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十六):警惕披着“大女主”外衣的老登电影
文 | 阿may,鱼鱼鱼,慧敏,玉崽
(本文为多人合作产品,赞赏及一切相关收入由多作者平分。)
鱼鱼鱼:
浏览到网友们整理出来的一系列老登电影的时候,我发现《楚门的世界》也在里面,我有点不记得电影细节了,就查了下为什么《楚》也在名单上。男主楚门是唯一的中心人物,毋庸置疑,女性角色主要有两个:象征虚假的幸福的妻子,还有导致他觉醒的初恋。她们都是工具人。我以前看电影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
入选的老登电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只不过作为一名女性观众,我感到有点难过。大部分的作品,包括所谓的“经典”,是以男性叙事为主,即使有些故事的主角为女人,幕后主创仍然是男性导演和编剧。这导致女性角色或多或少均遭到了扭曲。这些作品流入市场,自然地延续并巩固了刻板印象。而对此感到不适的可怜观众,可能并不容易意识到自己被抛弃、被误导的处境——她们的视角和需求没有被创作者看到和尊重。
我曾经为了提升自己的艺术欣赏品味,逐一观看豆瓣评分前250的电影,但大多数时候都感到难以投入,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知识储备。然而回头想想,许多作品的题材和叙事对我个人确实非常不友好。我对那些“含男量”过高的故事实在提不起兴趣,比如打打杀杀的、黑帮的、军队兄弟情之类的故事,真是枯燥至极,无法共鸣。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令我不适的是有毒的男子气概。
好在我这个人不求上进,实在勉强不得自己做枯燥乏味的事。看不进去的东西我就不看,我偏好轻松搞笑,温暖治愈的作品,这些作品主角要么是女性,要么是可爱的动物,正当我为自己幸运避开那些有毒作品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慧敏尖锐地指出,我所喜爱的那几部作品,也大多由男性创造,剧情中也有很多有毒的误导或规训性成分。
这让我反思,我好像很依赖观看体验的舒适,下意识的忽略了创作者性别对作品的的潜在影响,实在是有点不严谨。为什么我没觉得有问题?是不是因为我的认知局限?还是说有些“优秀男性也能写出优秀的女本位作品” ?不不不,我本能地抗拒后者这种说法。我决定删除那些提到的作品,只有一个理由:它们是男人创造的。
我努力去理解慧敏觉得不适的点,她认为我喜欢的男性创造的女性角色太过虚假,首先难以模仿,万一模仿,不可能有美好结局。
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观看作品就要从中模仿,至少我从没有把娱乐作品的主角当做模仿对象。虽然我还有疑惑,也不能完全认同这些说法,不过这番讨论让我思考和警惕。
值得庆幸的是,今年我看了很多让我觉得很值得的影视作品,《出走的决心》《山花烂漫时》《好东西》。《好东西》看完之后,发现看完的姐妹们和我一样兴奋,看到好东西了呀,好舒服好温柔的电影呀。
玉崽:
因为之前讨论时有媎妹强烈推荐《卡门》,我就去搜了一下。作者是男性现实主义作家梅里美。好吧,我实在不相信男作家。两性眼中的“现实”和“现实主义”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又试着读原文。结果开篇引用的“女人皆祸水,美妙仅两回,或是坠爱河,或是临终前。”让我一下哽住。面对这种一开始就已经把女人贬成祸水的作品,女粉丝是怎么粉起来的?男人空口瞎说“女人只有做爱和死前才最漂亮/最愉悦”,我很想问一问推荐这本书的女人:你自己生命中美妙的时候是哪些?
有人抽象地说“喜欢无性别视角的作品,只要好看就好”,我特想问问:
“无性别视角”的作品有哪些?
