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去除性别化的”强”,回归普通人的“弱”

由于客观因素所限,性别议题的作品会很容易陷入极端对立的情境之中,两性先天的思维模式、所处立场、潜移默化中形成的各自固有“优势区域”(男性在外部社会中的潜在便利条件获得,女性在认知弱势地位中获得的话语权优势,即道德高点出发的“弱者正确性”背书),都导致了这种冲突的不可避免,而双方触及对方的传统优势区域时,就会产生自保的心理,由此激化这种冲突。而如果一团和气,作品又无法拍出来。 

而在《好东西》中,导演邵艺辉非常巧妙地处理了这一点。她没有给出女性过于独立解放的宏大叙事,也没有让男女处在非常极端、不可调和的冲突情境中,试图去表现女性面对的巨大社会甚至历史的阻力,由此完成伟大的突破,而是给出了非常日常化的情境,女性面对的是非常接地气的日常生活,而与男性的矛盾也完全基于生活本身,所有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能处于的冲突也更多是“饭桌上的口头辩论”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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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这也没有消解掉性别议题的严重性,反而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凸显,因为它渗透到了生活的各个细部之中,由此去除了其涉及之人与事的“稀少性”,一般人不会面对那样宏大传奇的困境与突破,其思想却同样受制于思维惯性形成的固有印象、以及其造成的性别困境之中,女性会基于传统思维地看待自己,并接受男性的同样定位。因此,其命运并非由于具体情境的“鸡毛蒜皮”而真的无足轻重,反而由于对日常细节、看似小问题的无所不在的渗透,体现出了其对一切人的一切生活环节的笼罩,定义了两性人物的一切言行。他们也有意识地在试图优化这个问题,并非完全极端地有意识去对立,都是主观性格上的好人,却终究难以突破潜移默化的意识惯性。

这同样是普通人对应的两性对立情境,而非戏剧性、强烈攻击性的女权斗士与反女权卫士,出于鲜明的“革命与自保”、阵营化意识形态、系统性的理论思想、乃至于更功利性的政治与流量投机目的,发表更明确、宏大、带动攻击性对立的言论与姿态。它反而是否定这种“女权”的,片中给出了各种的“长篇大论”,却有着表达模式的区别,大部分人都对接着影片的幽默风格,无论性别,是主观善意的普通人,而他们所有在严肃认真之中的演讲,其姿态与内容则被幽默的语境与日常的情节所释义、打破,解除了两性在当时段落中的对立关系。“严肃认真与大词儿思想”恰恰是影片里的负面存在,在这种日常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并非真正的生活,打破它之后出现的才是。

在电影的开头,导演暗示的正是这样的指向。宋佳带着女儿搬家进了一栋老楼,这是由于学区房的升学需要,又受制于经济局限,作为母亲的“主内”、经济缺乏独立性、而又在婚姻独立之后的窘迫,由此体现了出来,并加持在了这栋老楼象征的“生活”之上。宋佳对它“一百多年历史了”的表述,更是对女性困境历史性的暗示,而其影响的“当下”则是序幕中的具体情节:宋佳在主内的情境中手忙脚乱,又通过“爬楼”带出了对美腿的“女性被物化审视”的思维惯性,冲淡了她此刻试图美化老楼之不完美的意图,暗示着“强撑当代女性独立之完美”背后的真相,拒绝着真实生活环境的”不完美”,也就难以成为足够好的女性。而钟楚曦则与她擦肩而过,同样由“寻找男友”中的讨好而表现出了同等的属性,试图强撑独立强势,实则依然弱势,是爱情关系里的被动者,与宋佳一起“表演”着。

