候,有人敲门说要开紧急会议。
说是紧急会议,可之平来到校长黄秉仁的办公室发现只有黄校长一个人,而且一张口就是满嘴酒气,“之平啊,来来,快坐下。早就想和你聊聊了,整天忙些没用的,也没时间。今天抽时间专门听听你对企业改制的高见。……奥,对了,姑娘中专毕业好几年了吧,听说在东山乡粮油所上班。太远了,一个女孩家家的,几十里山路,你也真放心!活动活动,把姑娘调上来吧。去不了地区也总得回咱们新城县城吧。找个婆家在自己身边,咱看着也放心不是?……不是我说你,之平,你这个家伙,对自己的家里人得多上心才行。你在部队就入党了,怎么混的,自己孩子的事也没办好,当初孩子一毕业你就该听我的,找找人,一步到位。……哎,还有,你弟弟的户口办的怎么样了?常住地变了,转个户口,本来是正当正的事,怎么这么老长时间都没办下来?你真得活泛点。实在不行,过两天学校出面给你协调协调,连同姑娘的事一起活动活动。咱们这个一中,也没啥权力,可是谁家没个孩子,要上学还真离不开咱——哼哼……我跟你说啊,这些事啊,关键在你自己。时代在变,要解放思想,跟上潮流嘛。思想一变,什么事都好办。变得越彻底,办的越麻利。”
之平最佩服的就是当领导的这点——一样的话,让人家说出来就是好听,明明是一个让你讨厌的人,可人家几句话就说得你心里热乎。
之平在黄校长宽大的“大班台”对面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正好看见黄校长书橱里那套崭新的《厚黑学大全》,精装的,居然有六大本。等黄校长说完,就赶紧说道:“校办的小王通知我来开紧急会议。是不是织布厂改革的事?还有那些同志?他们还没到?”
“奥,对,就是这档子事。哎,没有一件省心的事啊。今晚就是征求一下你对这事的意见。你当过兵,在织布厂也是老资格了,水平在全校是公认的。你说说看?”
之平正了正身子,把自己想了好久的话,一字一板地说:“黄校长,改革是大势所趋,我们都拥护。现在看来,全国纺织行业的日子都不好过,不改恐怕也不行。具体到咱们校办织布厂,因为有校服、被褥等固定市场,效益还行。我觉得就是要加强管理,压缩不必要的开支——比如,以后学校的招待费不能再走校办工厂的账。还有,更关键的是赶快进行技术升级,要换成无梭喷气织机,虽然我们是个校办工厂,可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对,对,之平,你说的这些都很好。可现实情况你也知道,全国都在压缩纱锭,那么多大厂子都完了,何况咱们这小小的校办工厂!”“压缩开支?说的轻巧,哪个关系不得打点?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没必要告诉你。”“黄校长,咱们工厂是小,可是销售市场稳定,利润是有保证的……”
“之平,你又来了!我就说你思想不解放,老脑筋!和你说实话吧,搞织布厂,费心巴力的,没什么前途。咱们学校位于县城的黄金地段,把织布厂冲着广泰路的院墙一扒开,改造成沿街店铺。咱们只要坐在家里收租金就行了。”“可是,职工怎么安置?……”不等之平说完,黄校长不耐烦地说:“职工还能扔了不成?有政策嘛。都要妥善安置好。奥,已经研究过了,像你这样的中层也可以有一定的股份。以后就不用光靠死工资了。就是以后退了休,也能享享清福。”
“什么?黄校长,怎么个人能有股份呢?这不是改变企业的所有制了吗?咱们这个校办工厂可是国营——对,国有企业啊。照你这么说不就成了私人的了吗?土地是国家的……”
“又来了,又来了,我说之平,这不是你当兵那会了。再说了,谁说把国家的改成私人的了?都什么年代了,还‘私人’——这叫发展‘民营经济’,搞活才能发展嘛!光吃大锅饭行吗?效率优先嘛……”之平知道黄校长从来都是教训别人,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但仍然插话强辩:“黄校长,党中央一再强调改革中要保证公有制不能被削弱……要保证职工合法权益……”“行,行,这些大道理用不着你说。你知道多少事。我给你说,之平,你知道咱们县的中心大道广泰路吗?光铺路基就铺了几回?你看见三棉那栋办公大楼了吗?知道花了多少钱吗?七层的大楼,花了将近一个亿!……你知道什么呀,今天晚上叫你来给你说说,你得看过这个事来。”之平不甘心,说道:“所以,第三棉纺织厂不就倒闭了吗。