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没有耶和华的应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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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中东局势的愈演愈烈,以色列的诸多行为除了令人感到愤怒以外,也同样令人感到困惑。现今人们对于以色列的分析要么大多从反帝反殖运动、地缘政治、人道主义、国际法等视角切入,要么便把它大而化之地用民族矛盾、宗教冲突进行概括。的确,这是一个同民族矛盾、宗教冲突直接相关的问题,但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这样的冲突?与此同时,以色列的确是美国在中东战略部署中重要的一环,以色列的所作所为更是毫无疑问地违反国际法,是彻底的反人性的,这样的反人性绝不能被以色列简单地以“以色列拥有自卫权”予以回应。然而,这般对以色利的外在分析与道德审判无法让我们触及这一切问题的根本。触及这一问题的根本,无疑是让以色列自己说话。只有当我们把握洞察到了那个问题的内核,以色列一切的行为逻辑才得以被我们理解。
在这篇简短的文章中我无法囊括与这一复杂问题的所有信息与知识点,因此我会附上部分相关的文章链接,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阅读。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亦查阅了许多相关资料,在这里就不一一列出,对某个问题或观点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私信我,如果我恰好有相关的阅读经验,我们可以资源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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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需要澄清几个当今关于犹太人、犹太教乃至普遍宗教的基本问题:
1. 犹太教究竟是不是一个如我们常说的那样是一个强调唯有自己才是上帝选民的宗教?犹太人是不是由于守住其狭隘的选民观念,以血统论的方式建立起了一个封闭的犹太社会,因而最终不可避免地遭到周遭的排挤与歧视,从而导致了流亡成为了他们千年历史的基本基调?对于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将会贯穿我的整篇文章,在这里可以对这两个问题进行一个非常简短的回答。今天我们习惯性地将一些符号同一些唯有在现代世界才进行较为明确界定和区分的政治概念进行一种任意地搭配组合:这些符号可以是中华、伊斯兰、儒家、基督、波斯、白人、德国、汉、印度、蒙古、拉丁美洲、犹太等等,而那些现代才生成概念包括宗教、民族、种族、国家、国籍、文化、文明、哲学。当我说这些概念是现代才生成的绝不意味着在古代不存在这些事物,而是意味着这些概念唯有在欧洲现代性的语境下,才得以被理解。而欧洲现代性的叙事与观念系统在任何意义上都无法裁剪其它文明与历史的经验,这套所谓科学的标准化术语甚至都无法理解欧洲自身,可我们却又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采用着这套术语来描述着我们的现实,这些术语为我们理解现实反而徒添了困难。
2. 当我们追问儒教是不是宗教的时候,当我们追问清朝中国是不是帝国的时候,当我们苦思冥想中国到底有没有哲学的时候,现代术语的这第二层洞穴给我们途添的烦恼就显而易见了。的确,许多概念是处于居间的模糊状态,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相当多的概念是清晰可辨的。例如说伊斯兰绝不意味着种族概念,中华也不意味着一种宗教,摩尔多瓦不是一个文明也不是一个种族,高加索是一个种族概念而不是一个宗教或国家概念。回到犹太的问题,犹太这个概念最为吊诡的是,上面我所说的一切——宗教、民族、种族、国家、国籍、文化、文明、哲学,我们都可以加上一个犹太的定语。这不是开玩笑,它符合史实,并且可以在历史情境中找到坚实的依据。
3. 在进入正文以前只做三点提示:
