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革命”取代了“和平与发展”?

Club提要: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系主任、北京对话特约专家唐晓阳回应俄专家提出的我们所处的时代特征可以概括为“战争与革命”,他指出,国际变革有两个方面,一面是安全,一面是经济。尽管全球南方国家在具体利益上存在差异,但在追求国家发展、努力摆脱以西方为中心的传统发展模式、以及探索更适应非西方国家社会经济发展需求的可持续机制方面,有着共同的目标和追求。

以下为唐晓阳讲话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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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阳(图源:北京对话)

俄方有专家说“和平与发展”这一主题现在似乎已经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战争与革命”。其实,回顾过去的四十年,尤其是1990年至2010年,“和平与发展”是世界上比较流行的主题,这一时期在历史长河中显得相对短暂,但是这一时期也是被世界所广泛认同的相对稳定和繁荣增长的时期。和平更多的被视为手段、用以实现发展的方法,而不是目的。发展在80年代和90年代成为了大多数国家追求增长、进步和现代化的主要目标。随着21世纪的到来,大部分全球南方国家得到了快速发展,原有的安全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导致和平的新问题。

中国和其他全球南方国家的崛起,挑战了原本以美国为主导的安全体系,美国因此不再愿意花大价钱来支撑原有的安全体系。日本经济在80年代得到了发展,美国利用其安全体系迫使日本作出让步妥协,以维持美国的发展。如今,随着全球力量格局的变化,美国也在重新审视其安全体系。

对于俄罗斯而言,冷战以后建立的安全体系从一开始就对俄罗斯的发展构成了限制。俄乌冲突可以看作是俄罗斯对苏联解体以后遗留矛盾的集中解决,也是对原本限制性安全体系的重新洗牌。

对于全球许多其他国家,尤其是全球南方国家,发展依然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面的主要追求,“战争与革命”不再能够打动这些国家。与40年代和50年代追求独立自主的意识形态不同,80年代和90年代以后,越来越多的全球南方国家,和大部分资本主义国家一样,更多地寻求科技、生活质量和经济发展。因此,当前不会回到一战和二战时期“战争和安全”的冲突格局,而是在寻求一种新的“安全与和平”格局,以实现重新平衡和重新和平。这也是我觉得目前俄乌冲突依然会控制在一个局部范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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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9月28日,王毅在第79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发表演讲,表示“我们积极探索并践行中国特色热点问题解决之道,为破解安全困境、完善安全治理提供助力,为消弭冲突、建设和平铺路架桥”(图源:外交部网站)

美国虽然在重构安全格局,但其目标是避免大规模战争。不寻求一战、二战那样彻底的改革,而是重新调整其安全战略,以确保自身利益。美国的利益与全球南方国家和俄罗斯的利益肯定存在显著差异,但各方在重新构建安全体系和发展利益方面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构建一个对发展有保护支持作用的平台。从手段来讲,冲突只会在局部地区,通过谈判、协调等措施来落实,这是我的一些对“和平与发展”和“战争与革命”的评论。

金砖国家之间的联系主要集中在经济发展领域,但目前各国之间的合作相对比较松散,依然只是美国投行高盛的设想,即将这些新兴经济体联合起来。我们应该在现有合作基础之上,进一步深化彼此的关系。

在北京对话8月举办的会议上,我提出全球南方需要形成一个共同的理念,以追求共同的、更高层次的理想。目前,每个国家只是专注于自身的一些问题:印度有自己的想法,俄罗斯有自己的想法,中国也是有自己的利益,这使得各国难以共同真正做一些实事。这些国家各自利益不同,但在追求发展方面有着共同的方向,特别是寻求摆脱西方为中心的传统发展模式,寻找更符合非西方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长期持续的机制方面。这可以作为金砖国家,乃至其扩员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全球南方国家的共同追求。通过金砖国家机制,我们可以将全球南方国家共同引入这一共同发展的理念,并构建共同发展的机制,来改革现有的传统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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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圣彼得堡会见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办主任王毅。王毅表示,本次金砖国家安全事务高级代表会议取得积极成果,成功举办同“全球南方”国家对话会,充分彰显了金砖影响和金砖力量。(图源:外交部网站)

