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今天，只能说明我们太瞎了
Sir电影官方账号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昨天的通报——
明知女硕士患有精神疾病，仍与她发生关系并生育子女的张某，涉嫌强奸已被拘留。
而在12月4日通报中的描述仍然是——
“收留”。
反转了？
吊诡的不是反转。
而是一个强奸的“罪犯”，和一个收留的“大善人”之间，为何能如此灵活地转换，界限如此容易跨越。
这反转的两面，是否像掷硬币一样随机？
取决于我们是否“选择性失明”。
01
一部电影《盲山》或许还令许多人心有余悸。
很多人通常将“盲”理解为——
那些村民的愚昧。
偏远地带的法律盲区。
总之，盲的是某种极端情形——穷山恶水，愚昧透顶。
但。
如果“看不见”，成为一种常态呢？
回到这次大家关注的事件。
起初，一切正常。
抖音寻亲up主收到一则求助信息，求助者为张某的侄女，想通过他帮忙为自己家里失智的婶婶卜某，找到家人。
11月25日，博主来到卜某的家，后来经过2个小时的沟通，卜某写下了关于自己身世的一些重要信息。
寻亲进展很顺利。
一天后，志愿者与民警联系到了卜某的爸爸与哥哥，并采取了DNA。
哥哥与卜某视频连线，并确定卜某为自己的亲妹妹。
在11月27日，哥哥与卜某见面。
在12月1日，卜某75岁的父亲与女儿团圆，视频里也拍了老人认下两个未曾谋面的外孙、外孙女，又是给压岁钱，又是叫姥爷。
在视频里，你也可以看到，这个贫困的家庭里，四处拉上了横幅。
“欢迎妹妹回家。”
“欢迎女儿回家。”
看到这里，一切都是人间温暖对吧。
12月2日，《用行动诠释责任，以服务温暖人心》一文报道了此事，也是以“世上还是好人多”“一人困难，八方相助”的模式：
多年来，民警多次去家里了解情况，采集血样，进行全国人像比对；
卜某的两个孩子，在工作人员的努力下，解决了户口难题。
△ 图来自网络，原网站新闻已经被删除
卜某的长达13年被收留的过程中。
没有人提出任何怀疑。
没有人预料到今天所谓的“丈夫”张某，会因涉嫌强奸被拘留。
是因为隐藏得太深了吗？
就像今天网友们提出的质疑——
一个精神病人，可以被陌生人随意收留吗？
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她是怎么结婚的？
13年来，她两次怀孕，生下一儿一女，都是她自愿的吗？
任何一个问题，都太荒唐了。
只要问下去，也许张某不至于到今天才被拘留。
但。
这一路来参与、见证的人，竟然无人提出异议，甚至为这个故事感动不已……
就连和卜某关系很好的哥哥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
在认亲后，接到不少网友电话，他才从这场“团圆梦”里幡然醒悟。
这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而是他也被整个环境的“温暖叙事”，潜移默化地带跑偏了。
某些丑陋的现象固然该被制裁。
但为什么我们的集体无意识，都在习惯性地美化伤痛？
盲的，不是看不见。
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不见。
02
让这件事情起到更大的浪花。
是因为张某侄女直播时，为了澄清自己“婶婶”不是拐卖，而用了一句：
“为什么毕业了31岁都没有工作？因为她是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无用的人。哪个单位会用一个精神病患者工作？我承认我二叔收留她，这个事是不对的。”
这几句话彻底激怒了网友。
她自认为站在道德高地上，去美化叔叔的“收留”——
卜某因为是对社会无用的人，所以被“收留”是他们做了好事；
生下了一子一女，没有做过一天农活（不排除她精神问题无法做农活），是她的好归宿；
因为她对社会无用，所以，成为贫穷家庭的妻子，是张某一家为卜某找到的“无用之用”，张某又有什么“错”呢？
并且，在九派新闻的采访里，张某的侄女说，想通过网络直播带货赚钱。
那是不是，原本这一次寻亲是想打造的一次“卖惨”宣传，但没想到，却捅开了遮盖“犯罪”的窗户纸？
Sir不想为他们是贫困地区、是“法盲”就此开脱。
侄女在直播的时候，很快的就说出：我承认我二叔收留她，这个事是不对的。
但，却依旧侥幸地认为这场“寻亲”闹剧，本可能会相安无事。
这是盲吗？
不，他们更像是继续利用着卜某最后的剩余价值。
想用卜某的“价值”，换取这个家庭对她“收留”的“恩德”。
这就是一场掩饰。
所以，当记者问张某与卜某的关系是什么时，他的回答是：我们没有领结婚证，但办过酒席。
“办了酒席”在他们的风俗里，那就是已经被乡亲们承认是“夫妻”了。
用这种不合法、却合理的事情，去掩盖罪行，隐藏罪行。
似乎，这并不少见。
在2006年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里，有一位18岁就被拐卖到河北曲阳县灵山镇下安村的女人，郜艳敏。
她在看到村里的孩子没有学上时，决定留在这个乡村里，成为乡村女教师。
