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四)古波斯的荣耀 (4)
这个突如其来的“夏季国度”,如今是伊朗的胡齐斯坦省(Khuzestan),曾经名叫“埃兰”(Elam)。
说起美索不达米亚,每个人都听过苏美尔、巴比伦、亚述,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埃兰——埃兰是一个几乎与苏美尔同时发展起来的早期文明。希伯来圣经将埃兰纳入了闪米特人谱系,说埃兰人的先祖是诺亚的长子闪的儿子以拦(Elam),但事实上可以肯定埃兰跟闪米特人没关系,反而倒是可能跟古印度河文明有渊源。
话说5000年前,一共有五条河流汇入到波斯湾这边,首先是大家所熟知的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苏美尔、巴比伦、亚述等王国都是在这两条河的沿岸建立起来的;其次有一条季节性的瓦迪巴廷河(Wadi al-Batin),即传说中的科威特河,发源于沙特阿拉伯,沿着现在伊拉克和科威特的边境汇入波斯湾,这条河已经干涸不见;而在波斯湾的东北方向,卡尔赫河与卡伦河(Karun)从伊朗高原奔流而下,埃兰王国便是围绕着这两条河流的下游平原发展起来的。
▲埃兰在地理上属于两河流域地理单元的
▲但埃兰的势力范围遗址延伸到了扎格罗斯山区,除了苏萨还包括安善、阿万等城邦
▲埃兰跟苏美尔是死对头。这张地图上的水系是按照古波斯湾来标示的,当时波斯湾的海岸线和地表径流分布都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我估计很多人看到这些地名早已一头雾水,这很正常,大部分人对美索不达米亚历史的地理的了解仅限于几个名词。鉴于从这里开始就要正式讲到美索不达米亚历史了,我首先帮大家快速入门一组概念——帝国、王国、城邦。
中国由于大一统叙事根深蒂固,历史上很少讲到“城邦”(City State),因为从三皇五帝夏商周的历史叙事开始,中国的主流就是“大一统”——部落以上直接是国家,不管商周的封建制还是秦汉的集权制,都统一在同一个“天下共主”之下——但大家仔细琢磨一下,这种“跳跃式”的一步到位,是不是有点不科学呢?
私以为,部落以上、国家以下,应当还有个城邦阶段。我们中国历史上当然也有过城邦形态的政体,只不过名义上不叫“城邦”,而是跟王国一起被纳入了大一统框架下“诸侯国”的概念中——事实上城邦要比王国更小。“城邦”在政治体制松散的中亚以及欧洲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概念,这是一种具有独立主权的自治实体,由于其较小的社会组织规模,更加容易实现内部民主、高效的治理;但也正因为规模较小,在抵御外敌的时候势单力薄,几个城邦往往会组成更大的“城邦联盟”。
“城邦联盟”一般有个基础,那就是族群认同——通常只有同一族群的城邦才会抱团结成相对平等的联盟。不过在千百年的漫长过程中,不同族群融合形成新的族群也是常有的事情。各个“城邦联盟”的势力范围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中,强大的时候攻城略地称霸一方,势单力薄则只能臣服于更强大的势力。这种由城邦组成的“联邦制”王国,行政权力相当松散,地方自治程度很高,但无论如何奠定了“国家”的雏形。
早期的美索不达米亚历史,说白了就是“战国时代”——但由于他们没有大一统框架,不能说是“诸侯混战”。最初是“城邦”之间常年相互攻伐征战,后来发展成更大规模的“王国”交锋,经历了上千年的血雨腥风,才诞生了大一统的帝国。
话说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早的一批城邦是在大约5400年前由苏美尔人在两河流域下游靠近波斯湾的湿地建立的,如埃利都(Eridu)、基什(Kish)、拉格什(Lagash)、乌鲁克(Uruk)、乌尔(Ur)、尼普尔(Nippur)等,这些城邦的遗址都在现在伊拉克;苏美尔人的起源尚无定论,鉴于他们自称“黑头人”,有可能是一支来自非洲的早期人类移民;苏美尔人在沼泽湿地就地取材发明了楔形文字,通过楔形文字文本重构出来的苏美尔语属于独立语系,与世界上任何语言都不同。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城邦网络,埃兰是美索不达米亚无可争议的一部分
▲两河文明已经找到的部分城邦遗址
5000年前闪米特民族的阿卡德人(Akkadi)也来到了两河流域定居,被已经实现农业化的苏美尔文明高度同化,并借用了楔形文字进行书写;阿卡德人在两河流域经营了700多年后,在4300多年前终于征服苏美尔人以及其他两河流域的城邦,缔造了世界上第一个帝国——阿卡德帝国。然而阿卡德人仅仅统治了一百多年,就因为蛮族入侵、内部叛乱覆灭了;其首都阿卡德城邦被夷为平地,直到现在都没找到究竟在哪儿。阿卡德被灭掉之后,苏美尔的城邦一度得以复兴;在阿卡德帝国的废墟上,则重生了一个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亚述王国,亚述人是阿卡德人的直系后裔。