他们的职工还骂那栋楼,说自从盖了那栋丧门楼,他们厂就没得过好。三棉的下岗工人可真可怜……”黄校长这是脸上已经从不耐烦变成了鄙夷,他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说:“还丧门楼?那栋楼给多少人办了好事啊。倒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该倒闭就得倒闭……下岗有什么可怜的,还是自己没本事,光靠国家吗?自己有本事挣大钱去!俗话不是说了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不等之平说话,黄校长站起来,打了个饱嗝,伴着满嘴的酒气,身子晃了一下,一手赶紧扶住桌子,一手在空中乱比划:“我给你说,之平,”这时黄校长的语气可不再让人觉得暖心了,而是咄咄逼人,“我给你说的这些,都是集体研究决定、报上级批准的。和你说说,是因为你是老车间主任了,在厂里有一定影响……,但你不能骄傲。今天晚上说的这些,出去后你不能乱说!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嗯……好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事,县里领导还要找我,你看,我的手机一直都拿着,就怕误了事。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啊,天大的事得掂量出个轻重。你的脾气领导们都是知道的,你也要知道好歹……”
三
之平意识到自己完全躺在了地上,是仰面朝上,红色已经淡了,幻化成了霓虹灯那样的五光十色,哐哐的织布机声变成了疯狂的爵士乐。之平知道那是校织布厂改造成的“皇家伊甸乐园”晚上的景象。
“这下不牛逼了吧?”之平被踢了几脚。他知道踢自己的不是别人,就是黄校长的外甥高少平,县城里的人都叫他“高衙内”。高少平能成为“高衙内”当然不是靠着这个当中学校长的舅舅。之平听人说,有一次在酒场上,有人说高少平是沾了黄校长的光,已经喝的八九成醉的高少平嚷嚷道:“我沾他的光,没有我家老头,他能从一个音乐老师当上校长?”
话虽这样说,可之平看到的却是高少平在黄秉仁照顾下一路顺风。之平自来到校办织布厂不久,高少平也招工来到厂里。虽然不在一个车间,之平也常听说高少平不尊重师傅、干活不踏实,可他觉得当时高少平至少还不可恶。
90年代,黄秉仁已经当上校长了,“高衙内”早就从车间调到了“厂办”,在厂子里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因为经常逗引女工,闹出一些乱子,才得了“高衙内”这个雅号。
之平记得很清楚,99年5月份那个晚上,自己从黄校长办公室里出来后的第二天,就是这个高少平找到自己,满脸都是笑容,一脸的横肉似乎都变成了怒放的鲜花。高少平让自己在“改制方案”上签字。之平一看就傻了,照这个“方案”工人给几个“买断”的钱就打发了,干部重新安置。厂子没了,改成沿街房实际上变成个人的了。之平忍不住问了一句,“谁有钱能买下这个厂子搞沿街房开发?”那时高少平和他接触少,对他也没什么防备——或许人家根本就不需要防备——张嘴就说道:“操,还花什么钱?把厂子往银行一抵押,钱不就来了。”“这么好的事,是谁的?”之平问道。“你签了字,不就也有你的一份?”这时候,高少平眯缝的眼睛露出警惕、厌恶的神情。“我说,要不是看你在工人中有点号召力,哪有你的份。咱可说明白了,签了字,就不能再使坏,别坏了人家的好事……”
之平知道,所谓“使坏”就是有些工人经常找之平打听事,之平凭着自己在新闻上看到的和良心说给他们听。工人们听了他的话,很多人反对“买断”。为了这事,之平的媳妇劝过他好几次,后来说着说着两口子就吵起来。之平知道媳妇是怕他得罪了人,惹下祸事。
之平没有签字,推开了“方案”,说:“这么搞,我不能签字。”一下子,高少平就变了脸,“姓李的,我舅就知道,给你脸你也不要脸。昨天晚上我舅专门找你,今天我又亲自和你说,你还要怎样?1.75%的股份,你一个破车间主任还少吗?你知道县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能有多少?……”说出后一句话,“高衙内”明显意识到说漏了嘴,赶快说道:“你一年能挣多少工资?”