(1)犹太教是一个如同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天启宗教,这意味着宗教的皈依不是凭习俗和我们常说的血缘。的确,皈依犹太教的人少之又少,皈依的方式相比于基督教伊斯兰教更是繁琐得多,更不用说我们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犹太传教士。这些表面现象源于《圣经》和《塔木德》对于耶和华的理解,但这些现象并不会否定犹太作为一个天启宗教的基本品质。犹太教绝不认为只有以色列人才可以得救,唯有以色列人是上帝的选民,以色列人高人一等。恰恰相反,犹太教认为,非犹太人只要过着良好的道德生活,只要遵守“诺亚七律”依然可以得到上帝的垂怜和拯救。因此,对于任何一个在阅读圣经后得到感召的非犹太人,如若他来到了一个犹太会堂同拉比说自己希望可以皈依犹太教,他们会明确告诉你,你只需遵守“诺亚七律”就好了。你若想皈依犹太教,同我们一样,只意味着受苦受难,你大可不必如此。
(2)这样的说法并不完全准确——今天的以色列是犹太人建立的国家。更准确的说法是,今天的以色列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即欧洲犹太人)建立的国家,我们所阅读的关于犹太人的历史也大都是欧洲犹太人的历史,更是在基督教排犹史的历史记忆中生存的犹太人所书写的历史。可以说,今天我们对于犹太人的所有认识,无论是犹太复国主义、犹太科学家、犹太金融家、犹太哲学家、犹太艺术家以及广义的犹太人问题,几乎等同于阿什肯纳兹犹太人的概念。事实上,不仅犹太人内部高度异质化,甚至其内部有着清晰地等级序列。在今天的以色列,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凌驾于萨法迪犹太人和米希拉兹犹太人之上,一整套犹太复国主义的完整的计划也由欧洲化世俗化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提出。萨法迪犹太人和米希拉兹犹太人在以色列的人口数量接近三分之二,但他们天生地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某种程度上来说,以色列国的实现是一场彻底的现代的筹划,它同19世纪的德意志民族理论与有着无法剥离的关系。(米兹拉希犹太人定居中东的历史最为久远,长达1000年甚至数千年,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元前5世纪的巴比伦之囚。他们操阿拉伯语,同阿拉伯人外观上看起来别无二致。萨法迪犹太人指1492年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后从伊比利亚半岛迁徙至北非和中东地区的犹太人,他们保留着拉蒂诺(Ladino)语,一种几乎和西班牙语完全一样的语言。)
(3)然而,以色列却又保留着极为浓厚的前现代国家的元素。以色列以一种自己特有的,机会主义的方法守住了一种以色列特色的政教合一,表现得一点也不像一个现代国家。今天以色列对于犹太人是什么有着自己的定义,从这定义本身出发,我们便可以看见以色列这个国家的诸多吊诡之处。根据以色列的《回归法》第4b节,犹太人被定义为1)皈依犹太教的人,或者2)其母亲是犹太人的人且不是其他宗教的成员。只要一个人是以色列所认可的犹太人,那么他就可以加入以色列的国籍。根据以色列的《回归法》,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以色列依然对犹太这一概念保留了其排他意义的宗教性的内涵,一个人可以通过皈依犹太教成为犹太人,也可以凭血缘且不是其它宗教成员获得犹太身份。这意味着以色列可以接纳全世界的无神论的凭血缘的犹太人,但一个凭血缘的犹太人一旦皈依了其他宗教,他就自动失去了犹太人的资格。这种吊诡的身份奠定了以色列的独一无二,虽说许多伊斯兰国家也同样如此,但这些伊斯兰国家从没标榜自己是一个现代的自由民主的国家,而以色列自建国以来,一直以自由民主进行自我标榜,并以此为标杆。然而,以色列的现实告诉我们,这个国家在标榜自己是一个现代的自由民主的国家的时候总会面临着先天的道德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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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是与上帝立约的人。
犹太人从来都只有共同的宗教,没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