大约在4000年前另一支闪米特民族亚摩利人(Amorite)又来了,将一个小小的巴比伦城邦发展得有声有色,造成了苏美尔的衰败;墙倒众人推,由苏萨、阿万(Awan)、希玛仕(Simash)、安善(Anshan)等几个城邦组成的埃兰王国给了苏美尔人致命一击,从此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进入了巴比伦、亚述、埃兰的“三国鼎立”。残余的苏美尔人大约在3900年前被两河的其他族裔所吸收,苏美尔人作为一个族群从此彻底消失,西方文明最早开始修史的犹太人和希腊人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存在过,关于苏美尔人的历史都是通过近代考古研究发现的。
埃兰在两河流域属于元老级的族群,但他们不在美索不达米亚核心区域,相当于咱们先秦的吴越、楚国——并非中原正统,但可以给中原造成威胁。埃兰一开始跟苏美尔斗,后来又跟巴比伦、亚述斗。经历了多年的相互厮杀,埃兰与巴比伦、亚述几乎成了不共戴天的宿敌。3800年前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颁布了著名的汉谟拉比法典,结果3200年前巴比伦被埃兰击败,埃兰人把包括汉谟拉比法典石柱在内的大批珍宝作为战利品抢掠到了苏萨,这就是为啥汉谟拉比法典会在苏萨出土;巴比伦卧薪尝胆,50年后又杀去苏萨掠夺了一番……两边的恩恩怨怨你来我往说白了就是“战国群雄争霸”。
▲汉谟拉比法典真品(图片来源:Wikimedia)
▲伊拉克国家博物馆的复制品
巴比伦、亚述、埃兰这三巨头连同新月沃地周边的一些小王国经过了一千年的大乱斗,最终亚述在公元前8世纪胜出,征服了埃及、巴比伦、埃兰、迦勒底、米底这些王国,成为了史上第一个横跨西亚北非、在整个新月沃地完成大一统的帝国,史称“新亚述帝国”。亚述君主亚述巴尼拔(Assurbanipal)对埃兰恨之入骨,在战争中烧光了苏萨的房屋、抢光了苏萨的财宝、摧毁了埃兰的神庙、打碎了埃兰的神像、挖开了埃兰国王的陵墓、让历代国王曝尸荒野……(回国后专门去苏州博物馆看了亚述特展,讲的就是这个亚述巴尼拔)
但这个“新亚述帝国”就跟秦朝一样,由于缺乏治理大型帝国的经验,奉行军国主义,一方面跟北方的乌拉尔图和米底争战不止,另一方面一味以残暴屠杀进行恐怖统治,严重伤害了社会生产力;亚述巴尼拔的倒施逆行甚至连自己亲兄弟都看不下去,帝国内部叛乱四起,很快就在公元前7世纪被迦勒底人建立的新巴比伦帝国所取代,公元前6世纪新巴比伦又被波斯帝国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取代。
▲正统两河文明的王朝更替
▲这张图又来啦,继续复习一下
阿契美尼德波斯相当于啥呢?假如说新亚述相当于秦朝,新巴比伦相当于汉朝,那么波斯帝国的崛起就相当于某个平行宇宙中,匈奴征服汉朝入主中原,并成为整个中国的统治者——中原王朝从此再也未能复兴,而汉人像亚述人那样流散各地……古代四大文明中最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就这么被终结了。
波斯人的统治理念与之前的两河王朝大相径庭,采取更为包容的民族政策,结束了之前族群之间的仇恨局面。这种理念的转变从这两个帝国留下的浮雕就能看出,古波斯的浮雕风格几乎完全继承自两河文明,但之前亚述的浮雕都是炫耀武功,讲自己怎么平定叛乱;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浮雕则主打一个“歌舞升平、万国来朝”的和谐社会。
▲亚述时期的浮雕,都是在追杀叛军
▲从阿契美尼德波斯开始,最多的就是各国使节带着礼物来朝贡
两朝迥然不同的民族政策,让历史走向了一条新的轨道。新巴比伦帝国统治期间,迦勒底人将被征服的犹太精英统统抓到了巴比伦,史称“巴比伦之囚”;而允许犹太人重归故里的正是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的居鲁士大帝,并让犹太人在耶路撒冷重建犹太圣殿(在后面的巴比伦章节我会详细展开)。谁能想到居鲁士大帝的“义举”深远地改变了整个人类文明——犹太人在“巴比伦之囚”期间幻想着自己崇拜的“雅威”神派出一个救世主弥赛亚来拯救他们,于是编出了“唯一真神”的异端邪说(参见《开局一个神,故事全靠编——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一神教文明的千年之殇》);“唯一真神”这种具有高度排他性的异端邪说在全世界范围内像病毒一样蔓延发展,成为了后来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苦难的根源。
埃兰王国被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之后,成为了波斯帝国的一个行省,被改编成了“胡齐斯坦省”——意思是“苏萨人的土地”。现代波斯语中的“胡齐”(Khuzi)正是由埃兰首府苏萨居民“苏西亚人”(Susian)的古波斯语发音Huza派生而来的。
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开启了一个新纪元。
古波斯与埃兰
很多人说起古代文明,思维总是被局限在四大文明外加一个希腊-罗马。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思维惯性,主要因为欧洲在近现代崛起之后主导了世界史的话语权,对希腊-罗马认祖归宗,抬高了希腊-罗马在世界史中的地位。我倒是觉得,波斯文明比希腊-罗马更值得书写,如果从早期雅利安人迁徙到伊朗高原算起,至少延续了4000年的波斯文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仅次于中华文明、历史第二悠久并且从未中断的文明(雅利安人的另一个分支印度吠陀文明,也有长达3500年的历史)。尽管波斯文明经历了多次外族入侵和政权更迭,但就跟中华文明一样,其核心文化和语言一直得以延续。