老楼构成了影片的主要舞台,即她们所处、且需要去接受、摆脱“美化表述”的日常生活。影片格外强调了这一舞台中的鸡毛蒜皮程度,用零散的日常段子式对话、细部的“做饭、带孩子、聊天”等小事,串联起了整部作品。它看上去非常地零散,让影片似乎没有主线,但这恰恰就是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主线”,普通的生活即是如此零散的拼贴,从人物的言行状态,到面临的事件问题,能拥有的生活目标,都是如此,由此淡化了传统意义上的“传统剧情模式”对应的强烈目标性,人物面对的一眼可见的巨大困境与宏大命运、高端使命,困境的出现、发酵、优化,都完全基于碎片化的生活日常。

从舞台角度出发,导演同样设置了一种“非日常、非地气”的环境,以此作为对比。它的大部分舞台都是对接筒子楼的地气上海环境,如宋佳和钟楚曦初遇时的弄堂,而与之对比的则是钟楚曦男友的高端公寓。在这栋公寓中,钟楚曦遇到了“看美女”的保安,来这里的目的也是找男友,而对方则床伴无数。在二人的交流中,导演强调了钟楚曦的弱势,会为了见对方而撒谎自己是后妈,反抗对方“不结婚”的方式也是说自己“单亲妈妈”的谎言,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强化优势地位”,刻意地塑造折自己的独立与强势,甚至用辈分的方式去压制男友,去强行契合自己的“当代女性形象”,实质上却是对传统弱势思维惯性的掩盖。这正是导演眼中的“强女权者”形象,并不作用于生活,是出于各种目的的“刻意为之”。

这也作用到了男性角色的身上,并发生于他们的所处环境,如章宇唱歌的酒吧,便是标准的“文艺环境”。钟楚曦男友用一本正经的态度说着各种“大词儿”,他同样是对当代两性问题的刻意契合者,却属于钟楚曦对“非日常舞台与生活”的目标,其本身作为强势男性的形象,以及作为钟楚曦生活目标象征的寓意,都对接着他所处环境的“高端”,与普通阶层、普通人的日常化上海拉开了距离。这种高端的状态对应着多重层面的定义,是影片唯一批驳否定的“非地气”存在。

并且,其他男性也拥有不同程度的“非地气”,章宇的摇滚乐队身份是非日常的艺术,宋佳的前夫则同样有着“强吹口哨”的暗示。我们也能看到卲艺辉的细节处理。相对而言,宋佳前夫赵又廷更加“非文艺”,音乐属性是尴尬的吹口哨,也没有自处的文艺非日常场景,表述的“大词儿”、契合当代思维的男性姿态,也更加尴尬、刻意,对应着他与宋佳对“不完美生活”的揭示作用,离婚已经说明了一切,也早早展示出了自己真实拥有的“出租车”的普通地气环境。而章宇则属于“未来”,因此似乎在各方面都更加积极、可期待,实际上也逐渐在雄竞中流露出了与赵又廷的共性,拿着同样的口吻与姿态,在雄竞这一“刻意弱势、讨好女性”、“表演契合当代女性思维”的行为中不相上下,又包含着普通人的追求爱情与心理困境,从开头一起扔垃圾的弄堂开始,最终一起处在了赵又廷的“普通地气环境”出租车中,达成了对困境、无奈、不完美的共感与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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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人物的口中说着同样的“大词儿”,是对女权思想中男性定位的刻意迎合,刻意为了自己的“反父权”“反生殖”“反女性家庭化”等形象去表演,开口不离相关的宏大探讨,实际上却是一种刻意表演,其内里却是两重的“真实”,一方面是对自己想要追求、讨好女性的“弱势”,落实为无处不在的“雄竞”情节,以及在刻意迎合女权之表行为下的“我多尊重你”之居高临下姿态,是始终摆脱不了的“传统男性思维”本质,而更深层次的另一方面则是对爱情的渴望,是其作为普通人的本质,前者带来两性冲突,后者引导一定程度下可实现的共情与和谐。

