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冠军遭遇“合法伤害权”

6月14日，加拿大多伦多猛龙队在美国夺得NBA总冠军。金州勇士队“三连冠”王朝梦碎，猛龙队史首次登顶。

《今日美国》记者Dan Wolken报道说，阿拉梅达县警察局将以轻微殴打的罪名起诉猛龙队篮球运营总裁乌杰里。因为，乌杰里进场庆祝夺冠时，没有正规的文件和证明，被勇士队保安拦住，乌杰里推搡并击打到保安面部。另，警察局治安办公室发言人雷-凯利说：

“乌杰里先生没有提供证件并要求进场，在那一刻，我们的人员试图阻止他并将他向后推，乌杰里先生也出手推了回来，这次的力度非常大，并用手臂击中保安的面部。在那一刻，我们的保安人员上前再次阻止乌杰里先生，一些NBA安保人员和其他人也进行了干预，但他最终还是走进了场地。”

目前各个渠道都还没有冲突视频，这是被劝阻时的现场视频截图，左边西服为乌杰里，右边被劝阻者为保安

当时，总冠军颁奖典礼正在现场举行。

按照这一叙述，非常简单：保安执行规则，要求持证入场，职位再高，都应一视同仁，如果还伤人，更是可恶至极，该赔偿赔偿，该起诉起诉，该关起来关起来。猛龙队作为胜利方，这样做，非常败人品。

总冠军遭遇了一个小危机。

然而，常识提示我，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案子蕴含信息之复杂，可能超越想象。 

因为国内详细看NBA的人并不多，请先允许我把背景交代得更加详细一些。

今年的NBA总决赛很好看，不仅是因为这是当今篮球界最高水平的技战术运用PK，更因为球员们所经历的人生，在最低处集体决绝跃起：

主将莱昂纳德：一年前，他与体育界最成功的球队之一马刺队闹翻，球队认为可以上场了，但他觉得伤还没好，于是被老大哥们指责诈伤、态度不端、人小鬼大，然后，被交易。要知道，马刺队主帅波波维奇，是一个行业内的传奇存在，一度各路明星和媒体要推举他竞选美国总统——与这样的老师势同水火，圈子里“忘恩负义”的帽子是跑不了了……勇士队杜兰特，曾公开评价莱昂纳德“只不过是体系球星”，也即是说，都是托了组织的荫蔽，借了主帅的光。

二号人物洛瑞：当对手勇士队库里-汤普森以“水花兄弟”风靡全联盟，洛瑞却始终背着一个“垃圾兄弟”的称号，他是全明星，但是，把他真正视为全明星的人并不多，这个职业初期长期做替补的控卫，即便打出东部常规赛最佳战绩，也更多地被视为“季后赛软蛋”……

中锋小加索尔，曾经是最佳防守球员，但是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老了，数据跌倒生涯最低谷，因为长期没有成功，被排出球队计划，刚刚被交易到猛龙队以换取年轻球员，差不多是跟不上小球时代的重型中锋之意吧；得分后卫格林，被称为“铁林”，也就是堕落为篮筐打铁的低命中率射手；大前锋西卡亚姆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年级新秀，前两个赛季场均得到只有个位数，常在低级别发展联盟锻炼，却蜜汁自信主动向主教练要求增加上场时间……

替补呢？重要轮换范弗利特，东部半决赛时，场均2分，命中率仅有12.5%，东部决赛前三场，场均3分，第四场，干脆11中1，人送外号“饭乔丹”，因为大家觉得他穿着23号——篮球之神乔丹的号码，却只会吃饭拖后腿……当主教练将洛瑞、饭乔丹，以及另一个重要轮换鲍威尔都派上场时，被称为“自杀三小”，被认为毫无威胁的“完全失败阵容”。

而他们对位的，勇士“死亡五小”升级版——“汉普顿斯五小”，万千球迷膜拜，同行闻之色变。

NBA球员的起步，是每年的选秀，如同中国的高考。猛龙全队之内，没有一个乐透秀，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优等生”，起点不高，其中一些，还是落选秀，也就是说，最开始，大家并不认为你有资格参与竞赛。而他们的对手，勇士队呢，是“五巨头”，有7个乐透秀。

