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黑神话:悟空》的玩家

来源: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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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神话:悟空》来了,可以不用等待了。

今天是《黑神话:悟空》发售的日子,触乐找到了几名苦等《黑神话:悟空》的玩家。他们有的是游戏开发者,有的是玩家。他们在等待,有人同时怀着悲伤和快乐,有人带着梦想,有人抱着期待。

无论他们的心情如何,这些故事都是从《黑神话:悟空》开始的。

从业者的夏天

阿聪现在是个游戏策划。但《黑神话:悟空》第一条预告片出来时,他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你们看了吗,卧槽,这游戏好屌,”他当时给朋友发的消息里这样说,“是西游题材,可以操作悟空……七十二变,酷,卧槽,转棍弹飞箭,卧槽,金刚不坏,卧槽,猴子猴孙,卧槽,大圣!真假美猴王。”他一连发了好多个“卧槽”,最后,他说:“国内公司开发的,卧槽!”

他的大学专业和桥梁修建相关,毕业后理所当然地不好找工作。在家找工作那段时间,有次吵架,父母问他:“玩!就知道打游戏!我们多辛苦你不知道,读个大学出来有什么用?”

那次吵架几天后,是阿聪的生日。那天,他离开了家,说“出门找工作了”。他在杭州朋友那漂了一段时间,一开始干的是直播行业。

直播很苦,“这几天要准备双十一了,大家辛苦一下,播晚一点”,他经常听到类似的话,要么就是“白天都是大主播的流量,我们抢不到的,夜深了再播”。2020年11月的一天,半夜2点半,他踩着共享单车回出租屋,在高架桥下看着湍急的车流,“这就是大城市啊,城市的白天不属于我,我只是庞大城市内的一个微末零件”。他没从直播时那种煽情的语气里跳出来,这句话却刻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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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聪拍的杭州凌晨

第二天,“我要去做游戏了,以后一定要记得我”,他给直播的工友们发去消息,然后离开了公司,到处找人问 “我想做游戏,能帮我内推一下吗”。几周后,他入职了苏州一家小型游戏公司。

几次跳槽后,他居然真的进了一家名头不错的中厂,做开放世界关卡。在这个过程中,《黑神话:悟空》更多的预告片和演示出来了,他第一时间看,朋友问他“‘黑神话’你怎么看,它会是国产单机的希望吗?”他看着手上的工作说:“我觉得太唬人了,国内现在全是做手游的,单机暴死吧。”

但私下里,阿聪偷偷去看最初的实机视频,发现自己逐渐能看懂一些了:早期黑风山略显粗糙的地面材质,刀狼教头那柄赤潮附带的火焰粒子;他注意到其中的诸多细节:攻击被打断后的怪物动画、暂未处理的群怪攻击逻辑、对战灵虚子时的大型怪物镜头视角问题,多动怪物给到角色输出窗口不足,怪物的毛发效果,怪物对着火做出的策略,怪物应对多个敌人的策略,与场景物件的交互表演……这些细节消耗的资源,在他看来,简直是“吃力不讨好,更需要开发者靠着大力出奇迹才能做到”。

这让他怀疑,也让他羡慕。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路阻且艰,总有人要顶着困难前行,我们有规避万难的策略,更需要一些人有破除壁垒的决心。”没人注意到这句话,也没人给他点赞,他不是很在乎,只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些工作的动力。

每次《黑神话:悟空》有新“片”,阿聪都认真观察,有不解与好奇,就把问题挑出来,询问美术、技术和文案同事。他尤其在意“中国龙Boss”,要如何解决“玩家存在难以命中的问题”。他花了点时间思考这个问题——长条龙形怪物很难自然行动,往往是固定好的连续流程动作,尽可能将动画混合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使其骨骼抖动时也有更为细致的命中判定。不过大量的模糊效果,以及雪地高反光的环境混上龙鳞质感的反光多少让人眼花,他自认仍然是个能力不够的“新手”,但正在跟着《黑神话:悟空》的开发脚步前进。

虎年的拜年预告“阶段性成果”出来时,他一度以为杨奇是片中人,是70万个参数的四足动捕定向出来的。

2023年初,阿聪逐渐对手头的工作感到厌倦,他所在的老项目管理混乱,前途晦暗不明,而楼下进行的新项目正红红火火,他希望能转到那儿,但一直没成功,只是在原地“做角色”。

阿聪喜欢《黑神话:悟空》里的蜘蛛姐妹,他知道这些女妖精的表情动作姿态取自动捕演员,他没条件动捕,但他一想像,就觉得动捕出来的东西可能也会有很多表意不明,难以使用的资源:表情口型、肌理细节、布料动画演算中的穿模问题、关节弯曲时的肌肉演算分布,这些也是他要思考,学习的。

入行当了几年策划,阿聪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黑神话:悟空》离他很近,但是又逐渐觉得它遥不可及。“你要不试试投游戏科学吧,哪有那么多人搞技术的,总是需要打杂的吧。”一个朋友开玩笑时说。但阿聪只是笑了笑:“在这样的项目组工作该需要怎样的才能,我肯定是不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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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聪喜欢目前做游戏的工作