这样的男女人物处在日常化的场景舞台与生活情景之中,在各种日常化的细节行为中交流,并逐渐找到了基于爱情与生活渴望的心灵契合点,逐渐摆脱了各自刻意的“当代女权环境”中的演出状态,虚假的强势女性与弱势男性都解除了,从对各种“大词儿”的讨论与表态中脱离出来,变成了一种平等的携手。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生育”要素,一开始是赵又廷的结扎,以及章宇的“妈宝”,以及女性对母亲身份的“单亲妈妈自处方式”强调,甚至是撒谎“后妈”,逐步在生活化的场景中淡化,变成了各自的平淡心态、常规表述,直到脱离出这种思想层面的表述,回归日常生活里的“无性别议题者”的普通人身份。

导演用到了“镜子”的元素,展现不同人的不同阶段状态,并引领了变化。高端非地气的钟楚曦与男友的公寓中,男性刻意表演着大词儿,钟楚曦则撒着单亲妈妈的慌,二人处在镜子之中的“虚假幻影”。钟楚曦带女儿“下一代女性”去男友的医院,冷色调的环境强调了非日常性,男友的医生身份强化着其“改造人(规训其思想)”的强势地位,并与此刻的大词儿相结合,认为钟楚曦是故意来找自己的“弱势讨好”,而自己则是摆着强势姿态的“低姿态体察与配合”,钟楚曦的否认也同样刻意,二人同样处在镜子中。同时,章宇和宋佳做爱,却被“撕衣服的对象(为什么不撕男方自己的)”所打破,宋佳强行让章宇撕他自己的衣服,以此推翻男性的所谓“强势性爱地位”,章宇也拿捏着口吻去表示弱势、契合女权思想,二人处在了镜子中,并导致了做爱的打断,即此情境之下的“无法美好生活”。

这也是片中对各种“大词儿”的处理方式,打拳、结扎、月经、父权、吹箫等契合思想的词汇被连续发射出来,伴随着刻意的强势女性与弱势男性,在不同情境中有着不同的变化。在钟楚曦男友的高端场景中,它们始终没有变化,而在其他人吃饭、聊天、老楼等日常场景中,它们则会由鸡毛蒜皮的冲突与巧合而淡化,变成一种更加日常化、正面化甚至幽默化的表述方式与再解构形态,如“月经”到“拉稀”,“女权”到“别打拳别打拳”。每个人都会变回普通人的本质,而普通人才是好东西,而去除性别属性的人则都是好东西。

这也是导演对“音乐”为代表的文艺元素的运用方式,并围绕着女儿的“下一代女性”完成构建。钟楚曦一开始参加演出,对应着她对高端男友与强势女权者的“非日常生活目标”。而作为下一代女性的女儿,所有人也想让她承载“音乐”,学架子鼓,以此摆脱自身的“传统女性”生活----学校的段落正是对此的暗示,下一代的女性同样受到了男性同学的攻击,这些孩子显然出于“下意识”,来自于家庭教育的“既往历史中的性别环境”,甚至已经来到了男性拒绝女性获得地位(班干部)的地步。她也处在了钟楚曦男友的医院中,近视要被对方修正与“你看,又看书”的训斥,也源于传统家庭对孩子的“好好学习”之传统要求,是真实生活“传统守旧”压制到下一代的具象化形式。而在第一段中,女儿看着操劳的宋佳与老楼,一脸抑郁,也也是象征性的表达。

这也否定了作为上一代的男女人物的“强女弱男”的刻意表演性,他们构成的家庭在本质上依然是传统的。章宇教女儿架子鼓,象征了男性作为“普通人”的美好心灵,向往着爱情,也对对方女儿拥有善意。然而,导演却表现了音乐在章宇与女儿身上的反向状态,章宇与钟楚曦一起做音乐,寻找合适的击打声音素材,章宇对着钟楚曦磕头来制造声音,是“刻意的弱男”象征,也无法找到合适的素材,而女儿作为更自然的存在,反而效果更好,“我的头真好听”,却也难以达到最完美的状态。随后,段落才引出了章宇找到完美音乐素材的结尾,一次完全偶然的巧合,是日常生活细节里的一次击打,它打破了男女在性别、代际上的对立分界,男女一起寻找、并共同找到了完美的“音乐”,而下一代女性身上也同样拥有对此的“本质”,而TA们内心深处的“自然真实”带来的“日常生活”,恰恰才是完美的“音乐”。音乐是艺术,而在与日常地气结合之前,音乐则是绝对独立的艺术,是脱离日常生活的存在,对应着人物为了“女权”的刻意为之。女儿学不会架子鼓,也编造着其他“艺术形式”的谎言,并串联出了更扩展的情节。