千百年来,犹太人之为犹太人,首先意味着一种宗教,而不意味着其它。这意味着每一个犹太人都应该具有一种对上帝的虔敬,以摩西律法对自己的个人生活进行严格的规范。对于一个犹太人而言,如果他对《圣经》越熟悉,如果他的祈祷越虔诚,那么他就越接近上帝。在漫长的欧洲历史中,犹太教与源自希腊的“哲学”、“智慧”等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某种融通。在古犹太文献中,可以找到许多将上帝对于世界的开端的表述,在此之中,上帝的律法被理解为上帝的智慧——“起初,上帝靠着智慧创造天地。”我们可以说,犹太人将宗教与智慧的结合,奠定了犹太民族千百年来好学、求知的民族传统的基调。对于古代的犹太人而言,像其它民族那般将生命的意志倾注于此世,是非常次要的事情。
在这里有必要对犹太教发展脉络的一些关键要素,神秘主义,进行一些提及。神秘主义出现在任何宗教之中是毫无疑问的,在阿奎纳看来,它的内核是通过体验获得与上帝/至高者相关的东西,这样的至高者根本上来说是不可见的、不可触及的,祂在很多场景中都被描绘成一个神秘的无。对于神秘主义者来说,神圣典籍中蕴含着许多表面上看来很好理解,但实际上却深不可测的句子和段落。这背后隐藏着秘密教诲,这样的教诲是决定性的。事实上,这样的现象在任何宗教中都有出现。在此意义上,不同宗教中至高者/神的意象,决定着这个宗教中神秘主义的发展方向。任何宗教都有着成体系的神学理论,其信条被一代又一代学者不断反复,逐渐凝集成了一种习俗性的教条,这一现象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尤其明显,实行这一宗教裁决的是教会或伊玛目。犹太教的特点在于,离散与游牧贯穿着整部犹太史,这意味着没有一个体制化的高度集中的犹太教义的裁决机构,犹太教中的神秘主义异常的活跃,它可以同希腊的哲学传统进行某种基于隐微写作与秘传教诲的调和。
即便千百年来犹太人选择的道路是一条孤独而又忠诚的面对自己传统和上帝应许的道路,但此般的神秘主义传统中蕴含着极大的张力,为日后的革命提供了最深刻的灵性力量。在外人看来,犹太教、犹太人无异于将自己同外界进行彻底的区隔。与此同时,在犹太社团内部也都面临着任何一个宗教都会面临的基本问题,那就是大部分人不愿依循神法节制地生活。对于许多犹太人而言,启蒙运动意味着一种宗教解放运动。以斯宾诺莎和门德尔松为代表的哲学家提倡使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同欧洲人的生活方式进行接轨,拆除犹太人与德国人、荷兰人之间的区隔。这些寻求解放的犹太人尝试着走出《圣经》为自己奠立的生活准则,以全新的启蒙价值塑造自己的生活。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大量的犹太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在欧洲涌现。他们开始接受世俗文化,18世纪的犹太哲学家门德尔松就在犹太人团体中宣扬标准德语,并将宗教文献由教会希伯来语翻译成德语。
18世纪是犹太人迈入现代社会,走向世俗化的开端。在这一时期,融合主义者倡导犹太团体不要对圣经进行某种字面的理解,即将自己与周边区隔开来,作为一个异乡人,苦苦等待弥赛亚的降临。而是应该实现积极的民族融合,改革一切的古旧的宗教礼仪,不再把其宗教视作犹太认同的最大公约数。然而,犹太人的主动融入在任何意义上并没有消解千年以来根植于拉丁基督教传统中的反犹主义。19世纪的反犹主义同科学种族主义形成了一种新一轮的捆绑,欧洲大陆兴起了一轮全新的反犹主义,最为显著的反犹主义出现在德意志与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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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世纪末,早期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浸润于德意志浪漫主义与民族理论中,将民族解放运动与犹太教中的选民观念与弥赛亚情节进行了某种深度的融合。犹太复国主义者意识到,自己如果想被其他的民族平等地看待,需要做两件事情,首先需要拥有共同的语言,然后需要有自己的土地——这是成为一个正常民族的基本前提。20世纪以前,从来不存在一种犹太人所共享的犹太文化与犹太语言。今天组成以色列的主要移民的支流,萨法迪犹太人、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和米兹拉西犹太人所使用的语言分别是意第绪语、犹太西班牙语和犹太阿拉伯语,圣经希伯来语只有几百个词根,无法成为一种真正可以被用做社会交际的语言,更无法成为一种通用语。于是,俄罗斯犹太人耶胡达便创立了现代希伯来语。随后,匈牙利犹太人赫茨尔提出了犹太复国主义的纲领——犹太复国主义者要从犹太人中创立一个崭新的民族,虽然这项运动很艰巨,因为自古以来这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从来不是一个民族。