更有意思的是,波斯文明融合其他文明、文化之后都会产生一个独特的“亚民族”——比如说米底与波斯相融合产生了库尔德人,突厥与波斯相融合产生了阿塞拜疆人,蒙古与波斯相融合产生了莫卧儿人(确切地说是已经突厥化的蒙古人),印度与波斯相融合产生了帕西人,而埃兰与波斯相融合则产生了卢尔人(Lurs),这些卢尔人至今生活在埃兰王国的故土上。很多学者都相信,埃兰人正是现在卢尔人最主要的祖先。由于埃兰王国被征服吞并,许多关于埃兰的历史如今也成了谜团,但仔细拼凑历史的线索,会发现其实埃兰才是两河流域稳定繁荣时间最长的一个王国,其首都苏萨更是古代中东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可以肯定的是,埃兰是跟苏美尔文明同步发展起来的,在当时除了贸易和争战之外,一定有过血缘上的交流;而有一定可能性但不太肯定的是,埃兰人或许还跟印度河文明的原住民在语言和人种上有着密切的联系。
再继续探讨埃兰历史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下几个知识点。
首先,没有人知道苏美尔人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他们比闪米特人更早在两河流域定居,是世界上已知最早的人类文明。通过发掘出来的多达10万片苏美尔楔形文字泥板重建出来的苏美尔语,既不属于闪米特语,也不属于印欧语。但有证据显示,苏美尔人自称“黑头人”(苏美尔语sag̃-gíg,阿卡德语ṣalmat-qaqqadi),这不禁让人联想苏美尔人会不会是一种肤色较深的人种。
▲苏美尔人的光头特征显示,他们很可能是黑人种(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大英博物馆)
(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大英博物馆)
其次,印度河的城邦文明虽然在公元前1900年就已经灭亡,但通过入侵印度的吠陀雅利安人相关记载,大致可以推断,公元前1500年左右白皮肤雅利安人来到印度次大陆的时候,当地依然生活着许多部落文明形态的黑皮肤土著,双方在冲突中发生了文化融合,产生了后来以肤色种姓为特征的婆罗门教吠陀文明。现在的印度次大陆南北分别被达罗毗荼语和印欧语系的印度-伊朗语所主导,印度-伊朗语是中亚的雅利安人带来的,而说着达罗毗荼语的南印度达罗毗荼人,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曾经缔造了印度河文明的黑皮肤土著的后裔,原始达罗毗荼语应该就是印度河文明曾经使用的语言。
▲印度河流域的城邦文明
第三,使用达罗毗荼语的民族大部分都分布在德干高原以南的地区,但很神奇的是,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的俾路支地区中部,有着一支达罗毗荼语的分支语言——布拉灰语(Brahui)。布拉灰语如同一个孤岛,独立地存在于印度河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之间的山区,相距印度南部的达罗毗荼语地区1500公里。
▲左上角的布拉灰语,是达罗毗荼语的一个分支
第四,学术界之前普遍认为埃兰语跟苏美尔语一样,属于一种孤立语言,但在2012年有学者通过对比研究,提出了一系列证据认为:原始埃兰语和原始达罗毗荼语(哈拉帕语)具有很多相似性,可以被归类为同一个“扎格罗斯语系”,而布拉灰语则是原始埃兰语的一个分支——不过这一假说目前尚未被学界广泛接受。
▲学者假设的扎格罗斯语系,埃兰语、布拉灰语、达罗毗荼语都属于其分支
第五,有大量的考古证据显示,在公元前3500年到1900年之间、印度河文明灭绝之前,两河文明尤其是埃兰王国,与印度河文明有着极为密切的贸易和文化交流——两地的考古遗址中都发现了许多从另一个文明“进口”来的特产,苏美尔的泥板文献中也多次提到过一个叫做“梅鲁哈”(Melukhkha)的贸易伙伴,很可能就是印度河文明。苏美尔的泥板上提到过“梅鲁哈”的商人坐船来到两河流域贩卖红玉髓玛瑙和青金石的记录——青金石在当时只在阿富汗东北部靠近印度河流域的地区有出产。
话说我这次在两河的博物馆里看到了大量早期的原始“天珠”,其中有红玉髓玛瑙也有缠丝玛瑙——约5000到6000年前铜石并用的时代,两河流域已经开始利用玛瑙的天然纹理做成眼纹饰的饰物佩戴。而玛瑙的蚀刻技术正是印度河文明发展出来的,这种有着精美蚀刻图案的玛瑙早在4000年前就被大量出口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后来成了所谓的“天珠”。波斯帝国在历史上很多时候都统治了包括印度河谷在内的中亚地区,其影响力一直延伸到了西藏西部、印度河上游的“象雄”。大量蚀刻玛瑙在那个时候被带到了藏地,同时也将蚀刻玛瑙的技术传到了象雄。后来的藏人捡到这些蚀刻玛瑙,由于缺乏文字记载对其制作工艺及历史一无所知,于是将其神秘化成为了“天珠”。
