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一 | 味-道”何以臻巅峰——宋代的饮食实践与饮食书写
方笑一 |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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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笑一
中国古代对于饮食的重视,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味”的重视。一方面,人们有机会获得各种食材。按钱穆的说法,早在周代,“贵族在特定的节令,施行大围猎或大捕鱼等,其直属农民亦得相随参加,借以练习作战或供娱乐。渔猎所得,贵族以祭享的名义使用外,亦颇赐赍农民,各沾余润”。而据《周礼·天官·冢宰》记载,“鳖人掌取互物,以时簎鱼、鳖、龟、蜃,凡狸物,春献鳖、蜃, 秋献龟、鱼。祭祀,共蠯、蠃、蚳,以授醢人,掌凡邦之簎事”,大意是说,鳖人这样一个职务,就是掌管捕猎甲壳动物,按四季叉取鱼、鳖、龟、蛤等,凡埋在泥里的动物,春季献鳖、蛤,秋季献龟、鱼,祭祀时供给蛤、蜗牛和蚁卵,交给醢人(掌管国王祭祀和食用之肉酱的人),鳖人掌管凡王国中有关叉取鱼、鳖、龟、蛤等的事。从鳖人的职责中,可见古代不同节令食物之丰富。
另一方面,食材的丰富多样也促成古人对味道的重视。《周礼·天官·冢宰》说:“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四季食物味道不同,但最后得用甜味来调节。古人注意到,甜酸苦辣咸是食物的五种主要味道,所以有“五味”之称,《礼记·礼运》说:“五味、六合、十二食还相为质也。”五味加上“滑”就是“六合”,它们与十二个月的食物依次交替为本味。对“味”的重视,有时被上升到哲理的高度。《礼记·中庸》里孔子言“道之不行”,就用“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来打比方,人们不了解大道,正如人们每天都吃饭,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知味”,在这里,“味”和“道”切切实实地被联系在了一起。
古代早期的中国人已经认识到“味”的重要性,认为“味”是饮食所追求的不可忽视的元素,但无论是食材的品类还是烹调的技艺,都限制了人们对“味”的体察感知和领悟。唐代段成式记贞元年间一位将军的话:“物无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这客观上点明了“火候”的重要意义,讲究“火候”,是中国烹调技艺相较于他国的独特之处,广而言之,我们可以把“火候”看作一切烹调技艺。正是食材品类的逐渐丰富和对烹调技艺的不懈探索,使得中国人更能知味。而这种对“味-道”的呈现和体验,在宋代达到了巅峰。
陈寅恪在给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写的序言里有一句名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既然是关于整个“华夏民族之文化”的全称判断,则饮食文化也理应包蕴其中。事实上,宋代饮食无论品类之盛还是烹饪之精,都已经达到了中国历史上的巅峰,宋人对于“味-道”的体验和实践,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先说宋代饮食的品类之盛。《东京梦华录序》说:“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东京梦华录》记载当时汴京酒肆出售的各色菜肴:
所谓茶饭者,乃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虾蕈、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鲀、白渫虀、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虀、肉醩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肫羊、闹厅羊、角炙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之类,逐时旋行索唤,不许一味有阙,或别呼索变造下酒,亦即时供应。
如此丰富的品种,可以说“不许一味有阙”是饭馆对菜肴品种齐全的要求,客人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而像“洗手蟹”“闹厅羊”之类,都是着意于食材鲜活而起的名字。其非但菜肴齐全,就连售卖的干果也是品种丰富,“又有托小盘卖干果子,乃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梨条、梨干、梨肉、胶枣、枣圈、梨圈、桃圈、核桃肉、牙枣、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