说完这句话,“高衙内”又变回了脸,一下子又笑嘻嘻的,“你以为,你不签字就不改革了?”高少平得意的说。之平看着这个一米八眯缝眼的大汉,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张牙舞爪,心里更恶心了,扭头就走了。
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校办工厂的改革还没动静,人事调整的文件先下来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平被调到了学校总务处,还挂了一个副主任的官衔。各种风言风语也都出来了,什么“李之平不光升了官,有了正式教师编制,还发了财,拿到了15%的股份。以后,光一年的分红就超过工资好几倍不止。”更有甚者,说“李之平早就知道要改制,自己就是一个车间主任怕捞不到什么,就挑动工人闹事,他自己有了要大价钱的筹码。”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之平找以前的伙计,人家要么不搭理他,要么不冷不热地说:“你有教师编了,铁饭碗,还当上了副主任,以后前途无量啊。”让他张嘴结舌,有话也说不出来。
学校催着他去总务处报到上班,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只能先离开校办工厂去总务处。
到了总务处首先见到的是一个叫周本英的老师,比他小十来岁。周老师对他也挺客气,可之平总觉得隔着一层,不像在厂子里那帮人啥事都摆到明处。
一切都看似平静,可之平媳妇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调到总务处不长时间就过年了,大年初一,之平刚买了不到半年的“嘉陵”摩托就丢了。之平一直住在学校里面的家属院里,白天摩托就放在楼道里,晚上才推进储藏室。和往年一样,年三十下午,之平骑着摩托带着儿子、媳妇回父母家里过年。初一早上吃了饺子回来,摩托就放在了楼道里。当时他媳妇还说了一句,要不推到储藏室里吧。之平说:“待会儿我还出去趟,那么麻烦干啥。”不过大半个小时,等之平再下来,摩托就不见了。之平赶紧找门卫。门卫老头慢腾腾地,反过来复过去,就是一句话——“摩托车肯定还在这个院里。”之平要报警,他媳妇硬是拦下了,说:“人家这是给你上眼药呢,你还不知道吗?破财免灾吧。”
没过多久,校织布厂真的变成了沿街房,不过不是卖东西的店铺而是“皇家伊甸乐园”——KTV、酒吧、舞场,应有尽有。有一次,之平从那里经过,高少平正和几个大人物在那里指指点点。
高少平指着学校里的女学生说:“鸡嘛,总有人愿意干。呶,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雏儿都有的是。”于是,那帮人都嘿嘿的笑起来。有一个大肚子、光头的搂着高少平说:“你这可是块福地啊!还不是你这个‘高衙内’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可不是吃独食的人,要不然怎么在江湖上混?”“高衙内”附和着,眼睛却盯着“雅阁”车旁边那几个人。之平听着就像半夜里猫叫春一样,脊背上居然有些发凉,他不愿意多听,就赶紧到办公室去了。
新城一中在这个县城里绝对算是个大学校,总务处说起来人也不少,除了张主任,光副主任就三个,加起来总共有八个人。可是,张主任年龄大了,还得上课,基本是挂个名,总务处的事人家也不管。总务处的工作实际上是一个姓杨的副主任主持,校长直接交待的工作他都忙不过来,日常工作他是不会自己干的。剩下的两个副主任就是之平和周本英老师。周老师是之平到总务处后不长时间提为副主任的。再剩下的那四个人,不是官太太就是领导的亲戚,不愿意上课,躲到总务处来享清净的,他们家里事多,也没人敢惹。日常工作也就是之平和周老师两个人干。
虽然周老师也是副主任了,工作上基本也是周老师指使之平干这干那,可之平还是能觉出来,周老师对他有成见。一开始,之平心想,自己刚来,人家虽然年轻,可是毕竟在总务处待得比自己长,工作上当然要以周老师为主。可是,自己越是尊重周老师,周老师越对自己戒备。
