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治,一世而衰
作者:温伯陵
1
战国初年,随着《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尘埃落定,各诸侯国间爆发了更加激烈的争锋,魏文侯、楚悼王、齐威王相继粉墨登场,展露出明君之风。
但和春秋时期的天下争霸不同,这一阶段的争锋以军事为辅、政治为主,三位诸侯国君的明君之风,也更多的体现在招贤、用人、外交层面。
魏文侯是魏国的受封国君,名为魏斯。
很年轻的时候,魏文侯便是远近闻名的贤君,《资治通鉴》里写道——“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
卜是官名,卜子夏以官名为氏,田子方出自齐国田氏,可能不是宗族核心成员,便到魏国入仕。此二人都是魏国贤人,魏文侯以对待师傅的礼节来对待他们。
在信奉“天地君亲师”的年代,“君师”或“帝师”是一个非常诱人的身份,一旦有了这个身份,做师傅的人,便有可能通过影响国君来影响国家政务。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其实是非常隆重的礼遇。
段干木,有种说法是原名李宗,老子李耳的后裔,因为做了魏国的干木大夫,又得到“段”这个地方做封地,世人便称其为段干木。
无论这个说法对不对,都不能否认,段干木是极其优秀的人物,所以魏文侯每次路过段干木的住所附近,都要在车上挺身而立、手挽缰绳,以视对段干木的敬意。
魏文侯如此礼遇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极有可能是千金买马骨的政治行为,但在世人看来,魏文侯愿意这么做,其实就是礼贤下士的贤君。
在这样的背景下,魏文侯便得到贤才能人的极力拥护——“四方贤士多归之。”
魏文侯善招人,更善用人,有四件事可以证明。
其一,他命乐羊统兵伐中山国,一战而胜,并把中山故地封给公子击。随后,魏文侯问群臣:“我是什么样的国君啊?”
所有人都说:“仁君”。
但任痤说:“您得到中山国,不封给弟弟却封给儿子,算什么仁君?”魏文侯大怒,任痤随即离开大堂。紧接着,翟璜说:“您确实是仁君。古人云‘君仁则臣直’,就因为您是仁君,刚刚任痤才敢说直言啊。”
听到翟璜的话,魏文侯茅塞顿开,意识到翟璜是让他保持礼贤下士的风格,不要和大臣动怒。
于是,魏文侯把任痤召回来,坐在上首,维护了君臣间的体面。
其二,魏文侯和田子方一边观赏乐舞一边饮酒谈天,突然说了一句:“钟声出错了,左边略高一些”,田子方微微一笑,答道:“国君的工作是任命乐官,不是辨别音色,现在您精于音色,恐怕就不能任命贤能的乐官喽。”
田子方是劝谏魏文侯,国君举贤任能即可,不必在意细枝末节,如果国君事必躬亲,那么官员便以逢迎讨好为第一要务,国家必坏。
魏文侯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关心音色问题,专心饮酒。
其三,吴起曾是鲁国将领,在一次“齐国伐鲁”的战役中,为了得到统兵立功的机会,吴起不惜杀掉来自齐国的妻子,给鲁国君臣献上投名状,以示绝不背叛鲁国、绝不是齐国安插的内奸。
吴起付出巨大的代价,终于统帅鲁军大破齐军,扬名天下。
但鲁国君臣认为,鲁国是小国,向来以默默无闻、不惹事端做为生存之道,现在吴起打败齐军,可能会给其他诸侯国留下“鲁国崛起”的印象,其他诸侯国为了自己的国防安全,必然来讨伐鲁国。
吴起害怕他们诛杀自己取悦齐国,便逃离鲁国,投奔魏文侯。
魏文侯并不了解吴起,便问李克,吴起是什么样的人?李克说:“吴起贪财好色,个人品德不佳,但论军事能力,恐怕要超过齐国名将司马穰苴。”
魏文侯大喜,直接无视吴起的个人品德,任命为魏国将军,命他统兵讨伐秦国。
只用一场战役,吴起便夺取秦国五座城池,随后又奉命驻扎河西地区,逼的秦国不敢向东而望。
其四,邺城土地肥沃但水患频繁,以至于邺城田地荒芜百业衰败,于是魏文侯任命西门豹为邺令,命他治理邺城。
西门豹到任以后,利用“河伯娶妻”的机会惩治地方豪强,又颁布法令移风易俗、勘探河道修渠建坝,短短几年时间,邺城便成为“人物殷富”的经济重镇。
此为魏文侯的用人之道。
而在外交方面,魏文侯既不出兵助赵伐韩,也不出兵助韩伐赵,极力维护赵、魏、韩的友善关系,保证三晋共同进退,赫赫声势绝不逊色于晋国全盛之时。
国内安定团结,外部环境友善,于是魏国成为三晋领袖,魏文侯也成为事实上的天下霸主。
2
公元前387年,魏文侯薨逝,其子公子击继位,史称魏武侯。
从此时起,魏国的既定政策完全变了。
刚继位不久,魏武侯和吴起乘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到龙门一带的时候,魏武侯忍不住发出一句感叹:“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魏武侯认为山河险固是魏国的根基,以武力征服天下是魏国的正确道路,其父魏文侯那种招贤纳士的贤君作风、政通人和的国家气象,并不重要。
吴起是因为魏文侯的政治路线,才从鲁国跑到魏国建功立业,故而吴起更拥护魏文侯的政治路线,不愿背叛他的政治根基。于是,吴起回道:“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
虽然魏武侯说了一句“善”,但魏武侯和吴起的政治理念不同,注定他们两人会分道扬镳。
不久后,魏国丞相公叔痤迎娶公主,并准备陷害吴起,独揽魏国大权——“魏相公叔尚主而害吴起。”
吴起自投奔魏国以来,不仅为魏国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平时与士卒共劳苦,麾下士卒都愿意为吴起效死,可谓是威震魏国。相比而言,公叔痤并没有令人称道的功劳和威望,更像以裙带关系上位的后起之秀。
那公叔痤凭什么敢害吴起?