▲印度河与两河、埃及的贸易是板上钉钉
▲这俩文明之间的距离其实是很近的
▲印度河文明出土的泥板上用的圆印章,跟两河文明的印章非常相似(图片来源:Wikimedia)
▲滚筒印章,印度河也有出土,上面是印度河文明的象形字符(图片来源:Wikimedia)
▲苏美尔王后的饰品,都是印度河进口来的红玉髓玛瑙(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博物馆)
▲最早的玛瑙蚀刻技术正是印度河文明发展出来的(图片来源:林泉,摄于卢浮宫)
▲利用缠丝玛瑙的天然纹理制作的“眼”(图片来源:林泉,摄于卢浮宫)
▲在蚀刻红玉髓玛瑙上蚀刻图案(图片来源:Wikimedia)
▲这种技术后来就成了西藏的天珠
第六,对古代两河墓葬遗骸的分子人类学研究显示,4000多年前两河流域族群的DNA具有某些如今生活在印度次大陆、喜马拉雅地区族群才拥有的特征;然而现代伊拉克、叙利亚的族群却并没有这些遗传特征。
通过以上这些研究大抵可以做出这样两种假设——
其一,印度河文明的先民可能来自于两河流域的埃兰,布拉灰人的先祖是两河流域原住民迁徙到印度河的过程中留在山区定居的一股分支。印度河文明的原始达罗毗荼人后裔一部分被雅利安人挤压到了印度次大陆南端,另一部分与雅利安人相融合形成了如今的北印度印欧语系族群。
其二,苏美尔人、埃兰人以及印度河文明的先民可能具有同源性,所以他们的语言才会和中亚地区的其他民族如此不同,苏美尔人的艺术类型也非常具有印度河文明的特色。
这些假设令人产生无限遐想——埃兰这个失落的王国,曾是两河文明与印度河文明的桥梁,甚至可能参与了两大古文明的形成和发展。
埃兰在成为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行省之后,苏萨成为了波斯帝国的四个首都之一(也有说是五个首都,第五个首都是波斯波利斯修建之前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旧都帕萨尔加德Pasargadae,距离波斯波利斯非常近)。当时波斯的第一首都是大名鼎鼎的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是帝国的象征和宗教中心,我2016年时候去过,属于伊朗旅游的传统景点,相当值得一看;第二首都是原埃兰王国首都苏萨,主要作为冬季首都和行政中心;第三首都是原米底王国首都埃克巴坦那(Ecbatana,即今日的伊朗哈马丹Hamedan),主要作为夏季首都和军事战略要地;第四首都是原来新巴比伦帝国的首都巴比伦(Babylon,后面章节的重点),主要作为行政和文化中心。
由于波斯波利斯位于扎格罗斯山脉以东,对外交通不便,因此当时苏萨其实才是波斯帝国真正最重要的首都。埃兰作为波斯帝国的地理中心有着极为重要地位,埃兰语甚至一度是帝国的官方语言,这就是为什么贝希斯敦铭文上会有埃兰语。根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描述,波斯帝国曾经建立过一条从爱琴海畔吕底亚(Lydia,在今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南边,历史名城以弗所附近)直达苏萨的高速驿道,全长近3000公里,中间设有一百多座驿站。相比之下,中国秦朝从咸阳到九原的秦直道,只有752公里。
这条驿道前半段位于现今的土耳其境内,后半段始于土叙边境的阿勒颇,向东沿着上美索不达米亚到尼尼微(Nineveh,现今摩苏尔附近),再到伊拉克库区的埃尔比勒,往南渡过迪亚拉河(即西尔万河下游段),经过巴比伦,最后抵达苏萨。如此长的距离,商队日行30公里需要走三个月;但如果信使一路换马,日行400公里,据说只要7天就能把苏萨的政令带到帝国的西境,反之帝国西境如有急报,也能迅速传回中央。
▲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的行省分布
▲黑色虚线是希罗多德记载的波斯驿道,其实伊朗高原到印度河流域还有别的驿道,这些驿道发展成了后来的丝绸之路。但古希腊人对世界的了解止于高加索山脉和扎格罗斯山脉,再往东都是知识盲区,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波斯波利斯的存在
苏萨遗址
我们在苏萨看到的,是2500多年前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大流士大帝兴建的冬宫遗址。苏萨的宫殿与波斯波利斯是同时兴建的,波斯人从希腊俘虏来了许多工匠,因此这些宫殿带有部分希腊建筑风格,譬如高大的石柱支撑;但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有一半的疆域又属于两河故土,继承了大量亚述-巴比伦元素,例如人头牛身的拉玛苏雕像(Lamassu)……因此阿契美尼德波斯堪称近东地区上古与中古时代的承上启下阶段。
波斯波利斯的命运有如阿房宫,这座公元前515年开始营建的宫殿,在前330年遭遇了灭顶之灾——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波斯帝国之后,为报复波斯入侵希腊、焚毁雅典卫城之恨(电影《斯巴达300勇士》,正是以希波战争的历史为背景),将波斯波利斯付之一炬……波斯波利斯从此被废弃,再也没有得到重建。