之平是个直性子,他受不了了,就找周本英谈心——这还是在部队的习惯。那天之平拉着周老师去学校操场边上给树修枝。学校操场南头离广泰大道只隔着一个“皇家伊甸乐园”,两人说话的时候,“春天的故事”那首歌不时传过来,有时候,说话还得停停,免得对方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之平把自己的困惑委婉的说了出来,等着周老师解开这个闷葫芦。周老师慢条斯理,本来就瘦小文静的一个人,这时候更像一个大姑娘一样腼腆。过了好一会儿,周老师才说:“李主任,我们这些老百姓出身的人,嗯,……不比你们这些有关系有背景的人。嗯……,你们可以不用上课,也不用担心‘末位淘汰’。就是那点工资都无所谓。嗯,再说,我们这些当老师的都缺乏社会经验,不懂政治,没有那么多心眼……。”周老师这话,让之平有点冒火,压了压,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人家周老师哼着,可明显是在应付。
之平知道,光说是没人信的,而且越描越黑。下学期之平就申请给自己安排课,仗着在部队打下的绘图基础,美术还是能教的了得。这样一来,之平马上就感觉到了时间、精力都紧张——总务处本来杂七杂八的事就多,课又不能耽误。备课、看作业大多只能在下班后自己抽时间干,就是这样,还是上着课就有人去找。好在,之平对于上课倒不打怵,毕竟自己干了那么多年车间主任,经常主持开会,还带过十几个徒弟。很多事情其实是大同小异的。
四
“小姚子,把姓李的装到编织袋里,走北边那个楼梯,从小后门出去,扔到操场西南角上挖好的深坑里。麻利点,别让人看见。要不然就全是你的事。”“高总,你说把李老师……我是说把他埋在那里合适吗?天天有那么多人在上面跑……再说,那里离‘伊甸乐园’太近了.....啊?要不……”“什么要不,再啰嗦连你也做了。离‘伊甸乐园’近不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在那里住。姓李的不是正直吗,不是什么都看不惯吗,我就让他看看这些花花世界。我找人看过了,那个地方最好,叫他永远也翻不了身,永世不得托生。你跟着我也不是一两天了,我也看重你。这事的轻重也不用我多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把他扔到坑里后,你用土盖上,不要让挖掘机司机看出来。剩下就没你的事了。弄干净点,我不会忘了你的。我再说一遍,出了事,就是你的事,明白吧。我到挖掘机那里看看,你别磨蹭。”
此时之平觉得自己已经像是被大风吹落得树叶,明明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却是轻飘飘的。可刚才这些话却听得真切。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只看见一片光亮。不是太阳那种刺眼的光亮,也不是节能灯那种略带蓝色的白光,倒很像是月光,就是比月光亮得多。
“李老师,我给你磕个头,送你上路。”这是小姚的声音。之平记得很清楚,自己教过他两年。“李老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小时候我就没了娘,爸爸也常年在外打工,我穿的跟个癞子一样,身上有味,没人愿意和我同位。学习又不好,班主任也不搭理我。你不光带我去理发、洗澡,还给我买新衣裳。”说到这里,小姚开始抽泣起来,用手抹了把鼻子,接着说:“当年你给我做的画板,我还留着呢......可我没有听你的话。你让我去当兵,我不愿意受约束,又贪图吃喝,就跟着姓高的混了。”小姚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能够止住眼泪一样,“李老师,你不知道,这个社会不像你想的那样。入了我们这一行,就没退路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再说,像你这样的好人又能怎么样,活着也是光受气。你千万不要怨我,啊?我本想把你埋在县城西边的松树林里,那里清净,坑我都我挖好了。可,可姓高的不干啊。他说,就要让你被千人踏、万人踩。呜呜……”小姚难以控制,放声哭了起来,可很快又收住哭声,抽抽嗒嗒地说:“姓高的他不是人,比阎王还狠。可是,可是,人家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活得可爽着呢。你这样的好人,却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小姚兀自在那里自言自语,之平想和他说话又说不出来,却恍恍惚惚看见小姚把自己装进了编织袋。拖到了门外,关上了门。这时候的小姚不流泪了,还用湿巾擦了擦,点了支烟,稳了稳情绪,然后掏出手机叫来一个身上也纹着虎豹、留着鸡冠子头的年轻人。“老二,过来,在这里。”小姚对从楼下跑上来的年轻人说,“和我抬过去。我一个人弄不了。”“姚哥,真把那人做了?”这个被称作“老二”的怯生生地问道。“管你屁事,打听那么多干嘛,怕事情惹不到自己头上?”小姚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扔骂道。“是是是,老板吩咐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是吧,姚哥。”“老二”讨好地说。小姚没说话,和“老二”抬起编织袋往楼下走去……
