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主义与科学精神:医治文明病的复方

    两个月前分上下篇发了以《崛起与堕落:朴素与文明的缠斗》为题的小作文。行文结束之际提及,1644年越前国(今日本福井)的国田兵右卫门等人因船只遭遇暴风而被救起,到了北京有幸见证满清入主中原的历史性一幕。回国后,他们接受江户幕府询问,细述此行见闻,并被记录成文。国田等人对中原新主的赞美之词可以说是毫不吝惜,对明朝遗民似有偏见,而大加贬低。日本人给予的赞词我是引用了不少,最后我的文章仅以“国田等人被问及明朝遗民的情况时,笔锋陡然一转”而匆匆结尾。没想到,有认真的读者竟不肯放过,当时便向我追问道:“下回何时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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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为其难要续一段狗尾,近日,我再查阅日本历史学家宫崎市町提供的部分有关国田等人的西行见闻录,只见当被问及明朝遗民的情况时,据记录称:明末北京人之心与满洲人不同,有盗贼,有虚言,似无慈悲。明朝遗民一下子就被善于见风使舵的日本人否定了,估计很多中国人看了,心里都会深受刺激。

    历史总归是历史,不容否定。明朝人无法治理的文明社会,在注入了数万满洲人这个新要素后得以安稳了下来,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蒙古人再也不南侵了,东南沿海的倭寇也不见了,不仅如此,大清朝的威令西越葱岭,南及缅甸的崇山峻岭。

    如果要从近代王朝的更替中总结出一点有益经验的话,那么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医治文明病的方子,就是注入朴素主义。但是,仅有朴素主义的单方已经不能治愈古老文明面临的历史循环旧疾,更别提对得上诸多新症状了。为此,我们需要一个复方:朴素主义与科学精神。

    众所周知,东西方两个世界自古以来彼此交流不断,借鉴不断。有人曾形象指出,在东西方两个世界的文明体系中,前者善于综合,后者善于分析。综合出技术,分析出理论。理论大体相当于哲学和科学知识。因此,东方就曾不断地从西方汲取科学知识,指导实践,创新技术。汉代如此,唐代也是如此。宋代,除传统的陆路交通以外,还通过海上贸易从西方文明中汲取养分。蒙古帝国的出现,大大地促使了东西交通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蒙古帝国建立前后,西方科学文明的中心已经从西亚转到了欧洲。蒙古人摧毁了西亚的萨拉森帝国后,西班牙的伊斯兰王国成为西方唯一的科学文明中心。西欧的朴素民族并没有蔑视伊斯兰文明社会的遗产,而是对之进行正确的评价,并将之植入自己的社会,进一步促使其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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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历史至此进入了一个新纪元。当伊斯兰文明社会的科学文明走进了死胡同之际,西欧的朴素民族将之移植到了尚未开垦的处女之地,在朴素民族强大能量的培育下,取得了飞跃发展。由于科学的发达,西欧人的物质生活也因此大踏步前进。

    从表面上看,西欧的文明社会与这之前的文明社会似乎并没有多少差异,可是,欧洲文明社会的内面,传统的朴素主义精神并没有消磨,依然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认识到的。欧洲社会在文明主义的表面下深藏着朴素主义,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

    第一,从历史上来看,欧洲社会还很年轻。东方社会的中国、印度、波斯,以及西方社会的埃及、希腊,其社会虽然也经历了多次变迁,但文明主义的生活毕竟持续了几千年,已经非常疲惫。西欧社会自日耳曼民族的迁徙而成为朴素民族的根据地之后,虽因十字军的东征接触到了西亚的文明社会,但文明生活并没有风靡。文明生活的风靡是文艺复兴以后的事,这已相当于东方世界的南宋末年蒙古兴起的时期。

    这个时期,中原人在文明社会这席大餐前,已经是玉粒金莼噎满喉,而西欧人从那个时候算起至今也只不过经历了七个世纪,因此,与其他先进的文明国家相比,实在是大后生了。

    第二,欧洲文明一直是以科学为轴心发展而来的。在过去的诸多东方文明社会中,科学也曾大放异彩,然而却很少有进一步的发展。科学发展停滞后,随之而来的是科学的堕落。天文学的知识发展了,但最终沦落为占星术,化学的知识增加了,又演变成畸形的炼金术,其结果,文明越进步,迷信就越盛行,迷信成为扼杀科学发展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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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至今仍将迷信误解成野蛮的原始社会的产物,事实正好相反,文明越古老的社会积累起来的迷信就越多。迷信就好像是坚固的枷锁,严重束缚了社会朝着正确方向的发展。我认为,迷信绝不仅仅是占卜吉凶这一类小儿科,凡是没有科学依据又披着真理外衣的任何东西都是迷信。

    近代欧洲的科学进步日新月异,这不仅赢得了世人对科学本身的信赖,而且还提升了人们正确认识社会现象的能力。从而,在自然科学以外,人文科学作为一门新科学的出现也就有了可能。欧洲人不断地进步,不断地内省,不断地批判。近两个世纪以来,有时也出现过迟暮衰落的迹象,然而切中人类文化发展规律的人文科学又会不断地引导社会的前进方向,将社会从堕落的危机中拯救出来。