相比之下,苏萨由于其连通伊朗高原、两河流域、波斯湾的战略性水陆交通位置,其地位就像中国的长安一样,即便不再是政治中心,也始终在中东地区占有一席之地;在数次改朝换代中,苏萨虽然遭受到过不少破坏,但都很快就得到了重建。
让苏萨万劫不复的,是13世纪蒙古帝国和14世纪末帖木儿帝国的入侵——一座从6200年前就有人类持续居住的伟大城市在兴盛了五千年后,被蒙古大军夷为平地隐入尘埃(关于蒙古人入侵中亚的历史,我会在后面的巴格达章节中详细展开)。
重新发掘苏萨遗址的工作是法国人从19世纪末开始的,苏萨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满坑满谷都是几千年前的文物,他们挖了将近一百年也没挖完——每往下挖一层,都会有更古老的东西被发现,光是史前时期的陶器就有近2000个。法国人为了开展长期持续的考古工作,专门在当地修建了一座进行后勤保障的城堡,这座城堡现在倒是成为了当地一景;由于发掘出来的文物实在太多,当年在卢浮宫展出的时候,需要动用多个大厅才能放得下。苏萨最精华的文物,现在都在卢浮宫里,这就是为啥汉谟拉比法典会在那儿。
苏萨遗址的规模以及完好程度,比不上波斯波利斯,原本占地100公顷的建筑群,现在只有18公顷,其他地方都被现在的城镇所覆盖;波斯波利斯起码还有14根石柱依然矗立在原地(其中有一根是后来立起来的),苏萨宫殿的所有石柱都早已坍塌,地上遗留着的许多个直径约2米的巨大柱础。但我不得不说苏萨遗址出土文物的历史跨度那真是普天之下无出其右者,能够在同一个遗址找到6000年前史前文明的陶器、5000年前苏美尔的滚筒印章、4000年前印度河谷的蚀刻红玉髓、3000年前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泥板、2000年前波斯帝国的雕像、1000年前伊斯兰时期的琉璃,恐怕只有苏萨。
▲电脑重建的苏萨宫殿,大流士建造(图片来源:网络)
▲苏萨遗址平面图
▲苏萨宫殿模型(图片来源:网络)
▲苏萨博物馆的题板,用机器翻译了一下。
苏萨古遗址的定居历史
公元前4700-4300年(苏萨一时期晚期):苏萨的最早定居点在此时形成,位于 Shaur 河附近。但由于未知原因,居民在这一时期末期遗弃了该村落。
公元前4400-4000年(苏萨一时期):苏萨发展到大约10公顷,繁荣的苏萨平原上的村落居民修建了一个坐落在高地上的神庙,演变为苏萨平原的宗教中心。大约公元前4200年,神庙和其高台被火烧毁,许多人在此事中丧生。后来,大型公墓修建,其中包括用砖砌成的墓穴,陪葬有青铜斧、铜镜、陶器和珠宝。
公元前4000-3900年(苏萨一末期):由于政治或经济优越性的争夺,当地冲突频发,人口减少,但苏萨仍保持了作为该地区最大定居中心的地位。
公元前3900-3100年(苏萨二时期):重要的历史变化发生,苏萨的城市化水平提升,社会阶层分化明显,书写系统发展成熟。
公元前3100-2800年(苏萨二末期或原始埃兰时期):文字系统和重量单位在苏萨与南美索不达米亚同步发展。社会等级制度、陶器贸易网络形成。
公元前2800-2375年(苏萨五时期):城邦之间的权力斗争加剧,苏萨的统治者和美索不达米亚展开持续的冲突,苏萨的居民人口变得多元化。
公元前2375-2250年(阿旺王朝时期):阿卡德王萨尔贡征服了苏萨,苏萨成为其统治的一部分。
公元前2100-1900年(Simashki王朝时期):Simashki王朝的统治者发源于Anšan。
公元前1900-1600年(Sukkalmah王朝时期):苏萨繁荣发展,成为重要的国际政治中心。
公元前1600-1400年(过渡时期):埃兰的文化、语言以及建筑风格有所变化。
公元前1400-1000年(中埃兰时期):埃兰国王“Untas-Napirisha”修建了恰高·占比尔,并建立了巨大的神庙中心。
公元前1000-550年(新埃兰时期):印欧人迁入法尔斯和扎格罗斯山区,埃兰文明逐渐衰落,直至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兴起。
公元前521-330年(阿契美尼德时期):苏萨成为阿契美尼德帝国的行政和帝国中心,持续扩展。
公元前330-323年(亚历山大大帝之后):亚历山大入侵并摧毁了苏萨。
公元前330-250年(塞琉古时期):塞琉古一世重建了苏萨。
公元250-224年(帕提亚时期):帕提亚人重建了苏萨。
公元224-651年(萨珊王朝时期):苏萨继续在萨珊帝国的统治下发展,尽管它的繁荣有所下降。
公元638-1300年(伊斯兰时期):穆斯林征服了苏萨,该城市逐渐衰落。
▲6200年前对苏萨城邦的想象
▲苏萨宫殿
▲苏萨出土了大量陶器
▲大流士宫殿的遗迹
▲两千多年前的地砖
▲公牛柱头雕像
▲宫殿遗址以及背景中的城堡
▲城堡里有各种当年法国人的发掘工具
▲古董路虎车
▲运送土渣的矿车
▲未经整理的宫殿遗址(图片来源:Wikimedia)
▲遗址景区骑骆驼活动
▲正在搞直播的伊朗小姐姐……跟咱们中国何其相似
苏萨宫殿的一大特色,是其釉砖拼合工艺。这种工艺在公元前7世纪由新巴比伦帝国首创,公元前6世纪巴比伦工匠营建完苏萨和波斯波利斯宫殿之后便失传了……直到后来中国明代独立发展出来的琉璃砖九龙壁,才算是重现了类似的工艺;元代的永乐宫及其他一些寺庙、皇家建筑虽然也曾用到过釉砖拼合工艺,但通常只是局部性的装饰。
那么这种牛逼的工艺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呢?