今天,我主要讨论实现这一理念的大概步骤。我认为我们需要考虑更长远的问题,同时在短期内实现金砖国家之间以及对全球南方国家的共同利益。

第一步是应对西方制裁。西方不单单对俄罗斯实施制裁,还曾对伊朗、古巴、委内瑞拉、津巴布韦、朝鲜等国实施了制裁,这些国家因此受到了重大影响。这也是全球南方国家在政治上对美国感到恐惧的重要原因,因为担心受到制裁。但我觉得俄罗斯的反制裁措施提供了许多成功经验。数据显示,2023年金砖国家的GDP总额已经超过了G7国家,这就表明我们有基础、有能力来减弱、抵消西方制裁的影响。由于西方国家长期以来在世界经济系统当中占据主导地位,现存的世界经济体系是围绕西方国家的历史构建的,因此它们采取的网络化制裁,比如SWIFT系统以及二级制裁,其影响远远超出了经济规模。我们现在可能需要帮助全球南方那些受制裁的国家,我们的目标不一定是立刻改变现有体系,而是找到一种方法,提供结算方式和继续进行贸易的方式,使这些国家在经济上受到的影响最小化。在受到制裁的情况下,俄罗斯仍能实现GDP的增长,这表明美国的政治威胁和经济手段的有效性显著降低。这一局面使全球南方国家意识到,如果金砖国家能够联合企业,建立起专门抵御制裁的银行结算渠道,那么在与美国进行政治抗争时,各国的顾虑将大大减少。我觉得第一步是可以短期内做的。

中期来看,过去,投资和贸易的焦点往往集中在发达国家,但是随着美国脱钩政策的实施,各国都意识到需要寻找更多的投资方向——中东国家也意识到了,亚洲国家也意识到了——而南方国家的发展潜力巨大。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市场模式发挥了巨大作用,因此大多数情况下仍将遵循市场模式,可能需要政府支持,需要更多的投资保护协定,以促进南方国家之间的投资。同时,中期也需要更多新兴的国际组织发挥作用,比如上海合作组织、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现有的国际组织,世界银行、IMF等都是由西方在他们的模式下建立的,现在要改革他们非常难。但通过新兴的国际组织为全球南方国家提供了一个共同发展和理念交流的平台,有助于这些国家在安全和经济领域实现更实际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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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次中俄财长对话8月19日在俄罗斯莫斯科举行,双方发表《第十次中俄财长对话联合声明》,重申对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共同承诺,并将继续在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框架下密切加强合作,共同维护多边主义和机构非政治原则(图源:财政部网站)

最后,长远来看,我们可能需要打破美元和西方的金融霸权,并在国际组织中实现根本性的变革。这样重大的改革首先需要建立在我们力所能及的具体小事上,通过这些小事的累积,我们才能真正看到其运作方式。然后,通过大量的企业实现长远的变革。南方国家的增长的潜力远远超过发达国家,如果增长持续加快,一整个体系变革其实也并非遥不可及。这可能是中国改革的经验——通过逐步、渐进式的改革来汇聚成大的变革,而不是立刻制定一个大的规则。

在过去的十年或者二十年里,我们通常描述双边关系是“政热经冷”,当前的格局已经转变为“政热经热”,这一改变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国和西方的推动。过去的关系如同“温水煮青蛙”,但美西方的推动预示未来第八个十年中俄关系可能会迎来显著的变化。“政热经热”的良好的态势下,中国和俄罗斯尽管有不同的着重点,但依然可以在多个共同领域中合作。俄罗斯目前面临的安全问题,包括特别行动的问题,使得它更加重视安全问题,而经济活动是在为安全服务。对于中国而言,恢复和重振经济是更为紧迫的任务,安全被视为需要维持和平并尽量避免冲突的领域。

尽管双方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分歧,但他们都认识到许多共同战线上合作的重要性。在多边体系下,中国和俄罗斯是传统的中坚力量——两国都是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又在金砖国家、上合组织中发挥领导力量。因此,中俄两国现在代表着国际变革的两个方面:一面是安全,一面是经济。当这两个方面能够良好合作,它们将在从传统体系转向新的体系的转变中发挥关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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