在片中,卲艺辉设置了钟楚曦和宋佳的“单亲妈妈”线索,让她们从“表演当代独立女性的单亲妈妈”(宋佳)乃至于“撒谎”(钟楚曦),对应以二人之间象征“宋佳引领钟楚曦成为独立女性”不成功的小摩擦,逐渐转为基于困境心灵之“不完美”的共通,最终达成和谐,甚至反过来由看似弱势落后的钟楚曦引导、开解了看似强势当代的宋佳,一起直面了如今世界中女性必然面对的不完美真相,也讲这些教给了女儿,作为代际之间的传承,真正成为了有积极意义的“单亲妈妈”。

在前半部中,二人以妈妈的姿态带女儿,宋佳强行给钟楚曦灌输着女权的理念,自己也时刻拿捏着独立单亲妈妈的形象,实际上却是一种“表演”,既是自身的状态,也是对下一代女性的潜移默化之影响教育,强调了“女性不完美困境的历史性”,源于代代难以打破的思维认知惯性,以及强行突破之、契合当代思想所导致的“不完美困境”。她对外积极工作,表现着独立女性,其身份记者更是完美的“思想价值观输出”,让她大量发射着各种大词儿,却始终处在“带货直播”等尴尬刻意的“表演”情景之中,也无法写出完美的报道。这也正是她反复教育女儿的姿态,并在其面前对前夫和章宇展示“强势”。钟楚曦同样如此,带着女儿去男友的医院,对对方更始终撒着单亲妈妈的独立强势之谎言。“单亲妈妈”构成了两代女性之间的交互线索,也是宋佳和钟楚曦的交互形式,也是最符合传统“主内”与“当代独立”的切入点。

上代女性撒着单亲妈妈的谎言与表演,并影响到了下一代。宋佳写不出报道,完不成“独立女性新闻事业”的理想,与钟楚曦的关系也由于后者对男友的撒谎而陷入尴尬,其根源首先在于后者对男友的”演单亲妈妈”,随后则揭示了宋佳对钟楚曦的殊途同归---她想要表现强势,始终是钟楚曦的教育者,却只能用“配合演出”的方式去应对男友,一起演一出les恋人的戏码,男友进入了此刻的环境,隐蔽的门、幽暗迷幻的光线,都意味着此刻的非日常,而男友也依然秉持着刻意“当代男性”的口吻。而宋佳与钟楚曦在日常的天桥中面对后者之于男友的弱势真相,却只能一起沉默流泪,相对无言,是“表演女权”对真实日常生活的无力,对应着她们对一起带孩子的各种小摩擦,始终无法真正消化“当代单亲妈妈”身份的认知,宋佳也无法引领钟楚曦,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如此,并影响了下一代的女儿。

表演也是艺术,落实在了宋佳带女儿去平遥的单亲妈妈行为中,是她对电影艺术的向往与寄托,却无法让女儿快乐,只让女儿撒下了“去法国”的谎,去写了关于自己生活的日记,法国正是最艺术的国度。她也学不会架子鼓,畏惧着不佳技术的“展现真实”,实际上始终无法突破男性老师对自己规划的“擅长鼓掌的观众”之生活定位。技术的不完美正是女性真实的“非绝对强势”,是女儿与上代女性身上的真相,由“不上台”而难以拥抱之、只能表演“成功”。