第一步,需要进行整面墙尺寸的大型图样设计,然后将其分解成砖块大小的小型图样,根据这种小型图样来制作一批凹版砖块模具;
第二步,准备好高品质的细腻黏土,将黏土压入模具中制作泥砖,让泥砖自然干燥成型后,在砖窑中进行初次烧制成素砖;
第三步,挑选出品质比较好的素砖,用调制好的各色釉料在砖坯的浮雕状图样上进行上色,绘制各种各样的图案花纹;
第四步,对上釉的素砖再次进行高温烧制、缓慢冷却,这一步对温度的控制要求很高,控制得不好釉料就会开裂或者脱落;
第五步,对烧好的釉砖进行严格挑选,确保颜色的均匀,然后将釉砖按照最初设计的大型图样进行组装,组装过程中需要工匠进行细节修饰,确保釉砖的衔接完美。
▲苏萨的釉砖画现在都在卢浮宫(图片来源:林泉,摄于卢浮宫)
▲釉砖细节,简直就像我们现在的浴室瓷砖(图片来源:林泉,摄于卢浮宫)
▲卢浮宫的苏萨展厅(图片来源:林泉,摄于卢浮宫)
▲斯芬克斯(图片来源:Wikimedia)
▲禁卫军。当地人种肤色显然偏黑(图片来源:Wikimedia)
(图片来源:网络)
▲素砖修复的狮怪拼合浮雕(图片来源:Wikimedia)
我得承认,这种先进工艺挺伤害咱们中国人民族自尊心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釉瓷是中国特有的。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两河流域无论是玩泥巴还是烧窑炉,本身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泥巴就不用说了,如果说中国是“竹子文明”,那么人家就是“泥巴文明”;但你想不到的是,下美索不达米亚还盛产沼泽泥煤和沥青,加上大量的干芦苇就可以满足烧釉所需的高温窑炉。所以早在5000年前,苏美尔人就已经会给陶器表面烧釉了。经过了两千多年的发展,其巅峰作品正是巴比伦工匠制作的这种釉砖。然而随着两河文明的土崩瓦解,他们独立发展出的这种釉彩工艺就此失传,后来阿拉伯文明的瓷器制作工艺是从中国重新引进的。
伪史论经常用“古代中国以外无釉彩”来主张很多西方文物是假的,不了解两河历史及工艺材料发展历史的小白很容易就被忽悠。巴比伦登峰造极的釉砖拼合工艺有着清晰的发展脉络,绝非从天而降一蹴而就。在苏美尔时期的乌尔、乌鲁克遗址发掘出来的神庙装饰,就已经有了素砖拼合出来的浮雕,正是其早期雏形。由于年代久远,巴比伦釉砖的釉面精细度当然远远比不上近现代的工艺,但在当时这种防水、耐磨、色彩艳丽的釉砖无疑是一种黑科技般的存在,历经了两千多年依然保持着鲜艳的色彩。釉砖拼合工艺的代表作是新巴比伦的伊什塔尔门(Ishtar Gate),这座城门被复原后目前陈列在德国柏林的佩加蒙博物馆(Pergamon
Museum),我会在后面的巴比伦章节里跟大家详细讲一下。
▲早期的苏美尔砖块拼合浮雕。人家是“泥巴文明”,烧砖有一手
阿契美尼德王波斯帝国作为世界上第一个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帝国,其兼容并蓄的多元文化政策无疑是相当成功的。苏萨作为其事实上的首都,正如大唐时期的长安,曾是一个文化交融荟萃的灿烂之地。通过铭文可以得知,当时建造苏萨宫殿的工匠和建筑材料都是从帝国各地调集而来的,比如雪松木料来自黎巴嫩,白银和乌木来自埃及,青金石和红玉髓来自粟特,象牙来自埃塞俄比亚和印度河谷……米底工匠加工金银,埃及工匠加工木材,这批釉砖自然是出自巴比伦工匠之手,混合了巴比伦和波斯风格。但就跟汉谟拉比法典一样,苏萨宫殿用釉砖拼合的装饰墙,目前都在卢浮宫,苏萨考古博物馆里只有几块残砖以及“一眼假”的复制品。林泉之前去过卢浮宫,此行苏萨倒是将两边的东西串联起来。
如此多元的文化自然也带来了极大的挑战,你能想象现在的巴基斯坦、埃及、土耳其当时属于同一个帝国吗?为了统治这样一个大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曾经尝试过“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但由于波斯帝国治下的不同民族在根本上有着不同起源、隶属于不同语系,即便统一了楔形文字作为书写系统,仍是无法互通语义,只能像我们满清时期一样各种语言并存,三语的贝希斯敦铭文便是例证;“车同轨”倒是实现了,前面提到的近3000公里的“高速驿道”就是例证。在波斯帝国境内,还有其他几条类似的驿道,据历史学家推测总里程在8000公里到13000公里之间。这些波斯驿道正是丝绸之路得以贯通的基础,大大促进了文化的交流传播——佛教中的犍陀罗造像为啥出道即巅峰?因为犍陀罗(Gandhāra)很早就被阿契美尼德王朝所征服,成为帝国行省,可以经由驿道直通地中海,希腊风格造像传到犍陀罗只如水到渠成;“统一度量衡”基本也已实现,波斯帝国制定了自己标准的长度、重量、容积单位,苏萨博物馆里有不少用来称重的“衡器”——遗址出土的石制鸭形秤砣非常呆萌可爱;而更加精美的狮形秤砣则被法国人摆在了卢浮宫里。
▲苏萨出土的大流士立像(图片来源:Wikimedia)
▲立像上的铭文标注着波斯统治的24个王国(图片来源:Wikimedia)
▲苏萨的鸭形秤砣——也叫“石权”