他看过动画《小妖怪的夏天》,感觉自己和周围的同事就像那只猪妖和它的朋友,觉得自己也许很厉害了,但——那是大圣啊。

2023年夏天,游戏科学第一次公开招募玩家线下试玩,他只恨自己“才力不足,在问卷小作文比赛中惨败”。同事中有一个“小作文之王”获得了线下试玩的资格,他只能在直播间里等着同事回来炫耀,同事回来以后,彻底成了“猴吹”,让他信心大增。“我不吹,但我很开心。”他对朋友说。

别后赠礼

2024年6月11日, 小涛从大学舍友高哥那得知,大相托高哥送了一份《黑神话:悟空》给他。

大相是小涛的发小,一个月前因为胰腺癌去世。

大相的原生家庭环境“很不幸”,父母整天争吵,8岁那年母亲就离家出走了,由于没得到太好的照顾,加上小时候生病注射了过量激素类药物,导致身体异常肥胖,他因为这点很自卑,在班上也不受同学待见。直到初二,他遇到了同学小涛,两个人前后桌,上课钻桌子底下玩“游戏王”卡牌,被老师发现一起罚站,课余时间玩街机上的《三国战纪》《双截龙》,对游戏的喜爱,让两个人越过了所有青春期的刻板印象和偏见组成的障碍,成了朋友。

大相和小涛玩游戏,总是“陪玩式”的,无论什么新游戏,只要小涛邀请他,他都愿意陪着一起玩。两个人在高中一起玩各大网游,又在大学开始使用Steam联机,大相一路紧跟着小涛,他的快乐基本建立在兄弟的快乐上:玩《英雄联盟》时,大相永远是辅助位,招牌英雄索拉卡,《守望先锋》玩天使安娜,只要“兄弟玩得舒服自己怎么样都行”。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抱歉”“我的锅”和“我太菜了”。

小涛知道这是原生家庭对他造成的影响,他理解大相的性格弱势,总是很有耐心地在不影响兄弟自尊的情况下,让大相能尽可能玩得开心。他们最喜欢的游戏是《双人成行》,第一次玩时,大相这类游戏玩的少,操作不太好,很多地方要跳半天,小涛就一遍遍跳回去引导着他,直到两个人都成功越过阻碍,抵达终点,感到克服困难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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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和小涛在一起玩游戏

大相生活中面临的困难总是很多。他大学学的是材料化学专业,不太好找工作,想考个研,大四第一次考试,他准备得挺充分,却没报上名——因为他的父亲自作主张把户口从农村迁移到城镇,理由是“农村户口太难听”,他报名那段时间正在迁移期,受了影响。第二年,大相刚备考一半,母亲乳腺癌发作,是晚期,他重感情,虽然没怎么得到过母亲的养育,但还是在病床前一直照顾母亲,直到她去世。

2018年,大相回了老家,在县城化工厂工作,因为性格实在,得到老板器重,升了组长,每月工资7000多元。他省吃俭用,攒的钱都寄回家。结果他的父亲给侄子做担保,而侄子拉人投资干生意赔了,被定了诈骗罪,父亲需要替人还债。得知这件事,大相直接崩溃了,辞职在家待了一年,每天打游戏。那段时间小涛刚结婚,工作也很忙,疏于关注他的状态,但是大相时常从小涛的社交圈看到一款游戏的信息,那就是《黑神话:悟空》。

参加工作后,小涛“电子阳痿日益严重”,对很多3A大作都提不起兴趣,但唯独期待“黑猴”。每一次PV发布,他都要在B站刷好几遍,又跑去YouTube刷几遍老外评论,再回B站看各大主播的Reaction,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激动到落泪”。他在《黑神话:悟空》贴吧里留言:“从2020年预告片发布,到今天等了4年了,这4年里我是真的把这游戏当做一项生活动力去期待的,感觉生活充满了盼头。”

2022年底,大相去上海打工,因为家里的事情对生活感到失望,加上长期夜班,过着睡眠不足、饮食不规律的生活,身体越来越坏。那段时间两个人一起玩游戏、交流的时间变得很少,小涛忙于工作和家庭,没能及时察觉到大相生活状态的异样。直到2023年9月,小涛孩子满月,大相从上海赶回老家参加满月宴,发现肚子胀痛,到医院被查出来是胰腺癌。小涛才意识到对兄弟的忽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是还没结婚没孩子就好了,可以把他到接家里,自己照顾他”,但他现在只能抽出时间陪大相,把小孩哄睡后,抽时间和他玩会游戏。

后来大相病情恶化,玩不了竞技类游戏,两个人只能偶尔玩玩《云顶之弈》。2024年大年初二,一向随意让小涛挑游戏玩的大相,头一次说,想让小涛陪他再玩会《双人成行》,那是两个人这么多年来,玩得最快乐的游戏之一。