女儿的撒谎日记,两个单亲妈妈的强势女权表演破功(对钟楚曦男友扮演LES情侣,却难以让自己接受这种演出),达到了同步的极致升级。艺术的日常化落地,事实上才是最终的答案,对应着“人物对普通人与情感的回归”。在片中,摇滚、爵士音乐始终出现在日常化的情境段落中,正是对此的铺垫。而到了结尾,我们则看到了“表演”的彻底破除,钟楚曦被误认为自杀,男友自作多情地来“演出苦情戏码”,却第一次出现在了平房雨天的日常化环境中,并引出了钟楚曦对谎言表演的否认,哪怕“自杀”可以挽回她的爱情,是对于“非完美女权”生活真实的接受。而对接宋佳的两个男性章宇与赵又廷,也在后者日常化的出租车---前半部里打破“音乐人赵又廷”高端形象的契机,将二人的状态从“尴尬吹着莫扎特口哨、与弄堂环境相突兀的音乐人”变成了“融入地气环境的普通人”----中袒露了真实想法,无法继续拿捏“当代男性”的口吻。他们在全片中都努力维持,并落于对宋佳相处的失败破局,或“传统男性”思维的真实暴露,而此刻放下了“男性定位”,反而终于变得平和了起来,与对方产生了基于宋佳与“勉强作为当代男性而尴尬雄竞”的共情,以及其背后向往爱情而又朴素之心的共情。这也构成了对这段感情与自己的和解,前夫放下了恋情,现男友则可以平等、平和地面对宋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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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宋佳的最终状态,她面对了自己事业上的不成功,单亲生活并不全能的事实,也扭转了对下一代的影响。在结尾的演出段落中,她告诉女儿,“即使是不完美的技术,也不要畏惧上台展示”,由此引出了片中的唯一一次完整音乐表演:女儿与钟楚曦一起演出,而男性章宇也搭配着和声,是两性之间“心灵契合”的艺术形式象征,乃至于钟楚曦男友都出现在了台下,倾听着女性的心灵之声,两性在普通人打破“强弱势性别形象表演”之后的回归,以及随后的情感契合。

影片没有给出恋人复合的明确结局,恰恰暗示着当代生活的更本质不完美:我们身处于性别话题高浓度的时代环境中,自身认知与外在赋予的性别化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对立也是不可消除的,包括两性的思维、心境、社会处境的差异也是不可完全解决的,这都是现实当代生活的不完美,同时作用于男性和女性,让女性不能自如地成为完美“当代女性形象”,男性则同样只能用尬演的方式去贴合“当代弱势男性”,实则传统男性的内里仍存,让二者无法达成完美的爱情“和谐一体”。但是,他们又都是不完美的普通人,基于此又能达成情感上的共鸣,是一种对于不完美的同感,由此淡化主观的敌意与攻击性,共享心境的音乐舞台。  这正是普通人在当代极端性别议题之环境中,能够拥有的“完美”形式:无法完美统一,无法实现当代化的思想价值观,却可以平和面对彼此的差异甚至冲突,在主观上去除有意的敌对。全片用幽默风格与日常烟火情境去解构“性别议题的大词儿”,又没有完全抹除、明确批驳掉那些词汇与讨论,正是对此的表现。

到了结尾,宋佳真正输出了对女儿的教育,却是对女性“接受不完美”的强调,其自身也出现在了黑框局限的构图中,两代女性都接受了这种“普通人”的真实生活。结尾的音乐表演中,镜头带到了台下的家长,她们依然在百无聊赖地看手机走神,对女儿等人的演出并不积极回应,而穿插进来的各种地气环境的画面,也是日常生活“不完美”的表现,人物接受的正是这种“当代女性”作为其性别身份定义的不完美,刨除性别身份,接受作为普通人的必然不完美,如同面对台下观众冷漠的演出,以及在地气环境中的欢笑。这事实上才是最终的答案,对应着“人物对普通人与情感的回归”直到与现实日常的烟火气相结合。