▲后来在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又看到更早的苏美尔时期遗址出土的鸭形秤砣,所以这些东西都有传承可循
▲小的鸭形秤砣
▲现藏于卢浮宫的狮形秤砣(图片来源:Wikimedia)
苏萨遗址的另一个特色,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波斯柱。波斯柱仅见于阿契美尼德王朝,最主要存在于苏萨和波斯波利斯两个地方。波斯柱早于罗马柱,可算是希腊柱的一个衍生分支风格,它的建造工艺来自于地中海吕底亚,同时融合了美索不达美亚和埃及的装饰元素,又是波斯文明承上启下的众多证据之一。波斯柱相比后来的罗马柱,更为高大粗壮,柱身上垂直凹糟更细更密。波斯柱通常只用于皇家建筑,其辨识度最高的部分就是其柱头上背靠背的双头公牛装饰,这些柱头原本支撑着屋顶的大梁。波斯波利斯的柱头除了公牛之外,还有狮子、狮鹫等动物,但公牛是最主流的形象。苏萨遗址的公牛柱头看起来大得令人发指,大约有12吨重,难以想象两千多年前的人们要如何将几十上百个如此巨大沉重的柱头吊到十几米甚至二十米高的柱头顶端。
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与后来的马其顿帝国都直接与印度接壤,使用动物作为柱头装饰的波斯柱影响了后来印度的孔雀王朝,据信印度国徽上的四头狮子背靠背蹲坐的阿育王石柱,正是受了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柱的启发。
▲波斯柱的特点就是粗,看后面人的比例
▲苏萨博物馆展出的公牛柱头,现在这个柱头被玻璃罩起来了,拍出来都是反光,所以找了张网图。图片上看不出比例,那是真的大。耳朵和牛角的构件,需要另外组装(图片来源:Wikimedia )
▲最完好的柱头在卢浮宫(图片来源:林泉,摄于卢浮宫)
▲波斯波利斯的狮鹫柱头
▲波斯波利斯的柱子保留得比较多
▲波斯柱的设计影响了印度孔雀王朝
▲现在印度孟买的拜火教神庙,柱子和拉玛苏都是复刻阿契美尼德波斯的宫殿(图片来源:Wikimedia)
▲波斯柱结构剖析
▲上海博物馆波斯展上的介绍题板
▲苏萨宫殿的想象还原
可惜再伟大的帝国也终究会被无情的时光碾成尘土,曾经雄心万丈的帝国荣光苏萨,如今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镇,与其辉煌的历史完全不相称。13、14世纪被蒙古铁蹄践踏过之后,大部分当地人口都移居到了北边的迪兹富勒(Dezful),王城所在的土丘在几个世纪中日渐荒芜,被人所遗忘……
苏萨镇上的另一处古迹是犹太先知的但以理(Daniel,?-前530年)的圣陵,但以理据信是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的作者,在“巴比伦之囚”事件中被掳到巴比伦。波斯帝国灭掉巴比伦之后但以理得到重用,死后被葬在苏萨。但以理在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中都是重要的先知,他的圣陵有一座圆锥形的高塔,是苏萨的重要地标。但他遗骸早已不在此地,帖木儿帝国入侵期间曾将遗骸掘出抢走,带到了撒马尔罕重新安葬——帖木儿或许想借此提升帝国首都撒马尔罕的宗教影响力。
▲但以理圣陵是小镇最显眼的地标之一
▲贴一张上海博物馆波斯展的纪年题板。题板中将米底和乌拉尔图称为“文化”,实在是有点无知和自大。
参观完苏萨遗址,按照行程计划我们当天应该住在苏萨镇上,第二天去参观胡齐斯坦省的另两个世界文化遗产——公元前13世纪埃兰王国修建的恰高·占比尔金字形神塔(Chogha Zanbil)和始建于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舒什塔尔历史水利系统(Shushtar Historical Hydraulic System)。这两个景点不太顺路,我们从苏萨遗址出来时已经将近傍晚五点,肯定是来不及去看了,所以打算安排在第二天白天慢慢看,看完直奔霍拉姆沙赫尔(Khorramshahr)的伊拉克口岸离开伊朗。
万万没想到,无论是在地图上搜索,还是司机询问当地人,苏萨镇上都只有唯一一家小旅馆,10美元一晚——如此低价本来也指望不上高品质。然而我不得不说,这家小旅馆的卫生状况是我们这一路上见过最糟糕的,其他旅馆虽然没有被套,但至少会换床单,然后给你一根隔离用的被单;这家旅馆直接让你睡在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过的床单被套上,一掀开被子就能看到头发和皮屑……
对于我跟老赵这种大老爷们儿来说,假如实在没得选,这样的旅馆捏着鼻子和衣而睡也能住,咱们连藏区的帐篷大通铺都能睡,这种条件总比那种帐篷大通铺要好吧?但林泉坚决不肯住,她的身心健康前一晚在克尔曼沙赫的破旧旅馆已经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当即表示宁可睡在车上都不要住这家可怕的破旅馆;如果再睡一天这样的地方,她觉得她会死……
▲其实这家旅馆跟前一家差不多,但林泉觉得太脏(图片来源:酒店网站)