或许我也确实太过挑剔了。小说我看到40多页就没有耐心看,然后又去网上找歌剧的视频。结果看到20分钟又看不下去了……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我下意识地想,这部作品被奉为经典,身边又有人对之赞不绝口,唯独就我看不进去,那是不是我的问题?我也像鱼鱼鱼一样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知识储备”。可是,这个社会的评价体系就是以男人为主导的啊!一些女人的作品也因为取悦了男性才能得奖,所以我也会看不下去。
所以既然我的身体在抗拒,那我就好好听她的话吧。
“含男量过高”的情况似乎很容易看出来,但如果光是降低表面的“含男量”,演员表是全女,制片、导演、编剧仍然都是男人,这种作品传达出来的东西好像就更难分辨了,所以对女性的规训也更“轻柔好吸收”。
比如《重启人生》,当时我看到这部电视剧,是因为那时日子过得太无聊,也没有人向我推荐更多的女作者作品,所以我才勉强把它看了下去,它消耗了我的颇多耐心,让我无数次生出弃剧关电脑的欲望,还特意问了室友,“你当时是怎么看下去的?”,她回答“哎呀,你不知道我当时看它花了多长时间,断断续续地看,大概有个两三个月吧,才把它看完,因为难以代入,总之……它确实是需要耐心的。”我才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它里面的友情让我感到非常美好,非常憧憬,所以我在看完之后也曾大赞特赞,对很多很多人推荐过它,直到后面我听慧敏说导演是男性……我才逐一想起当时的不适:现实中女人不可能做到这么无私,但是它宣传的形象是有点“自己的存在只为他人服务”的感觉,是这个社会对女人的期待,也是男人对女人的期待。真实的女人(我)轮回最多三次就会累,不可能一直这么高能量,也不可能只为一个目标学习相关知识到成年。里面的女性形象特别白净/纯洁,直到结尾,四个女人老了之后也是在一个很明亮的白房间里面度过余生,但真实的人生不可能这么洁白。
鱼鱼鱼说“从没有把娱乐作品的主角当做模仿对象。”这让我感受到了人与人的差异:原来有人确实是用娱乐的心态生活的。但我和慧敏好像都是活得太认真的人,很难不代入一切。我曾经会羡慕那些中了子宫彩票的女孩,也会在看到一些美好的女性榜样事迹时自我审视,暗自怪自己“不够无私”。大概对我来说,确立方向、选择适合自己生长的环境更加重要一些吧。
我认识的很多“成功女人”也是模仿了某些“大女主”的某些品质才获得如今的世俗成就的。
回到我自己,我会看黄片,是长期在看,而且有点儿上瘾(像普通男人一样)。
在我更为年轻、社会化程度还很低的时候,即使还没有接触女权,仅仅靠女人的直觉,我也是看不下“男女向”的A片的——男生骑在女生身上那种场景会让我感觉被侵入的是我自己。所以当时看的是男同片,我通过那种方式隔离自己,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但看多了之后,它们还是改造了我:我发现自己没那么抵触男女向作品了,并且能从旁观女性的痛苦中获得快感,我能够听着女人的可怜哭腔爽起来。尤其喜欢从男性视角看女人被侵入的画面,喜欢女人的小肚子。我会有和男人一样的恋物情结,会在看到一些画面之后立马起反应。
哪怕我现实中不会真的去让一个女人哭,也不会让一个男人哭,但我就是受到了影响。
就算不主动模仿,人也是会受影响的。
阿may:
因为想要参与圆桌会关于老登电影的讨论,所以把大家讨论过的内容统统看了一遍,却还是感到有些困惑。于是把大家提到的作品《卡门》《CLANNAD》《安东尼娅家族》《野性的呼唤》统统了解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同时为自己工作的事情焦虑。我没看过这些作品也不好评论,但又没有时间、心力都认真看一遍,于是光看了简介及一些评论。
《安东尼娅家族》剧照
《卡门》算是看得比较认真,不过也是粗略的浏览了一下。全文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男人的狡辩,一种狡猾的开脱:不是因为我嫉妒心强,是因为卡门太过于放浪;我本来可以获得世俗上的成就,但是这个女人毁了我……
从前的我想要把过错归咎于别人的时候就会这么说。豆瓣上许多人给这部小说写评论,有几句话我印象非常的深刻。
“她,男人畏惧却渴望拥有,女人不齿却期望成为。”
“卡门是一朵堕落的恶之花,也是一朵自由之花。”
卡门是男性作家笔下典型的坏女人形象,承载着引诱男人的功能,男人们大可以把自己的恶归咎于这个女人,好像这样就可以塑造自己伟大的形象。
如果我把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公之于众,我想也许我也会获得“坏女人”的评价,前几年我会频繁和男人约会,不加挑选地上床。我发现他们其实不需要引诱,只要我表明出自己不介意上床的态度之后,他们就会很热衷于找我聊天见面。
现在的我和几个男人算是维持着长期炮友的关系,有一个男人知道之后这么评价:你过得真爽。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多爽,多数时候还是觉得很孤独。其实上床也没有多快乐,他们不懂怎么让我爽,好像我更多是提供服务的那一个。我也面临一些风险,有时候会心惊胆战,暗暗自责为什么还是没有完全和这些人断绝联系,也许是出于内心的软弱,也许是我想找人亲密接触的时候有个选择。
如果我是卡门,大概会很可怕吧,这样充满着暴力倾向的男人就在我的身边,还在我表明我的拒绝态度的时候直接把我杀掉。当她看到他掏出刀的时候会有多害怕,但是他却满脑子想着卡门不服从他,多么变态又偏执。如果卡门真的违背内心留在他身边,时间久了他大概也只会把她当作“蚊子血”。
有人说“老登电影”这个名词的提出是一种对男性的报复,果真如此吗?这让我想到我和一个朋友提到一些暴力犯罪事件往往是男性主导,她回复说,不想关注这些挑起男女对立的内容。我说,难道说出事实,就是挑起男女对立吗,我们只是看到了、提出来,却被一些人污蔑成“打拳”,到底是谁想要挑起男女对立?