犹太复国主义者想要重塑犹太民族,改变犹太民族过去温良恭俭让的形象,使每一个犹太人都成为真正的战士。犹太复国主义者对世界说:那些把我们仅仅理解为道德楷模的人,那些仅仅把我们视作上帝选民的人,那些认为我们只是一群苦苦等待弥赛亚的人,你们错了。我们想要的是,通过“奋斗”,回到我们的家园!在19世纪的德国民族理论中,祖国,家园与故土具有最为强大的唤起力量,它可以最为强烈地调动起人们的情感,让人们最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的有机状态,一种生命的整全。如果我们阅读《以色列独立宣言》的第一句话,便能够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人与土地的联结:
“犹太民族是在以色列地形成的。在这片土地上,犹太民族的精神、宗教和民族特性得到了塑造;在这片土地上,犹太民族曾过着自由而独立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犹太民族创造了一种具有民族和世界意义的文化,并把永恒的《圣经》奉献给了世界。”
我们可以看出,以色列的立国之本是土地与宗教,这正是19世纪犹太复国主义者所汲取到的最为宝贵的资源。犹太复国主义者显然将以色利这片土地与犹太民族的身份认同彻底地捆绑在了一起, 并且在整篇独立宣言中,塑造了一种犹太人还乡的基本基调:
“在被暴力驱逐出以色列故土后,流散到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对故土忠心耿耿,始终不渝地希望返回故土,在那里重新获得政治自由,从没有为此停止过祈祷。”
犹太复国主义者不会意识到,这片被犹太人称作故土的地方甚至从来不是以色列人的故土。因为根据圣经,犹太人诞生于西奈山,这是一片沙漠。摩西甚至都从未抵达过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者更不会在乎,千百年来,流散到各地的犹太人所持守的最重要的身份认同是摩西十戒与同上帝的约,以及由此立定的生活准则,而不是心心念念地要返回故土。自此,我们可以说,犹太复国主义者以德意志的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为以色列量身定做了一套全新的身份认同。自此,以色利(巴勒斯坦)之于犹太人便如同俄罗斯的土地之于俄罗斯人,中国的土地之于中国人。犹太人自古以来等待的、期待的是终极王国、弥赛亚的到来,而犹太复国主义却告诉犹太人:“不!你们要的是自己去完成弥赛亚,你们要的是民族自决。”犹太人自古以来认为自己是由上帝团结在一起,而犹太复国主义者却告诉犹太人:“不!犹太人是兄弟不是凭上帝,犹太人是兄弟和同胞,就如同德国人、法国人一般,我们是一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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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犹太复国主义把犹太教当作以色列国的立国之本,并以自己将永恒的《圣经》带给人类为傲。然而,犹太复国主义根本上是反对宗教的,因为圣经从头到尾在一个问题上是一贯的——以色列人活在上帝的计划和旨意之中,他们的回归也是出于上帝的引导和恩典。换言之,选择信仰《圣经》还是选择信仰《我的奋斗》,两者必然只能择其一。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援引一些圣经中的重要段落予以佐证。
圣经中首先一以贯之反对的是人类的僭越与狂妄,当人们凝聚在一块儿要建起一座城彰显人类自己的荣耀时,耶和华通过变乱人的言语,对这种行为进行了干预:
“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字叫巴别。”(创世纪11:9)
这般的主旨在诗篇部分也得到了印证:
“若不是耶和华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劳力。”(诗篇127:1)
“以色列啊,你当仰望耶和华,因他有慈爱,有丰盛的救恩。他必救赎以色列脱离一切“的罪孽”(诗篇130:7-8)
更为重要的印证在耶和华对以色列人直接的律令:
“耶和华必使你们分散在万民中,从地这边到地那边,你必在那里侍奉你和你列祖素不认识木头石头的神。在那些国中,你必不得安逸,也不得落脚之地。”(申命记28:63-65)
“因为你们列祖离弃我,随从别神,待奉敬拜,不遵守我的律法。而且你们行恶比你们列祖更甚;因为各人随从自己顽梗的恶心行事,甚至不听从我。所以我必将你们从这地赶出,直赶到你们和你们列祖素不认识的地,你们在那里必昼夜待奉别神,因为我必不向你们施恩。”(耶利米书16: 10-13)
“主耶和华如此说:你们吃带血的物,仰望偶像,并且杀人流血,你们还能得这地为业吗?你们倚仗自己的刃剑行可憎的事,大人玷污邻舍的妻,你们还能得这地为业吗?你要对他们这样说,主耶和华如此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在荒场中的必倒在刀下曾在田野间的必交给野兽吞吃, 在保障和洞里的必遭癌疫而死。在田野间我必使这地荒凉,令人惊骇;她因势力而有的骄做,也必止息。以色列的山都必荒凉,无人经过。我因他们所行一切可憎的事使地荒凉,令人惊骇。 那时,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 (以西结书33:24-30)
此外,在犹太人的口传圣典塔木德中还保留着三句耶和华的律令,也正是这三句律令注定了,任何渴望为犹太复国主义寻找神学根基的人,都仅仅只是徒劳而已。当然,还有着源源不断地人渴望着成为一个宗教意义上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例如说把以色列国形容成某种弥赛亚等等。这三句律令如是说:
第一,我们不会大规模的返回圣地。
第二,我们不会背叛任何尘世的国家。
第三,各国亦都不会对犹太人进行过度的迫害。
也就是说,犹太人必须是任何国家忠实的公民,即便他们正在遭受压迫。因为在正统犹太教徒的观念看来,惩罚犹太人的从来不是其它的民族,而是上帝。也正是基于坚定的神圣信仰,一位20世纪颇有影响力的犹太拉比埃拉扎尔·沙赫(Elazar Shach)将犹太人大屠杀解释成上帝对犹太复国主义的终极惩罚:
“全能的上帝掌管着世界的平衡,当罪恶过多时,他会带来毁灭。我们不知道他的忍耐力能持续多久,有时是20年,有时是10年,有时只有一年。他上次带来毁灭是纳粹大屠杀。”
到了20世纪,圣经的神圣意义也许不再被人们严肃对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许多的人对以色列以圣经为依据对巴勒斯坦主权进行申索感到荒谬与可笑。然而,更重要的是,以色列的所作所为恰恰展示的是——圣经对于他们来说无足轻重。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需要格外关注犹太复国主义在圣经中的内涵,因为圣经正在以一种扭曲的关系同犹太复国主义发生联系。
迄今为止,几乎没有任何具有坚实根基的基于圣经的犹太复国主义的自我辩护,犹太复国主义者翻来覆去重复的论调是:以色列是神应许给犹太人的。我们当然可以完全同意这句话,但我们也应当同时坚持将犹太人与信仰上帝,依照《圣经》和《塔木德》的方式生活划上等号。当犹太复国主义将犹太教与犹太人进行切割,并以民族、文化的重要性取代宗教的重要性,那么这群彻底世俗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没有任何借口再以圣经为自己的合法性进行辩护。今天我们听到得最多的有关犹太复国主义的宗教诠释,通通都是来自福音派基督徒的阐释,而不是来自犹太教本身,在这里就不进一步展开。福音派基督徒的阐释只代表着一种广泛流传于今天意识形态领域的宗教象征主义(religious simbolism)。
犹太复国主义把犹太人的身份认同从宗教引向民族、文化,尝试着以德国人、法国人、俄国人的身份认同改造犹太人的愿望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在任何一个官方的场合,犹太复国主义者都会将自己的身份认同同圣经捆绑在一起。这样的错乱与机会主义,为此后以色列的一切行为奠定了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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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看看那所谓犹太复国主义的纲领,《贝尔福宣言》,以色列一切的矛盾与困境就蕴含在其中。贝尔福宣言其实本不是什么宣言,它只是一封时任英国外交大臣的贝尔福通过沃尔特·罗斯柴尔德转交给锡安主义联盟的一封信件。贝尔福更不是什么同情犹太人的官员,他是一个坚定的反犹主义者。他在乎的并不是犹太人的生存权益,只是希望此时离散在欧洲的犹太难民不要来到英国避难。为了彻底将犹太难民驱赶出英国,他便主张这些犹太人来到巴勒斯坦建国。信件的核心内容只有如下几句话:
“国王陛下政府赞成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内建立一个民族之家,并会尽力促成此目标的实现,但要清楚明白的是,任何行为均不得伤害已经存在于巴勒斯坦的非犹太社群的公民权利和宗教权利,以及犹太人在其他国家享有的各项权利和政治地位。”
在这里我们暂且不去评论这样的一封信件是如何地充满殖民色彩,武断地裁决巴勒斯坦人民的命运。该信的核心要旨是: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这个犹太国不是一个一群在欧洲受到迫害的犹太人来到了中东圈起一块地建立起的一个国家,如同美国一般。这个犹太国宣称自己是世界上所有犹太人的国家!
这意味着什么?试想一下,中国如果在某一天宣称自己是全世界华人的祖国,并鼓励宣传任何的海外华人可以自由地加入中国国籍,那么海外华人的境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海外华人极有可能会被自然地列为其所在国的叛徒,并且这将成为其身上无法抹去的烙印。我们可以看见。随着中美关系的紧张,美国的亚裔,无论是学生还是科研人员也都连带着受到了牵连。那么,当以色列宣称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犹太人国家的时候,犹太人的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犹太人天生无辜地成为了背叛祖国的人。
当贝尔福宣言公之于众时,一位英国的有识之士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他的名字叫蒙塔古(Edwin Montagu),曾经的英国印度事务的大臣。他对于贝尔福宣言的评价非常直截了当:这将使全世界的犹太人置于叛徒的境地。
“正如英国基督徒之间没有共同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一样,英国犹太人之间也没有。我们越来越多地在公立学校和大学接受教育,并参与国家的政治、军队和公务员事务。我很高兴地看到,对异族通婚的偏见正在逐渐消除。但是,当犹太人有了自己的国家,放弃我们英国公民权成为以色列人的动机肯定也会大大增强。巴勒斯坦将成为世界的犹太人区。为什么俄罗斯人要给犹太人平等的权利?犹太人的国家明明是巴勒斯坦。为什么罗斯柴尔德勋爵如此重视英国犹太人和外国犹太人的区别?所有的犹太人都是外国犹太人,都是伟大的巴勒斯坦国的居民。”
在这里我们看见了以色列这个国家自其诞生以来的根本悖论:以色列唯有不断地将自己同全世界离散的犹太人绑定起来,才可以获得其合法性,因为根据定义,这就是为全世界离散的犹太人而建立的国家。然而,这样的强行代表与绑定根本上是独裁的、反民主的,它会导致世界上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被以色列强行代表。蒙塔古的预言是极具前瞻性的。以色列有着三分之二的移民来自西亚、中东和北非的犹太社群,即米兹拉希犹太人和萨法迪犹太人,他们大都长期生活在穆斯林聚集区。关于历史上穆斯林聚集区犹太人的遭遇,在这里无法详细叙述。穆斯林自然会区别对待一切的基督徒和犹太教徒,但由于犹太教徒也属于“有经人”,这意味着犹太人在缴纳一定的税款,成为顺民(dhimmī)并遵守伊斯兰律法的情况下,可以保留自己的宗教信仰。当然,历史上也出现过一些排犹的现象以及某位国王或哈里发强行要求犹太人改宗的现象,但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在西亚、中东和北非矛盾的激化,还是20世纪40年代以后的事情。