具体到某一种食物,宋代的种类也异常丰富,如橄榄,岭南地区就有五种之多。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橄榄,岭外有五种,一曰丁香橄榄,此以其形;二曰故橄榄;三曰蛮橄榄,此以其所出呼之;四曰新妇橄榄,以其短矮而小;五曰丝橄榄,此以其子紧小,唯出桂府阳朔县。”⑥再如荔枝,北宋初年南海主簿郑熊所著的《荔枝谱》是我国第一部荔枝谱录,其记录的广东地区的荔枝品种就有22种之多。
食物品种的丰富,首先取决于农业、畜牧业、水产捕捞养殖业等的发达,其次取决于烹饪方法的发展。美国学者尤金·N.安德森认为:
宋朝时期,中国的农业和食物最后成形。食物生产更为合理化和科学化。到宋朝末年,不再由汉人统治的华北已在农业上成熟。此后直至20世纪中期,就很少再发生变化了。华南在此后历朝中扩大了农耕,并增加了新的农作物,但那里的模式还是在宋朝确立的,而且并未伴有多少技术上的基本变化。中国伟大的烹调法也产生于宋朝。唐朝食物很简朴,但到宋朝晚期,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精致烹调法已被充分确证。地方乡绅的兴起推动了食物的考究:宫廷御宴奢华如故,但却不如商人和地方精英的饮食富有创意。
他的说法涉及很多方面。我认为具体而言,宋代水稻在南方的大规模种植使其最终成为人们最主要的粮食,而养猪技术的改进使猪肉成为人们食用的最主要肉类,这些都对中国人的饮食结构有着深远的影响。据法国汉学家谢和耐的说法,南宋时期,“除掉大米和猪肉,在杭州居民的食物中就要数咸鱼最重要了。因而,在杭州城内外便有近200家专卖这种咸鱼的店铺”。淡水鱼的养殖,近海捕捞业的发展,也使得宋人的餐桌前所未有的丰富。食物品种的丰富,也对烹饪方法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食材和烹饪本是相辅相成的。而中国古人善于充分利用各种食材,加以烹饪。对此,谢和耐有所总结:“中式烹调之所以既美味又丰富,还有另一层原因:它基于一种古代农民的传统,这种传统产生于歉收、干旱和饥荒频仍的周围乡村,一旦灾祸来临,人们就会巧妙地利用一切可能食用的蔬菜、昆虫和动物内脏。毫无疑问,在这方面中国较之于其他文明显出了更大的发明创造性。另外。中国人在饮食方面也没有什么宗教禁忌。”
中式烹调之所以既美味又丰富,还不仅仅是谢和耐所言的自然灾害时期的无奈选择所致,事实上,即使在宋代的升平时期,烹饪技艺的发展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它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厨事分工的精细化、烹饪方式的多样化、调味技术的进步,以及食物的色彩搭配和造型技术的运用。比如,常见的烹饪方法就有煮、熬、蒸、炸、炒、煎、爆、炙、烧、烤、煨、燠、爊、焐、焙、脍、腊、脯、鲊、菹等。关于厨事分工的精细化,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出自南宋罗大经的笔记《鹤林玉露》:“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这里写的是北宋末年的事,蔡太师就是蔡京,他府中的厨房做包子的人员分工明确而精细,这里的“缕”是切丝的意思,负责把葱切丝的厨师,只管切葱,虽说在包子厨中,其实是不会做包子的,可见当时高级官员厨房里的分工已经到了厨子各司其职的程度。
而关于调味技术的进步,我们从苏轼煮鱼之法中可以看出来:
子瞻在黄州,好自煮鱼。其法,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
我们看苏轼煮鱼所用的调料,“浑葱白”就是整段的葱白,是最先加入的,生姜、萝卜汁、酒三者要等量调匀再加入鱼汤,细切的橘皮是要等鱼快煮熟时加入的,非但调味料多样,而且加入菜肴的时机也极有讲究。这样煮出来的鱼应该是毫无腥味,又异常鲜美的。