唯一的解释是,公叔痤得到更高一层的默许。联系到魏武侯和吴起的争论,我们可以推测,默许公叔痤害吴起的人,其实就是魏武侯,以及认可魏武侯政治路线的亲信集团。
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叔痤开始行动了。
他先是和魏武侯说:“吴起是贤人,但魏国的国土较小,吴起不能完全施展才华,恐怕不愿久留。不如您把女儿嫁给吴起,以示挽留,如果吴起不愿长期留在魏国,必会推辞。”
魏武侯同意了。
随后,公叔痤嘱咐公主:“我将邀请吴起到家里做客,到时候,你就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辱我、骂我、打我,让吴起对迎娶公主产生恐惧。”
做这项安排之前,公主肯定问过公叔痤,公叔痤也肯定回答了,否则的话,两人不可能默契配合。
可以说,公叔痤和公主,要在吴起面前唱一出双簧。
果然,公叔痤和吴起携手回家以后,公主就开始辱骂公叔痤,吴起在旁边尴尬的不知所措,稍微坐了一会,便向公叔痤和公主告辞。事后魏武侯提起嫁女儿,吴起也坚决推辞,不愿接受。
刚在公叔痤家见到公主凶悍,魏武侯就要把女儿嫁给吴起,世间的事,哪有这么巧呢?
可能是想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也可能单纯害怕魏武侯借题发挥,吴起随即离开魏国,一路逃往三晋的世仇——楚国。
吴起离开魏国,影响是深远的。
一方面,公叔痤成功排挤吴起,意味着以公叔痤为代表的魏武侯亲信集团,全面上位掌握魏国实权。
另一方面,吴起做为魏文侯政治路线的受益者,竟然愿意放弃大将职位离开魏国,意味着魏文侯政治路线的拥护者彻底失势,魏武侯的政治路线即将主导魏国的方向。
在这样的背景下,魏国开动战争机器,四出征伐——
公元前386年,赵公子朝作乱,奔魏,与魏袭邯郸,不克。
公元前383年,魏败赵师于兔台。
公元前380年,齐伐燕,取桑丘。魏、韩、赵伐齐,至桑丘。
公元前378年,魏、韩、赵伐齐,至灵丘。
公元前375年,韩灭郑,因徙都之。
公元前373年,魏伐齐,至博陵。
公元前372年,赵伐卫,取都鄙七十三。魏败赵师于北蔺。
公元前371年,魏伐楚,取鲁阳。
公元前370年,赵伐齐,至甄。魏败赵师于怀。
看看吧,自从魏武侯继位并排挤吴起以后,魏国频繁的兴师征伐开疆拓土,成了一个纯粹的暴力国家,再也不复政通人和的文治气象。而随着魏国改弦更张,赵国开始对卫国重拳出击,韩国甚至灭了郑国,把新郑做为自己的都城。
魏、赵、韩三国各自开疆拓土,便意味着三国的利益重心出现分歧,不可能再结成共同进退的盟国了。
既然如此,魏国的三晋领袖地位,也不复存在了。
而丧失了三晋领袖地位,魏国,又何以天下唯尊呢?