关于这波移民潮,今天依然有许多亲历者和见证者,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城市,甚至每一个村庄都有着自己的特殊性。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Jewish exodus from the Muslim world这个词条,听听来自不同国家的讲述者的故事。在这之中自然有许多人积极地选择了犹太复国主义的立场,并认同今天以色列的官方叙事,即犹太人自古以来便受到穆斯林的迫害。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讲述的故事是,作为犹太人,自己同穆斯林世世代代休戚与共,相处融洽。而以色列当局和犹太复国主义者蓄意挑起穆斯林与犹太人的民族矛盾,迫使各地的犹太人遭到屈辱地对待,最终逃离故土,来到以色列。在这里,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地将50年代后的每一段移民史都归罪于犹太复国主义,但原本生活在中东西亚北非的这100万犹太人的大迁徙着实因印证了1917年蒙塔古的预言。今天,当以色列人谈论自己被25个穆斯林国家团团围住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记以色列这句话背后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前提:没有任何一个穆斯林国家会宣称,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穆斯林的祖国。而只有以色列会宣称自己是全世界犹太人的祖国,无论我们如何定义犹太,将它理解为犹太教还是犹太民族。
以色列绝不可能彻底斩断自己跟犹太教的关联,这样一来自己回到应许之地就没有了任何的合法性。而这同时也意味着,以色列不可能放弃其危险的敞开性,例如宣称以色列只是一个阿什肯纳兹犹太人的祖国。与此同时,犹太复国主义者却又是一群最缺少虔敬的,彻底的世俗主义者。再加上一套通行于当今世界自由民主的叙事,这一切变得更加面目全非,模糊不清。这多重正当性的叠加意味着,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绝不可能说清楚什么是一个以色列人,以及以色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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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触及到了一些以色列的根本悖论,也可以解释以色列诸多让人无法理解的现象。
以色列不可能是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制国家。在这里,现代和民主制应该分开进行讨论。
对于一个现代国家而言,应当对宗教信仰、国籍/公民权、民族/种族进行区分。以色列强行将犹太同时规定为宗教、国籍、民族/种族,三者必须完全统一,在这里,我们可以忽略对于通过皈依犹太教获得以色列身份的非犹太血统的人进行讨论,因为数量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以色利便是一个纯粹血统论的国家。2018年,以色列通过了一部《犹太民族国家基本法》,这部法律仅以略微超过50%的优势通过。该法律具有鲜明的种族隔离色彩,例如它旗帜鲜明地指出,唯有以色列的犹太人才具有民族自决的权利,这意味着生活在以色列的200万阿拉伯人成为了盖棺定论的二等公民。该法律还声称独享耶路撒冷作为以色列的首都,这样的做法也是事实上的违背联合国的两国方案。除此之外,它依然宣称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犹太人的祖国,“以色列需在离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中,通过行动增强犹太人与国家的亲密关系。”这意味着它旗帜鲜明地向全世界散居各地的数千万犹太人强行赋予第二个祖国,同时这也是严重干涉他国内政的行为。
就民主制本身来说,以色列如若彻底践行无差别的民主制,带来的结果便是犹太复国主义彻底走向历史的终点。因为以色列的年轻人首先是高度世俗化的年轻人,他们几乎同欧洲的年轻人共享着相似的生育观与生活方式,这意味着未来几十年高生育率的群体——例如正统派犹太人和穆斯林——将会彻底挤占他们的位置。对于加沙而言,以色列必须要做到留地不留人,这也是为什么以色列战争如此残酷的原因。以色列绝无可能接受加沙的居民成为以色列的公民,因此必然实行种族隔离,种族驱赶,甚至种族灭绝。如果以色列成为了现代意义上自由民主的国家,那么以色列就不是犹太人的国家。如果以色列不是犹太人的国家,就没有人会来到以色列,以色利会很快成为一个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伊斯兰国家。如此一来,以色列就不存在了。