此时,宋佳和钟楚曦才从“表演的单亲妈妈”真正变成了优秀的单亲妈妈,给女儿提供了正确的有意义教育,让“下一代女性”能够从历史---象征性的“始终存在,而又不断被美化表述”的老楼---持续原地踏步的性别困境中走出来,作为普通人而成为一个好东西。对所有人而言,被纳入“强或弱势的性别认知”本身就是生活的困境,由性别对立化的宏观世界所决定,它无从解决,只能接受,消化这种世界与其决定之普通人个体生活的“不完美”,而个体能达成则是基于这种困境之不完美的共情,也是结尾给出的积极性:我们无法完美和谐,但至少可以消除主观有意的敌对攻击性,看到对方作为普通人的困境。在结尾,宋佳与钟楚曦鼓励女儿走上舞台、展示“不完美的技术”、完成接地气(落于现实世界)的音乐表演,表演段落本身的内容、二人对女儿输出的信念,都是如此的“教育”,由此形成了合格的“单亲妈妈”,并在现实可行的程度上完成了对下一代的积极扭转。

真正落实的艺术是反应生活真实与情感真实的艺术,由此也恰恰是最为“日常地气”的存在。在前半部中,音乐艺术的背景伴奏与日常化的场景相结合,特别是另一重要的“吃饭要素”相关场景,正是对此的表现。吃饭是最烟火气的日常化情境,有着非常延展的设计。在独立的段落中,它是男性刻意的“接受物化与身材焦虑”,体现在赵又廷的身上,对应着女性钟楚曦与宋佳的“吃冰淇淋”与“吃肉松饭团”,但后者同样得到了潜在的抑制,女性的“反身材焦虑”同样是刻意与表演,钟楚曦带女儿吃冰淇淋是以“假单亲妈妈”的名义,随后更是教女儿编造“去法国(艺术之地)”的日记,将自己对生活的“高端化、完美化、离地化非真实”的表演伪装,传到了下一代女性。而宋佳更是直接,刻意地教育着女同事要“打破身材焦虑,不要节食”,并由对方“你吃的是我的”而愈发凸显出尴尬,也带出了她对女儿始终灌输、展示女强人单亲妈妈的持续性行为。

 

作为两性之间作为“普通人”而和谐共处的舞台,一起吃饭的段落则引出了真正的日常烟火气,以及其主导的两性关系转变。在前半部中,人物准备餐食,会进入各种性别议题的讨论,表演的刻意,以及尴尬的氛围。它逐渐由“吃饭”进行消解,从准备饭(赵又廷等人在厨房的第一部分)到吃饭(便利店吃串与家中吃面条)。这同样作用到了男性对下一代女性的影响之上。赵又廷一直表演着当代男性的父亲形象,“减脂餐”,迎合着男性的“反向身材焦虑”(扭转女性传统被物化的身材焦虑,自己承受身材焦虑),对应着钟楚曦和女儿的“吃冰淇淋”,实际上是对着女儿在展示自己的“当代”,试图让她传递给宋佳,始终会回到“好好学习”的传统口吻。

聚餐意味着“一起共处”,串联出了日常烟火推动的人物关系与自我认知转变。 每次大饭的场景都会从刻意的“大词儿”与“表演当代男女性”开始,并经过各种争吵,由幽默的语境风格让观众在轻松的表述氛围中化解掉对“大词儿大思想价值观”的严肃态度、以及基于自身性别的对立情绪,连同男性角色的“出丑”都是轻度幽默的展现方式,而人物自身的表述也会相应地转为大词儿的幽默化转向,如上文所述地变成各种日常性的语境,消解攻击性与高大上,成为生活日常的一部分,引导着整个场景回归到普通人之间的鸡毛蒜皮。这正是“吃饭”所代表的日常普通生活的作用,只要我们不抗拒对其的回归,就能作为普通人而变成好东西。