之平记得,那是去年寒假前,过了元旦有三个星期,学校操场要按照标准化改造。工程包给了高少平,据说是“公开竞标”的结果。学校里要有一个人负责工程质量,本来说的是周本英。结果,工程还没正式开工,周老师就要到省师范学院进修,没办法只能由之平干这差事了。
之平又一次被叫到黄校长的办公室,这次不是晚上,也不是“紧急会议”,是一上班的早上。之平伴着学生们早读时背诵《弟子规》的声音走进了黄校长的办公室。路过一楼大厅时,“敬诚勤勇”的校训格外显眼。
黄秉仁的大班台又换新的了,比原来那个还大。此前的电脑也从纯平换成了液晶显示屏。书橱里还是崭新的《厚黑学大全》,又多了几本英文书,一色精装,连包装的塑料都没拆开。
“来!李老师,我和你说说。”黄校长陷在大班台后的转椅里,后背都没有离开椅子,还悠然的左右转动着。这次,之平感觉到了黄校长逼人的锋芒。黄校长没有说让他坐,他自己依旧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怎么样,当老师不错吧。”黄校长把刚买的苹果手机往大班台上一放,开了腔,“人家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都买上了汽车,你怎么不跟上潮流也弄辆车开开?嘿嘿,摩托车怎么也不骑了?绿色出行啊?”“黄校长,有什么事就说吧。”之平不愿意听他在那里东拉西扯,摩托的事也不想再提了。
“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这次操场改造的事,我——哦,班子成员——考虑还是由你来把质量关。你当过兵,也是老党员了,原则性强,大家都知道,开会的时候,很多人提起了你。”“黄校长,这事不是让周老师负责吗?前两天不是已经定了吗?”“什么定了,那是酝酿!”黄秉仁不耐烦地说。之平注意到,这几年,黄秉仁也显老了不少,不仅头顶开始秃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不过依然神气十足。不等之平多想,黄校长接着说:“你是多年的党员了,听组织的话,服从安排,不能讲价钱。小周,操,滑得很。昨天晚上他找过我了,要到省里进修,没法盯在工地上。”
“黄校长,我的脾气你知道,让我监工负责质量,我可是钉是钉铆是铆。”之平抓紧插话。他知道,黄校长向来是自己说自己的,说完就让别人办,你得见缝插针地抢着说才行。
“操!你以为愿意让你干!”黄校长推了推眼镜,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不懈地说。今天,一向文绉绉的黄秉仁一连说了两个“操”,就是之平也觉得不习惯。“我给你说,李老师,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干几年?我是四八年的,今年五十五了,按说已经到点了,县里领导不放心一中的工作,让我在这里强顶着。我还不想早找个清闲的地方养老?你今年也五十三了吧。活了大半辈子,也该活明白了。没用的话我也不跟你扯,明说了吧。你好好配合,咱们共同把这个事办好。你女儿不是下岗好几年了吗?粮食部门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能行吗?又不是七八十年代那会儿了。事成之后,到咱们学校里来当个老师嘛。这事,我和上边露过,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就看你的了。”
“之平啊!”不等之平说话,黄校长又变了语气,一下子亲切起来,后背也离开了转椅,趴到大班台上。“我早就说过,人活在世上,亲情最重要,其他的都是虚的。男孩女孩还是不一样。男孩子,让他们自己去闯,咱也放心。姑娘不行啊,嫁给别人,跟着人家,要是经济上又不行,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心?”