关于食物的色彩和造型,不妨以《东京梦华录》里提到的一道菜“假蛤蜊”为例。《东京梦华录》只是列出菜名,没有交代它的烹饪方法。在南宋陈元靓的《纂图增新群书类要事林广记》里有一则《假蛤蜊法》,做了如下介绍:“用鳜鱼,批取精肉,切作蛤蜊片子,用葱丝、盐、酒、胡椒淹共一处,淹了,别虾汁熟食之。”用鳜鱼批出蛤蜊肉大小的鱼片,像蛤蜊那样腌制、煮熟再吃,这一道假蛤蜊,其实是仿制菜,但正是这样的仿制菜,非但要追求口味与所仿食材相似,更要追求菜肴的形似,正说明宋人对食物造型的追求。而这部《事林广记》中记载的“假菜”还有不少,正如学者所分析的:“从北宋到南宋,从汴京到临安都有‘假菜’供应,说明‘假菜’是站住了脚。”从另一个侧面看,仿制菜在味道和颜色、造型方面都对烹饪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宋代“假菜”的精致恰恰说明烹饪技艺的精湛,“假菜”如果做得不像,对食客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宋人对于“味-道”的体验,不仅仅在于各种饮食实践,更在于形形色色的饮食书写。饮食书写的多元化是宋代饮食文化的重要特征。在饮食诗文方面,北宋的梅尧臣、苏轼、黄庭坚,南宋的杨万里、陆游等所作甚夥。而宋人的另一类富有特色的著述——笔记中,也含有大量书写饮食的文字,除了前文所引的《东京梦华录》,还有南宋的《山家清供》《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山家清供》常用诗句形容美食,如“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形容“拨霞供”(兔肉火锅),又为食材普通的肴馔起了一个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如“雪霞羮”“松玉”“金玉羹”“神通饼”“酥琼叶”等。书中崇尚清淡朴素的饮食,符合山中处士的趣味,所引北宋苏易简“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之语,正可以说是全书的核心理念。诗文方面,苏轼在海南所写的《老饕赋》总结了他一生喜欢的美食:
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
猪颈肉、蟹螯、樱桃、羊羔肉、蛤蜊,这些美味的食材饱含了苏轼一生的回忆。而樱桃以蜜煎、羊羔肉用杏酪蒸,醉蛤蜊、糟生蟹,这些都说明当时的烹调技艺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应对截然不同的食材,有各种不同的烹饪方法,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其中不少烹饪方法,留存到了今天。苏轼自己还不断探索烹饪方法,并把他的实践经验用文字记录下来,构成了宋代文人饮食实践的最珍贵记录。他用蔓菁(俗称“大头菜”)、萝卜、苦荠菜煮菜羹,“以油碗覆之,不得触,触则生油气,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饭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须生菜气出尽乃覆之。羹每沸涌。遇油辄下,又为碗所压,故终不得上”,⑰这种煮羹的原理,正接近于今天的压力锅。而食材虽然普通甚至寒碜,烹饪却一丝不苟。尤其是苏轼对“生油气”“生菜气”的排斥,反映了其饮食实践极端认真的态度。这样一种态度,并不是要希求做出《老饕赋》里那些珍馐,而是不辜负每一种食材,不放弃每一个细节,让食物本该有的味道发挥到极致。
在宋代,大量以诗歌写美食的代表还不是苏轼,而是他的前辈梅尧臣。梅尧臣对“宋调”的形成有着特别重要的作用,他的饮食诗充满了生活气息,又对味道有着精准的描述和把握,如写鮆鱼:“已见杨花扑扑飞,鮆鱼江上正鲜肥。早知甘美胜羊酪,错把莼羹定是非。”(《邵考功遗鮆鱼及鮆酱》)“鲜肥”“甘美”正写出了鮆鱼的口感和味道。又如他写妻子做生鱼片的情景:“我家少妇磨宝刀,破鳞奋鬐如欲飞。萧萧云叶落盘面,粟粟霜卜为缕衣。楚橙作齑香出屋,宾朋竞至排入扉。”(《设脍示坐客》)很难说这样的句子比李白写生鱼片的诗句“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更美,但梅尧臣是以数量可观的饮食诗反映了宋人的饮食倾向、食物品类和烹饪方法等具体内容,既是宋诗日常化的表征,也是对宋代“味-道”的切实描述。
杨万里则充满了艺术想象,他把山水景物比作食物,赋予风景另一种“味-道”,如写江岸:“近船古岸不胜高,浪划涛剜似削刀。层石层砂层腻土,僧厨蒸出栗黄糕。”(《横山江岸》)江岸一层层的石头、砂砾、黏土清晰可见,而诗人把这一层层的江岸比喻为栗黄糕,可谓惟妙惟肖。今天北京的小吃栗子糕仍以栗子泥夹金糕片和澄沙馅而成,一口咬下去,杨万里时代那种分层的感觉应该还在吧?
并不是说,宋人写饮食的诗文都是文学史上的经典,而更多的是他们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和描绘。宋人的饮食本来就比前代复杂,正是饮食品类的极端丰富,烹饪技艺的飞速进展,使得宋人在饮食诗文和笔记中有东西可写,无数的饮食书写的文本本身也是对“味-道”的记忆和体验,甚至可以说,饮食书写与饮食实践,共同构成了宋人生活世界中的“味-道”,并一起让这“味-道”臻于中国饮食史上的巅峰。或许,文学与饮食的这层关系,早就被欧阳修形容梅尧臣诗的那几句著名诗句一语道破:“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