“吃饭之烟火地气”所激发的真情表达,才能带来真正的艺术展示,如同其段落中持续的音乐名曲伴奏一样。而在前半部中,最典型的单一“艺术落地”、铺垫后续落点的段落,当然是“声音蒙太奇”的部分。音乐的形式串联出了宋佳作为最普通单亲妈妈的最日常行为,并非刻意追求的“当代独立女性”,反而是最传统甚至“落后主内”的状态,却因其日常、对女儿的真情付出、对不完美“当代化”一面的接受,而成为了音乐艺术。

与之相对比的,则是各种非日常环境。包括宋佳工作的场景,以单色拼接而成,对应着她对此投注的“输出当代独立女性思想”意图,以及“事业成功”的期待,以及钟楚曦见男友的高端公寓、冷色调医院等场景。宋佳看似引领钟楚曦走上独立女性之路,实际上其自身却都是强撑的表演,则落到了二人共处的非日常环境中---开头是帮钟楚曦打退尾随男的“平衡车”,在弄堂的环境中格外突兀,以此反差强调了宋佳“当代独立女性”的非日常真实感,随后则是叫出钟楚曦男友、给其表演les恋人的“反击负心汉”,发生在livehouse的走廊、隐蔽的同性酒吧,是更加“文艺”的环境,而身处于日常环境的天台、房间、天桥之时,则往往是对困境的无奈,以及交流中产生的摩擦。

在后半部中,山西平遥与电影表演则承接了这个层面的表达,它的本质是宋佳带女儿回老家的“拥抱亲情”,而平遥电影节的艺术也由此基础,才获得了值得女儿写成日记的切实意义,否则就只是“贾樟柯算什么名人”。同时,它也对接到了前半部里的吃饭要素,开启“大词儿”对立化解为幽默小冲突的段落中,众人吃的正是宋佳老家山西的刀削面,形成了高雅艺术与日常烟火的对接合一。也只有在这种前提之下,女儿才能将“法国”真正写到日记中,变为“美国的泰勒斯威夫特”,后者具有的当代独立女性形象才不再只是刻板的“踢掉各个前男友”与距离上的无法触及,变成她可以宣示出来、期待现场的可实现目标,也是真实的音乐艺术。

事实上,艺术的落地,艺术与烟火的结合而成“真实的生活意义”,对接着片中的环境手法,也完全契合于上海的背景设置。上海是外人眼中的高端都市,文化氛围也偏文艺,而真正接地气、大多数普通人(本地人)的上海,则是弄堂、老楼、便利店、自家。这也对接到了物质阶层的概念,是上海在刻板印象中的高产值富有与本地人生活的工薪,也是片中更具体的“当代女性困境”,即经济能力的独立与否。宋佳努力地追求事业的成功,对破旧的老楼也抱着“不接受”的口吻,用各种当代女性化的方式(没电梯利于减肥美腿)去定义它,到了结尾才接受了自身对该环境与“不完美经济能力”之生活的无法脱离,正是普通上海本地人的生活,而此前的刻意美化老楼反而带着被物化的传统女性思维。钟楚曦被她比作“美腿”,想要走入男友的高端公寓,女儿接收这种表述,并被框定在学业的“建立事业”之中,也是同样的寓意。而到了结尾,影片没有让她们离开或改造老楼,而是接受了老楼,在阳台等环境中实现了宋佳与钟楚曦、二人与女儿的和谐相处,正是对“平民阶层、经济平庸”等不完美之地气生活、以及“不完美当代女性”之自我的接受。

在前作《爱情神话》里,卲艺辉其实就有着相似的手法设计,只是把“落地接地气才真实”的对象设定在了上海文化与上海人的生活态度之上,展现了小资格调在“刻意拿捏姿态”之下的“地气真实”,真地气才带来真情感,也产生弄堂市井与平凡百姓里的真艺术,而环境的高端与烟火同样是重要的表现途径,由此引出了对“生活中真切情感”之美好的获得途径。