“她是粮食中专毕业的,没上过师范。”说实话,之平这时真动心了。为了闺女的事,他没少挨老伴抢白,自己也经常晚上睡不着觉出来溜达,一直到天快亮才回家。
“哈哈,你这个老李啊,就是个死脑筋。”黄校长立即就察觉到了之平的神情变化,赶紧趁热打铁地说:“你上过师范吗?现在不也有教师资格证吗?我也没上过师范,不照样当老师、当主任、干校长吗?——当然,我后来到师专上了几年函授,本科也拿出来了——你是退伍当了老师,我是接班干了教育。当老师的可以是师范院校毕业的,也可以从别的转行过来嘛——可以过渡!再说了,你们家姑娘本来就是中专毕业,就是自己考也能考出来。要教不了中学,还可以到后勤部门嘛——奥,对了,正好可以接上你的班。一个女的,在学校里上班,一星期休息两天,还有寒暑假,这是多少人看着都眼红的事啊。”
说到这里,黄校长突然停了下来,观察之平表情。之平却茫然的等着黄校长接着说。“哈哈!”黄校长大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从转椅上起身,走到之平身边,居然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拍着他的大腿说:“老李啊,到了咱这个岁数,啥没见过,也没什么欲望了。给孩子争取个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强。”
之平张了张嘴,还不等话出口,黄校长已经抢到前面了:“行了,说多了也没用。就这样吧。”说完又坐到转椅上拿起了手机。
之平站起来,挪到门口,迈出一只脚,又回过头来说说:“黄校长,……工程质量可不能马虎,再说,……你那个外甥,他……”黄校长,一边拨手机,一边说道:“我和他说,让他尊重你,你也注意注意工作方式方法,不要那么锋芒毕露的。我打个电话,你去吧。”说着摆了摆手 。
五
小姚和“老二”抬着编织袋从楼上下来,放进了面包车里。因为有塑料内衬,又套了好几层,居然没有一点血流出来。整个楼安静极了,一个人也没有碰上。这时候的之平俨然觉得自己已经飘在空中,俯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其实这栋楼并不是教学楼,用红砖垒的,一共就三层,年数已经很长了,这些年一直当做仓库。因为这栋楼就在操场东边,紧挨着,所以操场改造工程开始后,就在三楼收拾出几间房子当做临时办公室。
之平记得,寒假还没结束,工程就开始了。起初,高少平主动跟他凑近乎,还几次叫他出去吃饭。他都没有去,后来高少平也不叫他了。那次办公室没人,高少平脸上堆着笑对之平说:“我知道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叫你你也不去。你是正经人,和我们这些混社会的不一样。以后,要是家里来个人,在外面吃个饭,你和我说声,我叫下面的小兄弟给你结账。”之平站起来走到面向操场的窗户说:“用不着。”就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操场。高少平独自在那里嘿嘿的笑——那声音,之平觉得就像一杆秤。“高衙内”似乎称出了之平的分量,所以得意得很。
大概在四月初,之平发现刚建好的看台居然被高压水枪冲出一个窟窿。他找到高少平,严肃地说:“这个看台的质量不行,我早就对你讲过。你不听,现在只能返工。”“高衙内”立马就变了脸,“返工!你说的轻巧,钱你出吗?”之平不想跟他纠缠,这些天他早就和这个市井泼皮把话都说尽了,他顿了顿,说道:“反正质量不合格,我不签字。你没法拿到工程款。”
这句话就像踩着狗尾巴一样,一下子把“高衙内”刺激起来。“我拿不到工程款?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事都卡那么紧,我早就受够你了。我看你是,……”说到这里,“高衙内”又一下子变了脸,凑过来说,“咱闺女总不能给人家卖一辈子鞋吧?我已经够给你面子的了,你也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说完了就又嘿嘿的笑起来。
这笑声让之平忍不住了,脱口就是:“她有她自己的命!反正质量不合格就不行。”说出这句话,之平心里倒踏实了。“好好,你是老大,你牛逼。哼,你是什么命?哼,……”“高衙内”骂骂咧咧的走了。
等他走远了,周本英过来对之平说:“李老师,你要当心,不要得罪这些人。”周本英到省城就待了一个寒假,寒假开学就回来了。因为在总务处,也要到工地上来,只是不用负责签字了。