甚至，他们的主教练，也是一个菜鸟，到一个想当球员进不了NBA，想当教练最初连在发展联盟也拿不到offer的人，当他终于成为猛龙主教练，已经51岁了。

如果仅仅从账面看，这将是一个“优等生”无情碾压“差生”的系列赛，正如勇士队五星汇聚时，联盟所说的“已经是大结局了”。不过，也许是“盛极而衰”的轮回，更多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逆天改命，在经过东部半决赛第7场最后时刻的历史级绝杀，经过东部绝杀战胜新版“一星四射”之后，“差生”们来到勇士队面前，然后，在6月14日这一天，4:2战胜了卫冕冠军，而且，在整个系列赛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是压着勇士队打。勇士壮烈，更增猛龙之光。

“寒门草根”逆袭了“冠军豪族”，如龙妈所说，打破了铁王座的车轮。

这就是人生啊。在现实生活中，永远只有少数人是“勇士”，大多数人只能是“猛龙”，要被嘲笑，被贬低，被无视，但是，总有一些人，坚守着他们的信念，不退缩，不妥协，绝不熄灭自己那一颗总冠军的心。不要忘了，板凳席还坐着NBA最大的励志故事之一——“林疯狂”林书豪。 

这些人，都非常重要。但是，篮球运营总裁乌杰里，却是另一个层面的关键。

正是乌杰里，将这些人组织到一起。一年前，他将队中第一明星德罗赞交易给马刺队，只换取莱昂纳德一年的合同使用权；一年前，他将刚刚获得年度最佳主教练荣誉的凯西辞退，却聘用毫无主教练履历的纳斯。

这两大决策，都被认为不近人情，判断力令人捉急。他赌上了他作为经理人的声誉。当抑郁的德罗赞抨击老东家的时候，当凯西在年度最佳主教练颁奖现场表示怀疑人生的时候，当莱昂纳德表示到冰天雪地的北境打球并不在计划之内的时候，乌杰里的压力达到了顶峰。但是，现在，总冠军奖杯不仅证明了他的“豪赌”全都是对的，而且，半年前交易来日薄西山的小加索尔，之前在选秀市场淘宝西卡亚姆、范弗利特等人，都被证明是目光如炬，众人皆醉我独醒。

在这一年的竞争中，他是一位ALL IN的人。

所以，当这样一个人，在颁奖典礼被禁止入场，他会怎么做？

我不认为这样一个人会狂妄到在现场打人的地步，因为，有更重要的时刻——也许也是人生事业上最重要的时刻——在几米之外等着他。一个人，如果早已习惯千夫所指，习惯隐忍，习惯整个球队乃至整个城市的重压，他会为一名保安的阻拦而失去理智吗？NBA有一句名言——永远不要低估一颗总冠军的心。我觉得，这句话既是对球员的，也是对球队总经理的。

当这样一个人，在颁奖典礼被禁止入场，意味着什么？

按照颁奖典礼的惯例，首先是颁奖给球队老板，然后是总裁/总经理（这里是乌杰里），然后是主教练，然后是球员代表。勇士队的保安，过去四年三次获得总冠军的球队的保安，对这个程序，应该是了解的。毕竟，这是最重要的时刻。什么是法治？几千年前的亚里士多德第一个给出了定义：法治，是制定良善的法律得到全面的服从。在乌杰里这一幕场景中，什么是法？既包括“持证才能入场”的法，也包括习惯法——总冠军球队的负责人在颁奖典礼可以入场。

所以，这不简单。

我们将勇士队保安的行为理解为执法。我们常常说，将法治作为我们国家追求的目标，那么，法律的价值，包括什么？它为什么那么值得我们追求？

法的价值，首先是秩序，也就是这位保安行为的基础。我们都听说过列宁和卫兵的故事，也都看过史记中关于汉文帝视察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所以，我们尊重并追求这种价值。