所有的人物都在“文艺”与烟火之间切换、混杂。马伊琍需要审美上的交流,也需要独身生活里的支撑,甚至还有“四十四岁却自称三十八岁的年龄焦虑”。女配角说着文艺的话语,喜欢唱歌放纵,也体现着生活中“虚假繁华”的孤单寂寞冷,在“一夜情”与“花钱买朋友”之中寻求慰藉。徐峥的前妻,和徐峥家长里短,困扰于徐峥母亲对自己依旧的关照,也会偶尔回想起对舞蹈的热衷。即使戏份有限的男邻居,也有着故作文艺的包装自我,以及对交警的毫无办法。而意大利人亚历山大,也看似外国血统、家族企业,宛若网络小说主角,实则“回义乌卖冰箱贴”。

过于不在意现实,或完全的现实导向,都不会有助于生活。每个人都有理想化的曾经,又被生活打磨。但如徐峥一样,一味地“现实”,也不足以改变什么。到了影片后半段,导演开始将二者混合,从“文艺”中提取出有用的部分,让它作用于现实的烟火气之中,推动生活的进展。

影片否定了文艺的全盘性力量,这是《心花路放》里也做过的表达。而另一方面,本片也展现了过度现实化的无力。最终,随着邻居的死亡,二者实现了混合。一辆平庸无奇的公交车经过,马伊琍从徐峥那里接回孩子,日常化的要素再次出现。而二人讨论的,却是关于男邻居的哀思,马伊琍安慰徐峥“不要太难过”,情感上的交流重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而徐峥否定了邻居的故事,但其中蕴含的却是不忍承认邻居孤寂失落的情感触动——弱化了全盘的“文艺”,但凸显了情感的部分。

整体的烟火日常是必要的,人也必须活在现实里。但是,这并不代表对“文艺”的全盘否定,不意味着文艺强调之“情感交流”的可有可无。否则,人们会活得越来越目的明确,越来越功利,而失去了互相之间的慰藉与温暖。它是全盘日常烟火之中,必须存在的润滑剂。徐峥最后说,“爱情没有神话”,电影确实否定了通俗意义上的“神话”,也让众人无感于费里尼的“爱情神话”,从而否定了”有爱情就无往不利”的奇迹。但是,于现实生活而言,非物质的存在固然不能决定所有事情,却可以推动一些事情,让人们冲破一些现实中的阻碍。

《爱情神话》带着一个“神话”,直接了当地摆出了造梦的架势。但是,它拿出了不错的平衡感,反而是一众爱情片里最“现实”的那一类。造梦与现实的距离感,是本片把握住的东西。既要高于现实,甚至模糊现实,但又不能完全割裂于现实,凭空盖楼地自说自话。由此,神话才变成了可信的神话。 

相比之下,《好东西》面对的议题更加尖锐、敏感,难以处理成平和的受容状态。因此,这一次的邵艺辉无疑以自己一贯的思路,创造了更有难度的成果。

它显然不是一部强类型片,甚至不是强价值观与情绪输出的作品,甚至反过来否定了极端且贴合“当代女权价值观”的思想,也就不足以作为“女权大旗”的树立者,给相应群体提供思想背书与情绪价值,“同仇敌忾”。但是,它的价值也就在于此,找到了最合适的呈现方式,构建表意系统与作品风格,去传输相应的思想主题:当代生活注定受制于复杂纷乱的“两性冲突化世界”,捆绑着所以普通男女的认知,让他们在有意无意之间迎合“表演”,而同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则是反面的“传统时代中的两性思维”,这让当代的不完美愈发升级、恶化,普通人的困境更加复杂,不仅彼此冲突,也有着自身的冲突。

生活必然是不完美的,个体无法解决如此宏大的时代与世界性问题,也无法真正开解自己与异性,乃至于自身心境的冲突。冲突仍然存在,但这样的生活中却包含一种温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可以被轻易察觉,是普通人共通的本质,让自己回归“普通”,我们就能成为等同的好东西,而非“好男或好女”,由此达成攻击性消除之下的适度和解。我们无法完全共融,但至少可以不对彼此抱有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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