    欧洲社会在形态上虽然与文明社会看上去没有多少差别,但却很好地保存了朴素主义的精神。这样的精神反过来又充分保证了科学的发展,并互为因果,以至于呈现出了如今这样的盛况。可见,只有科学才是联接文明生活与朴素主义共同协调发展的纽带。

    前文已述及欧洲最早的科学文明,繁荣于曾经受阿拉伯帝国统治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原本都是残存于伊比利亚半岛北部的基督教国家,南下后把萨拉森人赶到了非洲。但他们却继承了萨拉森人的科学知识,并将之发扬光大,为自己的繁荣打下了基础,从而实现了横渡大西洋发现新大陆,绕过好望角来到东方世界。这在人类交通史上堪称一大壮举。

    曾经广泛流传于五世纪波斯萨珊王朝的一个说法是:“希腊人仅懂得理论,惟有中国人才拥有技术”,所以“希腊人只有一只眼睛,惟有中国人才长有两只眼睛”。这个说法不免有点夸张,后来的情形则截然相反。实事求是地讲,当西欧人高高举起科学文明的火炬,希腊人及其继承者们的那一只眼睛,逐渐变成了两只眼睛。而中国人的两只眼睛闭上了好长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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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满载着科学知识的葡萄牙船队来到了东方,给中原的文明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如果明朝政府能真正认识到西方科学的价值,并努力将之移植到中原社会,那么今日的世界历史必将是另外一个剧本了。很可惜,过于悠久的文明生活让明朝失去了认识科学文明的慧眼,明朝看中的只是红毛鬼子枪炮的威力,赞叹的只是世界地图的精确。尽管西方传教士作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科学文明中的部分知识——比如历法——也传入了中国,但是,科学文明却没有能够扎根进中国社会的土壤。

    清朝的康熙是一位对科学非常感兴趣的皇帝,并且对科学有着正确的认识,朴素民族出身的他尚未被文明的生活彻底麻醉。然而,康熙朝的当务之急是对中原的经营,康熙帝对科学的兴趣,无一不是在明朝灭亡后处理国内棘手问题的空隙之时培育起来的。与接触到了西域文明但又抛弃了它的蒙古人相比,康熙帝不用说是非常英明的,但最终却没有能够充分显示出满洲人的睿智来,这不得不令人倍感惋惜。造成康熙帝的盲目,当然也与数千年积累起来的中原文明社会的迷信恶习不无关系。

    历史总是如此捉弄人。与中原的文明社会相比,在东方世界还有一个朴素主义社会的存在,那就是日本。很多人一直在矜夸日本文明的悠久,只谈单纯的古老是没有太大价值的。日本不仅拥有古老的一面,还有尚未完全舍弃朴素主义精神的宝贵另一面。让人津津乐道的所谓日本精神,绝不是建筑上或者文学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华丽典雅,而是讷于言敏于行的朴素主义精神,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过是与本质相距甚远的存在。

    客观而言,虽然日本社会的朴素主义精神尚未泯灭,但这种精神的发扬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民间的朴素主义跃跃欲试,但统治阶层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文明所醉倒,四艘蒸汽船就让他们寝食难安,这样的丑态也赫然铭记史册。但是,文明生活在一般日本民众中的渗透还很短浅,所以两百年前,大和国民与大清子民对科学的最终态度,不幸地决定了以后这两个国家的命运。

    无独有偶,清王朝的衰微,让人不禁联想起了西方土耳其帝国的颓废。公元十五六世纪,土耳其帝国在西亚旧文明社会的废墟上建立,意气风发,进灭东罗马帝国,席卷巴尔干半岛,震撼德意志帝国。那时的土耳其帝国在科学和技术上都拥有相当高的水平,而且并没有因为军事上的胜利而懈怠。荷兰人奥尔特留斯(1527—1593,地理学家)绘制了世界地图后,土耳其人没有忘记马上把它翻译过来。但是到了帝国的晚期,贪图安逸,盲目自大,闭关锁国,一叶障目,以为世界都和自己一样停止了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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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王朝是极东的土耳其。遥想当年,八万八旗健儿逐鹿中原,平定天山北路的准葛尔部,绰有余力,但自太平天国运动兴起以来,在一小撮北上的英法士兵的枪炮面前只能逃避与求和,不亦悲乎!

    直到百余年前,昏睡的中华民族才微有苏醒之意,睁开双眼看世界,也虚心向欧美学习先进的科学。然而,百余年的学习、赶超以及取得的诸多胜利,还不足以让今天的我们停下前进的脚步自我陶醉与庆贺一番。新世纪以来,中华民族立志实现民族复兴的伟业和强国崛起的梦想,正是需要全民族继续奋发进取之时,而不该是上行下效奢侈享乐之风。如何才能自强不息、奋发不懈?答案唯有,保持和发扬朴素主义与科学精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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