另一方面来说,我们需要留意到以色列最深刻的悖论在于世俗化的犹太人这一概念。由于阿什坎纳兹犹太人和欧洲人共享相似的历史经验,我们可以看见清晰的犹太教启蒙运动的痕迹,民族主义与犹太复国主义的兴起正式犹太教启蒙运动的结果。只不过,以色列过于的特殊,以至于它无法做到如同其它民族一般建立一套较为健康的,可以自圆其说的民族主义叙事。任何一个民族谈论自己的起源首先谈论的自然是由某位祖先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这位祖先带领着自己的民族以如此的生活方式一直生活着。对于任何的民族主义叙事的建构来说,从来没有上帝与神的在场和介入,因为民族主义根本上来说便是一种无神论的价值观。而对于以色列而言,自己的民族主义叙事建构不仅需要神的介入,并且其表述“以色列是耶和华的选民”在如今这样一个高度世俗化的语境下就会变得很荒诞、很可笑。在任何的世俗主义者来看,圣经同山海经,与任何的神话传说并无任何的区别。也许以色列并不是在暗指自己是最优越的民族,因为整个犹太教的教诲中完全不包括这一点。然而,当宗教成为了文化、礼仪、习俗的副产品之后,当宗教、上帝成为了复数而非单数的时候,以色列以及整部犹太民族的诞生史就会被理解为种族优越论。任何民族主义同种族优越论,只是一线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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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是当今少有的,依然可以被看作具有能动性和独立性的政治体,今日世界范围内具有此般内生力量的政治体不会超过10个。在此意义上,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能动性源于千年文明的底蕴与生机。毕竟数千年来,多少民族兴起,又有多少民族消亡,即便他们能够在19-20世纪利用民族独立运动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家,绝大多数亦都成为了大国的附庸。与此同时,在以色列/犹太文明的思想光谱中,它为我们呈现了一幅色彩亮丽,五彩缤纷的图画。在今天的以色列,我们既可以见到最为虔敬的信仰耶和华的宗教团体,他们恪守着摩西十诫,以行动抵抗现代世界的腐败,也可以碰见彻底的虚无主义的,跟欧美教育完全接轨的青年人。既可以捕捉到19-20世纪德意志青年的生机与血气,即通过斗争追求生命绽放与民族生存空间的走火入魔,也可以看见普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来到这片土地同大家一起共同建设的坚毅。无论怎么说,以色列是多姿多彩的,这里不仅是一个民俗学的博物馆,是圣地,也同样在最大意义上保留了人类精神的多样性。
然而,对于这个国家的前途,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指望它成为一个正常的国家,那么唯有一条途径,那便是建立以色列人的身份认同,将以色列同犹太的概念进行区别,赋予所有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公民权。这在什么意义上同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初衷,即建立一个家园保护犹太人不受反犹主义的侵扰相冲突呢?事实上,世界范围内的排犹运动从来不是源于生活方式,最根源的还是那至高层面的信仰。当世界彻底走向世俗化,当所有人都拥抱经济、科技、享乐的社会以后,反犹主义自然就彻底消失了,今天的西方世界便是如此。当然,消失的不仅是反犹主义,还有犹太人身份本身,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在此意义上,如果以色列继续在犹太复国主义、军国主义的道路上继续狂奔,那么所谓的反犹主义又会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被世人回想起来,当然,重新唤起的不只有反犹主义,犹太的观念也会被重新激活了,只不过这幅图景会和过去2000年有着根本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