对应到“老登电影”这个名词的出现,我觉得其实是在反驳:为什么女性电影就要被称为“小妞电影”?好像这类电影是一种很狭隘的存在。而过往那么多男性电影却被称为“电影”,这类电影才是正常的吗?
由此,“老登电影”这个名词出现后,大家发现原来我们被一些“有毒的东西”深深影响着,这是一种“看见”。
慧敏:
为了写这段话,我用大半天读完了小说《卡门》,又看了两版歌剧。
作者把男主角写得近乎情圣,但事实上他仅仅是一个完全没有情绪自控力与共情能力的人,他对卡门的感情完全不是爱,而是病态的占有欲。
作品一直强调的是“自由”,我看到的却是对波西米亚人的污名,就像《威尼斯商人》污名了另一群无家之人一般。《威》的背景是,教会剥夺了那群人拥有田产的权利及其它大量公民权利,逼迫这些人只剩放贷这一条生路,之后又指责这些人“唯利是图”。与之类似,波西米亚人也不拥有私产、不拥有任何公民权利、无法获得当地人的信任与尊重,所以相应地无法相信当地人、不相信爱,不相信付出的爱有结果。
具体来说,卡门说出那句“我不愿意人家跟我麻烦,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爱怎么就怎么。别逼人太甚”的背景是,她的男伴根本不爱她,对她甚至缺乏基本的尊重,已经对她施加过至少一次身体暴力(而我们都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已经杀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她在他身边感受到的只有对死亡的恐惧,根本谈不上安全感、归属感。
她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没有能力掰扯什么叫“尊重”、“爱”,只会用肤浅的语言说自己想要“自由”,但她一直都生活在父权枷锁之中,包括“自由”在内的所有抽象的好听话都是她没有感受过的。
原型人物短暂一生想要的只是“逃离”而已,至于“逃离”的下一步是什么,她还不知道,但绝对不是赴死。
“自由”绝不等同于“为所欲为”,而是拥有拒绝的底气。而这拒绝的底气是社会支持系统提供的。996甚至007的工奴不是不想追求自由,而是生怕拒绝工作之后失去生存保障,更怕躺平之后无法再获得来自任何人的尊重。
卡门的原型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但男作者把她写成了一个比男主更邪恶的大恶人,可以为了简单的吵架就彻底损坏另一位女人的脸,可以毫不心疼地为了一块金表就谋人性命,除了“看起来很美”的“追求自由”之外,她的死亡更像是罪有应得。
这是对被迫流浪的人们的污名,更是对女人的污名。我年轻时也曾经尝试用身体换取一些东西,也曾经为了逃离一个男性而投入另一个男性的怀抱,那不是“水性杨花”、不是“有心机”、不是“欲望超过自身能力”,而是“找不到出路时挣扎求生”。在我真的对男性略有了解之后,我对于身体交易只有厌恶,完全不可能像男性想象的那样利用身体去诱惑甚至强迫男性做什么(卡门也没有能力真的强迫男伴做任何事情)——男作者对以色事人的女人的想象与真相相差万里,直接导致了底层的女性在被拐卖之后无法自救,要么成为“大山里的圣母”,要么成为“被收留的精神病患者”。
图片来自互联网
最近在剧场里大热的《芝加哥》也有着与《卡门》类似的毒素。我二十年前看了电影版,当时只是觉得好看又热闹,前两天又看了一些影评,最终把评分从五星变成了一星。
虽说整个电影都在讽刺,但当它用两个“坏得彻底”的女人作为杀夫的女人的典型、用“无脑金发女郎”作为“美女”的典型、用一心钻在钱眼里的莫顿作为“舍监”的典型时,就已经扭曲了现实。
现实是,女人杀夫多数是因为无路可走,她们确实需要帮助,但需要的不是Billy那样的无良律师,而是需要自己的真实故事与感受被看到。
女性力量完全不意味着让女人变得跟男人一样邪恶冷漠、不择手段。
这故事从一开始就生发于男性的想象,从头至尾没有真的宣扬女性力量。我相信,那些男作者也不知道我们说的“女性力量”究竟是什么。
我把这想法分享给好友A,她说:“我没有去进行道德的评判,就是感觉很给人力量,让我又想到了卡门,然后我就活过来了。我想到我在看这些音乐剧的时候感受到的生命力,她们可以狡诈,可以玩弄男人,哇!我想,为了活下去,她们实在太绞尽脑汁了。”