可以说,魏武侯改弦更张以后,虽然打出赫赫国威、开辟千里疆土,但也耗尽魏国的潜力,导致魏国的国运止步于此。
3
魏国因人而兴、因人而衰,同时期的楚国也是类似的命运。
吴起在魏国的时候就声名赫赫,逃往楚国以后,楚悼王立即任命吴起为相,吴起为报答楚悼王的知遇之恩,随即把前半生的成功经验拿出来,助楚国富国强兵——
“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游说之言纵横者。”
吴起在楚国制定严明的法令,罢黜闲杂官员,废除支脉疏远的楚国宗室,然后用节省下来的钱粮物资,供养真正为国出力的战士们。
一句话,刀口向内,自我革命,让楚国轻装上阵。
经过吴起的一番改革,楚国的国力蒸蒸日上,逐渐击败百越、三晋、秦等各方宿敌,雄踞南疆,大有再次问鼎轻重的态势。
但吴起的改革不是没有代价——
改革一定会触动既得利益者,吴起改革引起大量楚国贵族的不满。
曾经的楚国无法成为天下霸主,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各诸侯国无法忍受它咄咄逼人的蛮夷气质。现在楚国崛起,便引起其他诸侯国的不满。
这样一来,操持改革的吴起,便要承担来自楚国内外的沉重压力——“诸侯皆患楚之强,而楚之贵戚大臣多怨恨吴起者。”
公元前381年,楚悼王薨逝。
那些利益受损的楚国贵戚大臣们,发现吴起的保护伞消失,随即动员私兵讨伐吴起,吴起走投无路,便跑进王宫,爬到楚悼王的尸体上。
吴起的想法,可能是用楚悼王的余威震慑他们,也可能是意识到难逃此劫,故意引导他们破坏楚悼王的尸体,然后让下一任楚王以此为由,清理一批贵戚大臣,替自己报仇。
到底哪一个是吴起的真实想法,我们不得而知,但结果是确定的,即楚国的贵戚大臣们不管不顾,直接用弓箭和刀剑招呼上去,把吴起和楚悼王的尸体弄的血肉模糊。
吴起,就这样死在楚国,为自己的改革殉葬。
楚肃王继位以后,虽然以“破坏先王尸体”为由,诛杀七十余家贵戚大臣,确立了自己的权威,但经历这么一场大乱,楚肃王为了楚国的内部团结,显然不可能延用吴起的改革政策。
楚国改革,人亡政息了。
4
魏、楚的霸业相继衰落以后,齐威王同样因善用人而称霸一时。
齐威王是田齐太公田和之孙,田氏齐国的第三代国君。
公元前370年,齐威王做了一件举世瞩目的事,即亲自到洛阳朝贡周烈王。
那时候距离周室东迁已过去三百余年,天下纷扰无序,诸侯征伐不休,周王权威沦丧,突然出现一个亲自朝贡的诸侯,可想而知世人有多么震惊,忍不住要赞一句:“这是个厚道人啊。”
有了这样的声望,齐威王开始整肃吏治。
他召来即墨大夫,告诉他:“自从你治理即墨以来,我周围的人都在说你坏话,但我命人视察即墨,发现那里人民殷富、官府无事,说明你是用心做事却不行贿的好官”,随即拨出一万家,封给即墨大夫做食邑。
齐威王又召来阿大夫,告诉他:“自从你治理阿城以来,我周围的人都在说你好话,但我命人视察阿城,发现田地荒芜、人民贫困,说明你是不用心做事,只谋求做官的小人”,然后把阿大夫以及称赞他的侍从,扔到油锅里烹杀。
齐威王一赏一罚,其实是向齐国官员传递三条信息——
1、有功即赏,有过即罚,你们要用心做事。
2、我有消息渠道,你们不要糊弄我。
3、我有你们的黑料,如果不用心做事、不忠于我,我就把你们的黑料抖出来,并以此为由惩治你们。
齐国的各级官员,显然明白了齐威王的意思,便放弃幻想、努力工作,齐国国力开始蒸蒸日上,逐渐超过其他诸侯国,成为天下强国——
“於是群臣聳惧,莫敢饰诈,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於天下。”
5
魏文侯、楚悼王、齐威王都励精图治,带领各自的国家称雄天下,细究起来,三位国君的治国之道各不相同,但也有共同之处。
不同的地方是,魏文侯以儒家仁政治国,楚悼王是清理既得利益集团,齐威王则更偏向法家权术。
相同的地方是,三位国君都是政治强人治国,即人治,并没有形成一整套完善的治国制度。
人治,必然会人亡政息,强盛的国家一世而衰。
唯有完善的制度,才有可能塑造新的利益共同体,诞生新的国家向心力,把强盛的国力长期延续下去,缔造新的天下霸业。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三位国君没有做成的事,总有人去做,各诸侯国不能取的天下,总有人去取。
而这种全新的生命力,往往是在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出现在边塞苦寒之地,刀光剑影之中。
在战国初期,符合这些条件的,唯有西陲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