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土楼的罗马尼亚和新西兰亲戚

若干年前,我第一次去罗马尼亚。

动身之前,我对这个曾经的共产主义兄弟国家的第一印象是齐奥塞斯库。第二印象就是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了。

德古拉的历史原型是15世纪的瓦拉几亚(罗马尼亚的一部分)统治者“穿刺公”弗拉德三世。他是罗马尼亚人抗击奥斯曼帝国侵略的民族英雄,但是也以残酷无情而臭名昭著,喜欢把人钉在尖木桩上,就像莫言笔下的“檀香刑”。这是一种让人痛不欲生的死法,非常恐怖。

吸血鬼已经成了罗马尼亚很多旅游景点的创收项目,游客很容易买到德古拉主题的纪念品。著名的布兰城堡(Castelul Bran)原属于罗马尼亚王室,其实和弗拉德三世没关系,但如今也被旅游业打造为“德古拉城堡”,笑迎天下客。

我的导游是个罗马尼亚的德意志族人,英语说得很好,我还用德语和她聊过。我已经忘了这位大姐叫什么名字了,就权且称她为“赫塔”吧,就像那位获得诺奖的大作家赫塔·米勒,她可能是最有名的一位罗马尼亚德意志人了。

看了布兰城堡之后,我和赫塔难免聊起弗拉德三世以及奥斯曼帝国对中欧的入侵。赫塔建议我,如果对那段历史感兴趣的话,不妨去特兰西瓦尼亚看看当地德意志人为了抵抗奥斯曼军队而建造的设防村庄。

就这样,我来到了之前闻所未闻的别尔坦(Biertan)村,它位于罗马尼亚中部。

德意志人在罗马尼亚是少数民族,他们的命运有过大起大落。13世纪,蒙古大军西征,横扫中东欧。当时还没有独立的罗马尼亚国家,特兰西瓦尼亚在历史上其实长期属于匈牙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才成为罗马尼亚的一部分。

在成吉思汗子孙的攻击之下,匈牙利损失惨重,农民大批死亡,以至于好几个地区十室九空,只能靠吸引周边地区的移民来充实人口。大量的罗马尼亚人、塞尔维亚人、斯洛伐克人和德意志人定居到匈牙利,导致匈牙利的主体民族马扎尔人的人口比例大幅下降,这最终对匈牙利民族认同的形成造成了严重障碍。

有不少德意志人定居到了特兰西瓦尼亚。他们大多是勤勤恳恳的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在这片东欧土地上讨生活。应当说他们对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社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但是很不幸,特兰西瓦尼亚后来成为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与奥斯曼帝国争夺中东欧的战场。这两个近代的超级大国就在中东欧来回拉锯,前前后后打了几百年。狼烟滚滚,哀鸿遍野。为了自保,特兰西瓦尼亚的德意志人纷纷在自己的村庄建造防御工事。

我去参观的别尔坦就是这样一座设防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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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尔坦(Biertan)村的教堂城堡

特兰西瓦尼亚有七座设防村庄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别尔坦是其中之一。它是在碧水青山之间的一丛红砖红瓦,巍峨耸立,老远就能看得见。

凭借我粗浅的建筑知识,别尔坦的建筑风格应当算是晚期哥特式,建筑所用的材料都是当地常见的石料和红砖红瓦。全村的围墙有好几层,墙头有供射击用的城堞和枪眼。全村的布局非常紧凑,以教堂为中心,在教堂周围建造防御塔楼、仓库、马厩、作坊、宿舍等。听赫塔介绍,在古代,一旦有敌人侵袭,全村老少就躲进教堂,靠仓库内储藏的粮食熬过敌人的围攻。因为教堂是整个设防村庄的中心,所以有“教堂城堡”(Kirchenburg)的说法。教堂城堡的地势比较高,易守难攻,教堂钟楼被改造成了瞭望塔。

别尔坦村的教堂城堡始建于1486年,当时奥斯曼军队长驱直入,匈牙利国王允许这里的村民拿起武器抵抗外敌,村民们不愿参军去远方作战,而是群策群力,在家乡修建了教堂城堡和一系列防御工事,1524年才完工。

一个有名的八卦是,别尔坦的教堂城堡内设一间“婚姻牢房”。想要离婚的夫妇会被当地的主教抓来,在这里囚禁两周时间,必须睡一张床,用同一个盘子吃饭。只有他们同意破镜重圆的时候,才能提前“出狱”。据说这种“离婚冷静期”的手段非常有效。

别尔坦村是德意志人建造的,据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里还聚居着许多德意志村民,但因为二战结束后的大规模动荡,大多数德意志村民已经离散,其中不少去了东西两德,如今这里已经几乎完全没有德意志人生活。

特兰西瓦尼亚的另外六个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设防村庄分别是:克尔尼克(Câlnic)、德尔日乌(Dârjiu)、普雷伊梅尔(Prejmer)、萨斯基兹(Saschiz)、维洛尔(Viilor)和布内什蒂(Bunești)。去罗马尼亚旅行的朋友不妨关注一下。

我在别尔坦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其实罗马尼亚的设防村庄和中国的福建土楼很像,都是兵荒马乱时代的产物。土楼这种奇特的建筑和聚落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安全和防御的需求。宗族群居于此,抱团取暖,共同抵御山林野兽、土匪等等。比如,1573年的《漳州府志兵防志》就记载了漳州居民修建土楼来抵御海盗的骚扰。