玩了20分钟,小涛的孩子哭了,他去照顾,回来已经是10点,虚弱不堪的大相已经休息了,那也是两个人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后来,大相身体变得更差,始终住院。两个人曾经去过一趟网吧,在那儿下载《双人成行》,但游戏还没下好,大相又疼得坚持不住,回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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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涛对这次没完成游戏感到遗憾

在大相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的时候,小涛告诉他:“《黑神话:悟空》要出了,我喜欢这个游戏,你可要撑到8月20号它发售那时候,亲自送我一份,我等着。”

大相露出了笑容:“好”。

大相没撑到。2024年5月11日,大相去世了,小涛沉浸在悲伤中,几乎忘记了当初随口说的那句话,直到曾经和大相一起打游戏的高哥,发来了一张聊天记录截图。

大相找到高哥,说麻烦他一件事,自己撑不到“黑神话”上市了。“我们家小涛特别想玩,能麻烦你到时候帮我送他一个吗?多陪我家小涛玩玩,他这个人现在情绪很内敛,今后麻烦大家多照顾一下我家小涛了。”

他给高哥转了500元,因为他也不知道游戏卖多少钱,最后他说:“这件事不要告诉小涛。”

玩家

阿超是玩家,普普通通,和游戏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缘分,也没有行业经历。化学专业毕业以后,他正常校招进了某座小城市的一家矿业公司。刚入职时,他做化学检测,上班,下班,玩游戏,睡觉,没有常见的来自工作的压力,也没有来自家庭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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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超拍的风景照

两年后,他因为学历高,被调进矿山,当了一个小领导,上班,玩游戏,下班,应酬,一步一步在稳固得几乎不会有变化的国企中攀登。《黑神话:悟空》第一支预告片出来时,他正在上班,摸鱼时被手机推送的“黑神话悟空”5个字吸引了注意。看完一遍视频后,他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他分享给同事,发现同事已经看了,两个人交流起这支宣传片时露出会心一笑、眉飞色舞的神态,他对这款游戏有了初步的兴趣。

阿超不大能形容《黑神话:悟空》里什么吸引了他。他猜自己可能喜欢的是“悟空”还有围绕“悟空”所展现的一系列元素,他反复听宣传片里致敬87版电视剧《西游记》的配乐,这段配乐又让他想到一些别的东西。

阿超清楚地记得,暑假晚上一家人收了摊,其乐融融地围着电视观看《西游记》的情景。在店铺背后,只有一扇窄门能漏进光的小房间里,父母和堂兄弟围坐在纱床、木椅边看《西游记》,云宫迅音、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他都历历在目。如果没有《西游记》,他不大确定有什么电视剧能让一家人坐在一起,而那种时光是那么短——大学刚毕业,阿超的父亲就因为遗传的慢性病去世了,堂兄弟们也各自搬到了另外的地方住。

那股氛围是阿超一直眷恋的。包括《西游记》电视剧,包括他看的白话版原著,以及从那本“古代章回体神魔小说”中衍生出来的没日没夜读仙侠玄幻,洪荒神魔类型的网文的苦闷时期。而这些,他都或多或少从《黑神话:悟空》的艺术视频、实机演示中里看到了。

至于为什么,他只是说:“游戏做得好。”

从2020年起,他记得游戏科学每年都有一两支宣传片放送。每当宣传片播出的时候,那些沉寂了一段时间的QQ群、微信群又会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冒头说话,基本是他在大学期间打游戏的室友、发小或志同道合的朋友,工作之后,一起玩游戏的时间慢慢少了,一起买的联机游戏最后登录日期也停止变动,讨论《黑神话:悟空》成了为数不多维系联系的方式。

这也是阿超等待《黑神话:悟空》的原因,他不清楚这款游戏对别人有多大的意义,但他觉得,他对游戏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上述这些,就该点到为止:“如果再说,就是煽情了。”

今年6月,阿超刚刚决定少玩游戏,原因是他的领导不是很喜欢游戏,希望他能少玩点。但得知了《黑神话:悟空》要在今年8月20日发售后,他决定还是把“少玩”改成“躲着玩”。最近,他在群里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星期二,你们请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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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超正在等待《黑神话:悟空》

此刻

现在,《黑神话:悟空》已经发售了。

发售前一天,对小涛来说,如果没有大相送他游戏,他的心情肯定会很激动,现在,他虽然还很期待,但这种期待又已经“被一层郁郁的悲伤裹挟”。他想像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点开游戏——“应该是百感交集吧,只希望不要在网吧里抹眼泪就好,不然不知情的看到,估计会觉得我这游戏粉也太夸张了点。”

看着发售日越来越近,阿聪的信心也越来越足。他打定主意要跳槽,因为“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悟空吧。若是败了也不过一丝毫毛,悟空还有这么多毫毛,总有一个是真的吧,我信我是真的,也相信他们是真的”。

阿超已经请好了周二的假,理由是“看望弟弟”——他没有骗人,他要带着弟弟玩一天游戏。

在《黑神话:悟空》到来时,他们无论怀着何种心情,又有什么故事,此刻都已经坐在了电脑前,开始一场向西的旅途了。在那条路上,有无数和他们相似的玩家陪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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