“为努力活下去而放弃其它”其实是很悲伤的叙事。A的说法有点儿像是一种逆反:她在传统语境下习惯了做“好女人”,现在也无法放下已然内化的外来规则,不可能做任何违背良知的事情,却偶尔会羡慕卡门,暗自说“凭什么我要做乖小孩?”表面的“叛逆”也是潜在认同主流的表现。在“顺应”或“叛逆”之前,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尝试解构那些外在标准才是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至少对Velma和Roxie来说,“无路可走”并不是她们像梁山群氓一样“替天行道”的原因——而且她们的三个受害人无论如何都罪不致死,我在现实生活中阅读过的类似人命案也没有一起是女性导致的,能如此冷血的人只有李逵和李鬼(哦,他们是一路人)。
在女人写的爱情故事中,男主个个像女作者一样细腻美好;在男人写的故事中,女人个个像男作者一样浮浅虚荣、缺乏基本逻辑能力。
我从来不会从“道德”角度讲事情,但A认为我在进行“道德评判”,这让我略感诧异。我想,我反对“邪恶大女主”叙事的原因无关道德,而只是反思世界对女性的误导——
竟然一直到现在,多数深入人心的女性角色仍然是男性创造的,可那些只是男性想象中的女人而已,没几个是真实女人的自白(至少与我及我交流过的女人们的感受大相径庭)。
我也很认同“女人可以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但我觉得那些“邪恶大女主叙事”放大了女性的“恶”,将本属于男性的普遍特征强加给了身为受害者的女人。
我在许多男人眼里也是邪恶黑女巫:许多女人与女孩在认识我几个月或几年后与丈夫/男友分手了,虽说有巧合成分,但对那些男性来说,我是最完美的替罪羊——毕竟李慧敏也离过两次婚,还像刻板印象的女巫一样长得又黑又瘦又矮(如果脸再尖一些就更像了)。如果他们会写作,大概也会把我写成“邪恶女巫”。
推己及人,我认为那些创造女性角色的男编剧在很大程度上曲解了人物原型,并为后来的女人们做出了非常坏的引导。
我的一位朋友先说
“感觉从Velma和Roxie身上获得了能量”,
又说
“但那电影不是讽刺吗?”
我问:
“那Roxie究竟算不算好的女性榜样呢?”
她决定过阵子再给我回复。
女人确实可以做任何事情。但高共情、学习能力强的女人也确实很容易受环境的影响,这是一体两面。
我年轻时一直在模仿影视作品中的各种被男人喜欢的女人,脚踩恨天高、腰系超短裙,到处用奇怪的方式诱惑男人,结果并没像故事中的女主角那样获得任何好处,反而遭到了坏男人的伤害,还让好女人远离了我。
我也感受到了玉崽在一些方面对她所理解的当下的我的模仿,谢天谢地,幸好不是20岁的我。
在她之外,我还知道有相当多的女人都还没有找到自己,没有与自己的身体建立和谐的关系,在这个探索阶段,人会下意识模仿自己熟悉、喜欢或是认同的人。(熟悉本身会带来下意识的认同和喜欢。)
所以我更愿意写书写、传播自己直接经历或间接了解过的真实故事(比如我在某些方面视Jane Goodall, Frida, Gloria Steinem等人为榜样),这些至少是真实、可行的,至少故事的主角们确实过得不错。但我认为许多披着“大女主”外衣的可疑角色对多数女孩来说是毒药:那些故事中的许多事情我们自己不可能模仿,那么,推荐给别人就可能会带来误导。
Jane Goodall是我的榜样。图片来自互联网
我在34岁前浪费了好多时间学习各种男性眼中的“经典”,将自己的感受与男性声称的“正经女人该有的感受”进行对比,用他们的语言解释我的感受,最终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无意中将自己抛入了受害者的境地,还差点儿丢了性命,用了好几年才后知后觉地理解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也更深刻感受到了父权制对所有人的伤害。现在我想更多地推荐不同种类的女性作品,也想鼓励身边的任何女人开始书写自己的真实故事与感受。
我不是圣母,我不鼓励任何人做圣母。我想强调的不是“我该做什么样的榜样”,而是“我怎样看待我自己的生命”,以及“我想要藉由我的发言吸引到什么样的朋友,过上什么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