​福建土楼也有若干处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我参观过其中几处,有过一些直观的感受。不过,中国旅游景点的通病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所以我觉得很难体会到土楼的妙处。回家之后,我意犹未尽,寻找了一些资料,发现了黄汉民所著的《福建土楼:中国传统民居的瑰宝》,再结合自己的直接观察,对土楼的防御功能才有了更多了解,这里不妨抄录几句:

土楼的外墙底层多由花岗岩和卵石垒成,厚度一米至两米,不怕火攻;厚实的土墙,箭矢子弹不入,还可以抵挡炮弹。例如,1934年,国民党军曾炮轰一座土楼,十九发炮弹只在土楼外墙留下小坑。石墙部分一般向地表以下深筑两米,以防敌人挖地洞。大门的门框由大块花岗岩凿成,大门用二三寸厚的木板制造,外包铁甲。为防敌人火攻,大门顶部筑有灭火水槽。土楼外墙的最高层设有射击孔,居民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外敌。土楼有环形走廊,俗称走马廊,利于人员和弹药的调动。许多村落的土楼聚合成土楼群,互相配合,易守难攻。土楼底层仓库储备粮食弹药,可以维持几个月。在紧急情况下,土楼内还有暗道通往邻近土楼或田野,便于撤退。

别尔坦和福建土楼让我对设防村庄这种奇特的聚落形式产生了兴趣。2019年,我偶然读到一本书《新西兰战争:毛利历次作战与开拓时期的历史》(The New Zealand wars: a history of the Maori campaigns and thepioneering period),作者詹姆斯·科文(James Cowan,1870—1943)是新西兰学者,专门研究毛利人的历史。他精通毛利语,所以能够采访很多老人,获得极其宝贵的一手资料。他这本书讲的就是英国人征服新西兰的历史。

征服靠的不是以德服人,而是血腥的战争。面对老牌帝国的洋枪洋炮,毛利人肯定是落后的,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抵抗敌人。

我就是从科文的书里了解到,新西兰的毛利人居然也有自己的“土楼”或者“别尔坦”。

毛利人的设防村庄叫做“帕堡”(pā)。这种村庄主要出现在新西兰的北岛,目前已经发现了超过5000个帕堡或其遗址。

帕堡一般建在高地上,比如死火山上,居高临下。它的功能主要是保护水源(比如水井或溪流)和储存食物。最简单的帕堡就是在村庄周围建立木栅栏。更高级的会有好几道围墙和壕沟,有梯田形状的战斗平台、哨所、地下掩体和兵器库。毛利人的兵器一般是泰阿哈战矛(taiaha)。这是一种木制或鲸骨制成的兵器,一端打磨尖锐如同矛头,用来戳刺;另一端打磨扁平如同桨叶,用来砍击。

帕堡的仓库一般是半地下的,里面有架子,架子上摆着许多篮子,里面装着食物。为了防水,篮子都是倾斜的。仓库还有自己的排水沟。

帕堡的大门往往有一道较低的篱笆,迫使敌人通过时放慢脚步去跨过篱笆。大门两侧会有较高的平台,上面的战士就可以趁机攻击跨过篱笆的敌人。

庄稼地一般都在帕堡之外。在动荡时期,毛利人会在帕堡的制高点安排哨兵,一旦发现敌人就吹海螺或者敲锣,大家就躲进帕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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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毛利人帕堡的模型

19世纪英国殖民者与毛利人发生战争时,帕堡就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紧急情况下,毛利人可以在2到15天内就建造起简易的帕堡,用来抵御英国人的进攻。虽然英国人拥有来复枪和大炮这样的先进武器,但进攻帕堡仍然不是轻松的事情。正面进攻会让英国人损失惨重,所以他们喜欢夜袭或者长期围困。

毛利人不仅用帕堡来保护平民,还有意识地把它当作进攻武器,来吸引和牵制英国人的兵力。比如在一个叫做鲁阿佩卡佩卡(Ruapekapeka,意思是“蝙蝠窝”)的帕堡发生了一次战斗,英国人损失45人,而手持棍棒之类原始武器的毛利人只损失了3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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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阿佩卡佩卡堑壕工事的遗址

英国人吸取了教训,不再贸然进攻,而是先用大炮狂轰滥炸鲁阿佩卡佩卡两个星期之久,才把它占领。英国人对这个帕堡的结构更感兴趣,派遣工兵勘测了整个村庄,做了模型,送到伦敦的下议院。

毛利人缴获了一些枪支之后,就利用帕堡的防御工事,打起了堑壕战,有点像第一次世界大战西欧战场那种风格。毛利人把坚固的树干插入地面大约1.5米深,形成一道栅栏,并在栅栏上覆盖厚厚的树叶,这能有效地抵御子弹。毛利人的堑壕体系里有若干个散兵坑,单独一名战士可以从散兵坑里向敌人射击。交通壕把各个散兵坑连接起来。为了抵御英国人的炮轰,毛利人甚至挖掘了地下掩体,用树干支撑掩体,上面覆盖厚厚的一层土。

毛利人的帕堡防御体系虽然很聪明,但毕竟没有办法长时间对抗拥有先进科技的英国人。不过,与福建土楼和罗马尼亚教堂城堡一样,毛利人帕堡也是人类的智慧结晶,并且如今都已经成为值得充满好奇心的旅行者去探访的文化景观。

科文的著作让我对帕堡十分神往。但愿新冠疫情能够早些结束,让我能去亲身探访一下新西兰的帕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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