但是，秩序本身，并非目的，而是手段——人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秩序而来的——所以，它绝对不是最高位阶的价值。法的价值，还包括很多，其中至少包括“正义”。它们都比秩序的位阶要高。那么，在乌杰里这一场景中，什么是正义？正义首先是：一直通过艰辛努力获得总冠军的球队，其功勋总经理有资格站在颁奖典礼现场。现在，保安阻止了乌杰里，发生冲突，当地警局准备起诉乌杰里，这是强力部门在使用“合法伤害权”。

终于，我们谈到了本文的关键。

法的价值冲突后，当其中产生的“合法伤害权”要被运用，我们必须对他的基础，进行更加严格的审查。这个时候需要什么呢？更有担当的民众，以及，一个可以充分讨论的信息沟通平台。 

幸运的是，本文写到这里的时候，新的信息出现了：

一位名叫Greg Wiener的勇士季票持有者爆料说：“工作人员没有说实话，并且试图掩盖事实真相。”当时他和儿子在场，就在事件发生地附近，他表示球场工作人员并没有要求乌杰里出示证件，而是直接与乌杰里发生接触，并且，乌杰里没有碰到过工作人员的面部。“（乌杰里）当时手里拿着证件，当他准备进场时，保安走了过来， 交叉双臂放在胸前，意思是‘没人能够越过这道防线’，当时乌杰里没有说什么，警察把他推了回去……都说保安要求乌杰里出示证件，但保安什么都没有问……他们之间没有说话。”   

这条爆料由一位美联社记者Bob Gillies在社交媒体上提供。另，媒体记者补充了两张图片，当乌杰里在球员通道外等候时，他身上带着一个证件；当猛龙队的球员洛瑞将乌杰里拉入赛场参加颁奖典礼时，他手上也拿着这个证件。

当洛瑞拉他进来时，乌杰里手里拿着证件

因为还看不清楚，我们不能说，这个证件，就是颁奖典礼上的专用证件，但是，这个证件一定已经足以充分地证明了他的身份，即便勇士队的保安并不认识他本人。

我们要感谢这位勇士队的球迷，他的表现证明勇士队的球迷并不是是非不分的老好人，而是对真相有追求的人，即便这样的真相会伤害到他所钟爱的球队（买季票一定是忠粉了），即便这样的真相和警方的说法相左。我们也要感谢记者朋友，他们提供了及时的信息流通，帮助我们更清晰地判断。

在第四场比赛的时候，猛龙队的洛瑞不小心摔到了场边观众席，一位球迷狠狠地推他。后来发现，这个人并非普通球迷，而是勇士队的一个小股东。这种行为代表了一种心理：当人处于竞争场合，会不自觉地使用一些小动作。

勇士队球员在今年季后赛的球场表现，是壮烈的，令人尊敬的，但是，管理层和工作人员呢？不论是让杜兰特仓促冒险复出，还是小股东推搡洛瑞，都令人感到不适。

去年的圣诞大战，勇士队VS湖人队，勇士队主场。领衔湖人队的是勇士队宿敌——八年八进总决赛的“联盟第一人”詹姆斯。詹姆斯意外受伤。据NBA记者Chris Haynes报道，客队更衣室就在替补席之后，一般来说，中场休息或者全场比赛结束，客队球员会穿过勇士队替补席，从近路走回更衣室。当詹姆斯受伤下场，勇士队工作人员伸手示意让他从正中间的球员通道走，进入这个通道之后，还得再绕一大圈才能回到更衣室。后来，当记者问起，詹姆斯说：“是的，球馆工作人员让我走那条路，我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我相信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詹姆斯受伤后被安排走远路。

是的，这种“合法伤害权”在生活中处处存在，也往往理由正当。在每个国家，都是如此。这种权力是必要存在的，但它的内涵丰富，面临的情境也往往复杂，所以，我要提醒的只是，当我们遇到困惑的时候，我们要多问一句：真的是这样吗？我们要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更重要？怎样的牺牲和让渡，是值得的？ 

昨天的颁奖典礼，乌杰里仍然及时上台，与电视机前的我们分享获奖感言，并与球员一起庆祝。好在，这只是NBA，一场体育娱乐，而不是生活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