碰到这样的情况,自然只好进行妥协。我当时的想法,是去迪兹富勒或者舒什塔尔找住宿;然而问题在于,我也并不确定那两个地方的住宿条件是不是比苏萨更好。
这时候司机提议说让我们住到阿瓦士(Ahvaz),他很自信地说阿瓦士会有好的酒店。阿瓦士位于我们去口岸的必经之路上,距离苏萨两小时车程。但当天就去阿瓦士的话,意味着我们将放弃掉另两个世遗,第二天不太可能再折返回来了……
大家看我一路上的吐槽就该知道,我实在已经被每天浪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找住宿这种事情搞得身心俱疲,而且浪费的都是傍晚这种拍照片的黄金时间……但我也不想让团队矛盾加剧搞得分崩离析,既然司机那么说了,那就直接去阿瓦士吧。我当时对那两个世遗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了解,觉得不去就不去了,没啥好强求的,旅行总有遗憾。这次会因为住宿搞出团队内部矛盾其实也不是林泉的问题,林泉常年在藏区上山下乡,艰苦恶劣的地方去得多了。纯粹是因为我们大家这次都对困难估计不足,没有带睡袋,但凡能有个睡袋,也不至于在住宿上那么纠结。后来想想我们那天应该直接去舒什塔尔并住在那里,第二天再去恰高·占比尔和苏萨;舒什塔尔的城镇规模更大,住宿条件至少要比苏萨好。
回来复盘一遍我们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在上海写作本文期间,刚好上海博物馆搞了一个“古波斯的荣耀”特展,展厅一进门就是恰高·占比尔的大幅照片。恰高·占比尔是整个伊朗第一个入选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遗迹,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金字形神塔(Ziggurat),这种金字形神塔曾经广泛存在于整个美索不达米亚乃至新月沃地,据信是当地民族保护神的住所;只有祭司才有资格登上神塔,而祭司职责则是侍奉神灵。《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的绝地武士圣殿(Jedi Temple),其原型正是两河的金字形神塔。现代伊拉克有不少重要建筑如萨达姆行宫、伊拉克政府大楼,都采用了金字形神塔的外观元素,以彰显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传承。
舒什塔尔历史水利系统则相当于伊朗的都江堰,但比都江堰要复杂得多。经过历朝历代的营建,整个水利系统由13座水坝、桥梁、运河等建筑工程组成,驱动着水磨坊和灌溉体系,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独一无二……
伊朗我一定会再去,但下次会不会再去胡齐斯坦省的这两个世遗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地点的相对位置,当时应该先去舒什塔尔再去苏萨
▲恰高占比尔(图片来源:Wikimedia)
▲两河的金字形神塔(图片来源:网络)
▲星球大战里的绝地武士圣殿(图片来源:网络)
▲舒什塔尔水利工程(图片来源:网络)
(图片来源:网络)
▲舒什塔尔水利工程平面图解
决定要住到阿瓦士之后,我赶紧让司机先给阿瓦士的酒店打电话预订,免得到了那里没房,又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结果我们在地图上找了个三个酒店,司机打过去都说没房——这让我有点难以置信,我甚至怀疑会不会司机为了把我们带到他想去的酒店,故意骗我们。
抵达阿瓦士已是晚上7点半,阿瓦士是一个有高架有地铁的大城市,酒店住宿却少得可怜。我们终究又当了一回“无头苍蝇”,坐着车在街上乱转。好几次我们看到似乎像是酒店大堂的地方,车子开近一看却发现是卖地毯的——伊朗的地毯商店由于悬挂陈列的需要,往往会采用大落地窗和非常高挑的展示厅,远看就好像高档酒店的大堂一样。我们心有不甘地跑去了司机之前已经打过电话确认过无房的一家酒店,不相信这么大的酒店会真的住满——事实证明司机没有骗我们,人家是真的没房了。我们甚至跟着导航,开到了一个名字里有“酒店”(Hotel),但实际上是餐厅的地方……
在城里转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在一家林泉勉强能接受的宾馆住了下来。我用锅子把中午打包的剩饭剩菜加热了一下,再加上路上买的西瓜,解决了大家的晚餐,把我们在伊朗的最后一顿晚餐给对付了过去。
在伊朗的最后一晚,我们被旅途的诸多不顺搞得十分糟心,当时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没法儿正常上网、没法儿预订房间、没法儿用信用卡、被整个主流世界抛弃的烂国家!
明天一早,我们就打算直奔口岸
——去那个在新闻联播里常年打仗、许多人一听名字就望而却步的——伊拉克!——去那个在《一千零一夜》中被经常提起、令我从小无限向往的——巴格达!——去那个比神话更久远、比传说更神秘的——美索不达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