最后，这一感人事迹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很励志吧。
但是，在电影里，她的一切经历都被美化了。
钟老汉是为解救山菊（郜艳敏在电影里的角色名字）才将她买下，带她回家中。
电影里，她被这个朴实的山村照料、尊敬、理解， 最后被打动，在与男友离开山村后，又返回了山村。
更感人了吧。
但，真相是什么，电影并不说，郜艳敏被拐卖后，被人贩子强暴，在被卖到村里后，她多次逃跑，三次自杀未遂。
在拐卖一年后，她曾与丈夫回河南老家探亲，她与父母说自己想留在家里时，却得到了这样回答。
虽然尊重她的意见。
可是她真的还有选择吗？
“在咱们这个地方，结过婚的女子，再想找个好对象就难了……”
此时的她，已经绝望了，不再相信有什么希望了。
就跟着丈夫又回到了那个贫穷的小山村。
但，将“拐卖”的行为彻底改写，用美化的方式掩盖真相。
似乎，我们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还记得上次大冰的某次连麦直播——
有个女孩向大冰倾诉母亲并不爱自己和弟弟，问起原因，是因为妈妈被拐卖来的，弟弟一岁多的时候，妈妈就跑了，就算妈妈隔三差五回来看两个孩子，他们也不认这个妈妈。
前几年，妈妈回来跟弟弟住了几个月，之后又要走。
弟弟恳求妈妈不要走，让她留下来，给自己做做饭，但妈妈还是要走。
听女孩的言语，在责怪妈妈的自私。
大冰直言，你们毁了她的前半生，还想榨干她的后半生，她是受害者。
网友都认为女孩没有体谅母亲。
然而在她的视角中，她始终认为是母亲亏欠了自己。
她为什么看不到？
也许她无法将法制频道中所说的“拐卖”，与自己身边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那重捅不破的隔膜，是观念中的一道山。
不愿意去面对丑恶和黑暗。
尤其是当它与自己发生真实联系的时候。
面对电视上、网络上的恶，我们个个义愤填膺。
可一看看自己身边，就变成——“存在这么久了，应该是合理的吧。”
去找借口，合理化罪恶。
在2020年，一名摄影师，恭一走访了100个“娶”精神病女人做老婆的家庭，将这组相片取名为《盲》。
有一张照片，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注意，你也许并不会发现，被“隐藏”在墙背后的，那一双眼睛......
卜某的新闻，是一次意外的翻车。
在这个过程中，参与者都没有料到。
因为在他们看来，事态的常轨和标准模版，明明是应该按照这样来进行的——
我们说卜某事件中的相关涉案人员是盲的。
可我们看过了这么多的新闻。
那些潜藏的“卜某们”，我们是否又看到了呢？
原来我们的眼睛，也总是沦为装饰。
03
我们有太多“收留”式的词语了。
摔死亲生孩子是“手滑”，猥亵妇女是“拍打”。
这是什么？
这是房思琪指出过的——
文学，成为一种无耻的巧言令色。
这些语言，普普通通，平平淡淡。
却过于恶心，过于藏污纳垢。
如果我们不拒绝这套语言。
不站出来成为替受害者发声的一份子，日后一旦立场交换，便再也无法责怪社会冰冷，世风日下。
2003年的实验电影《狗镇》。
一个文明世界的女人，闯入一个封闭的秩序里。
女主格蕾丝对人性之恶熟视无睹，并积极地给予这里的人教育和关爱。
但，有恃无恐的镇民们一个接一个学会在她身上释放自己的恶。
起初是增加劳动时长。
给每家干活的时间，从一小时到两小时，再到忙碌上一整天。
再然后是人身侵害，从女性的荡妇羞辱，到男性的集体强奸。
防止逃跑，甚至为她戴上铁链。
眼前这一幕，难道不够熟悉吗？
但问题是，狗镇并不一开始就是“狗镇”。
它有自己的名字，有日常的秩序。
人们早出晚归学习和工作，宛如一个美好生活的样板间。
每个人都生活得离罪恶那么近。
却又那么正常平静。
就连格蕾丝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遭遇是理所应得的了。
相比花更大的代价去讨伐罪恶，让受害者息事宁人，才是更好的办法。
从普通的小镇到“狗镇”，一片土地的腐烂不过是一转身的距离。
当警察来到小镇搜查格蕾丝，那些对她施暴过的、围观过的、视而不见的人们，默契地选择了隐藏罪恶，并进一步剥削。
直到后来。
哪怕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强奸，大家也事不关己。
人们看到了，但扭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假装世界一切正常，该干嘛干嘛去。
是我们从未发现错误吗？
当然不是。
或许是因为有看不见的大玻璃挡在面前。
人们哪怕知道问题的所在，却再不敢多想一步，因为明知那是徒劳。
今天卜某被解救了，可是，如果不是在一场众人参与的失明中，她或许不必在黑暗中囚禁那么久。
不必假装那黑暗离自己有多遥远。
想一想，那些粉饰太平的词语，那些温暖感人的微笑模版，离自己有多么近。
你不愿意看见那黑暗。
就等待着有一天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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