干活的民工中有之平的老乡,其实他们也对之平说过,“高衙内”放出话来,说“姓李的,把的忒严,太碍事了,早晚得弄死他。”老乡对之平说:这帮人可不是一般的街头小混混,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别给自己惹祸。
有时候,之平也想和别人一样,得过且过就是了。可是,事到临头,又总是忍不住说上几句。一说出来,就又觉得既然说了就必须做到。就这样,自己和“高衙内”越来越僵。自己也找过黄校长,要求把自己换下来。黄秉仁一下子瞪圆了眼,活像儿猫一样,说到:“能换不早就换了!你以为这是什么事?你弄成这样,你不干还有谁肯干!你就是不会来事。”然后,推推眼镜,又恢复了文雅的样子,说了句:“我再说说少平。你也注意点,别尽给他添麻烦。将就着弄完这事就行了。”不等之平说话,黄校长就走了,以后再找他,他就躲着不见了,或者几句话把之平打发了完事。
就在那次为了看台质量问题和高少平吵翻不到一星期,之平在临时办公室里正和周老师聊天,高少平推门进来,兴冲冲地说:“工程款下来了,也不容易,有人故意刁难,也没管用。哎,周老师,快端午节了,我给工地上的人都买了粽子,到时候发下去。你早和大伙说声,不要叫他们再买了。”高少平这时候转过脸来对着之平说:“李老师,今年就别自己买粽子了,工地上发。我定的可不少,买重了吃不了。”
之平听见工程款的事,心里一震,冷冷地说“我不要你的粽子,吃人家的嘴短。工程还没完工,工程款怎么就下来了,合同上写的不是验收合格再付款吗?”高少平悠悠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之平说道:“这事你说了不算,预算八十万,已经到账一百四十万。后续再说。”说完这句话,高少平站起来,拍着周本英的肩膀说:“这年月,只要让领导满意,什么事办不了?工程款能到位,事业编也能解决。”“周老师,你那副教授不也评上了吗?”周本英推开他的手,低着头诺诺地说:“我要学历,有学历。要论文,有论文。评上中教高级职称怎么了。”高少平笑着说:“那是,那是,可是也和你的为人有关。要是那种不懂人事的,干个啥事不是寸步难行?哈哈哈……”
之平没心思听这些风凉话,工程款提前拨给承包方而且超了整整六十万,他觉得自己被当众凌辱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反正我不签字,这就是违法的。”
回到家里,整整一夜,之平没有合上眼。找黄秉仁肯定是自取其辱。县教育局?也不行。那就向怀德市教育局举报。
……
农历五月初四,明天就是端午节。天已经很热了,从四月二十号开始,防治“非典”抓得越来越严,之平也得天天在工地上给人发体温表。之平在操场上待了一上午——他这时在工地上的处境比当年离开校办工厂时还尴尬,连民工都不愿意和他多数一句话。可之平还是天天盯在那里,能说的就说,没人听他也一遍一遍地说。实在不行,就自己记在小本子上。
10点多,一起教美术的几个老师约他吃了中午饭去美术教室打扑克。有几个年轻老师,住的离学校远,中午不回去,发现美术教室是个好地方,就组织人在那里打扑克。难得有人聊天,之平痛快的答应了。这时候,总务处的杨主任在临时办公室的窗户里朝探出头来,朝之平喊:“李老师,你上来趟,有点事我和你说说。”
之平一边上楼,一边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杨主任把给新生订校服的事对他和周本英说了一下就走了。之平无聊,就和周老师下象棋。
约莫个把钟头,高少平踢开了门,脸上的横肉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牛肉一样。高少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周本英说:“周老师,我定的粽子到了,你下去迎迎,告诉司机把货卸到一楼东门外边。中午下了班让大家去领。”周老师抬头看了看,也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之平也站起来想走。高少平挡在了门口,说:“李老师,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之平又习惯性地走到了靠近操场的窗户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外边。当他听见门响时,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有人进来,他认出那是自己以前教过的学生,现在“高衙内”的马仔小姚。可是,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
来不及转过身,之平就感到后脑勺一阵灼热,他明显感到自己脑袋的后半部分已经塌下去了…….于是,他看到了开头那幕红色……
六
之平看见小姚和“老二”开着面包车窜到了操场的西南角,把编织袋扔进了早挖好的坑里,又填上了土。高少平对小姚说:“叫‘老二’把车开回去。你和我回去,多弄些水,把办公室打扫出来。墙上也有,要弄利索。”
这时候,之平有了神奇的感受。他看到了天空中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就像当年自己指导员头上闪耀着霞光的那颗一样。自己就被这颗闪光的红五角星吸引着不断向着北斗星的方向飞去。随着不断升高,他看见,漫天都是红五角星,都在凝视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
这时候,两句对联涌现出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之平知道这是明朝王船山的对联。之平觉得,对于自己来说,虽不那么贴切,可也有几分神似。
当他再往下看,他看到的就已不再是一幕接一幕,而是并排的景象——时间消失了,就如同三维的空间中障碍物、距离等不再能够遮挡他的视线一样,时间实际上和空间融合在一起了——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也是常人的语言难以描述的(所以,下面只能一幕一幕的交代,但实际上却是之平同时看到的)——奥,对了,很像《下楼梯的裸女》那幅名画展现的场景。整个世界就那样平铺在之平的眼前,无所遮挡,光明通透。
……
之平看见,周老师出门走下楼梯,正碰见手里拿着工地上大扳手的小姚,小姚本能的把扳手藏在了身后。周老师下了楼,看见粽子早就放在地上了,杨主任在那里溜达。周老师犹豫了一会儿,不由自主的猛一转身要上楼,被杨主任抱住,说是要他帮着发粽子……
之平看见,这时候,天上下起雨,一会就下大了。高三那个北大苗子曹鸿正站在教学楼五楼,愣愣地看着黄校长亲自在雨中指挥推土机在操场上搬运那些几百斤的大石块,填土,折腾了将近半小时——把编织袋埋了,然后压实、压平……
之平看见,自己的老伴、孩子急匆匆地从家里到学校、到公安局,看见有些老师还有原来校办工厂的工友到县城外的树林、水库喊他的名字,看见快八十岁的老娘依着楼道门口,天天喊自己的小名……
之平看见,市公安局的宋警官在自己被害的临时办公室墙上取了血样,看见宋警官填写“失踪人员登记表”,还看见宋警官对自己的妻儿说:“这个案子,也许过个八九年,别的事能牵扯出来。现在……还是多保重自己吧。”……
之平看见,自己一家从新城县搬回了百里之外的老家,黄秉仁也到了深圳自己的女儿那里看外孙,还经常带着孩子逛超市买菜……
之平还看见,新城一中举办校庆,高少平作为校友,即兴表演节目,穿着绣花大褂,手里拿着一朵鲜花,扭着腰往前走,然后一蹲,把手里的花儿使劲往前一推。这时,高少平自己都绷不住,笑了起来,一脸的横肉又像花儿一样绽放,周围尽是喝彩声……
之平还看见,刚从深圳赶回来的黄秉仁,在几个女老师的簇拥下,慢条斯理地吟咏道:“我寄愁心喻明月,随风直到古郎西。”说着,左手握着最新款苹果手机,胳膊肘上还搭着外套,优手优雅地伸向前方,食指还向上微微翘着。周围的女老师有的鼓掌,有的催促快念后两句,她们颈上的红围脖都激动地跳跃起来……
之平还看见,操场的西南角被蓝色的塑料布遮盖起来,挖掘机又忙活了起来,自己九十多岁的老娘哭天喊地,他还看见有人在网上评论:“真正的共产党人可以被杀死,却是杀不尽的!”下面有人感叹道:“和平时代,修个中学操场,都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实在……”……
之平还看见了当年坐在霞光中的自己和指导员,“终究有一天,人们会用钢笔代替枪弹战斗。”“要奋斗,总得有牺牲。”……
之平还看见了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
……
2019年6月28日凌晨四时
2019年6月29日中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