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羡慕啊，一家人无忧无虑又出去玩了”｜西澳行1

艾文又放假了，春假跟秋假一样，大概一星期。如果连上两天开家长会和一天公共假期，正好能凑一个十天的假期。上次从澳洲回来，我兴致勃勃说，春假去西澳看看吧。

大概小陈是在那时候买的机票，随着春假日益临近，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催促他，酒店定了吗？车定了吗？别跟上次一样，提前两周定，哪里都没房间。

小陈气定神闲说，不着急，上次是因为圣诞假期，这次又没什么假期，也不去什么热门景点，还不是说定就定。他手上有一件更着急的事，必须先把30集的《繁花》追完。小陈追得很起劲，时不时跟我分享，《繁花》太好看了，那些人讲话跟他认识的上海朋友一模一样。众所周知，家庭煮夫工作繁忙，每天要弄两个小孩，我又得时不时回国一趟。于是好像也不好意思催促他，别追剧了，先把正事干完。

在我若有若无的催促中，小陈放下追的剧，开始看起酒店房间。看了两天，他慌了。毕竟这是我们第一年有复活节假期，对中国人来说，啥复活不复活的，也没那么重要吧。后来看到凯特王妃之所以拖延不公布病情，是为了小孩能过个快乐的复活节假期，我才意识到，啊，对外国人来说，复活节很重要。小陈终于焦虑起来：真没想到，复活节到处都没房。西澳虽然来的人不多，相应的旅馆酒店也不多，一个小镇就那么几家开业的旅馆，说满房就满房。

他还焦虑另一件事，租不到车。一开始发现机场取车很贵，比市区取车贵一倍，后来又发现四驱车比普通车贵一倍。西澳可能会有沙土路，没四驱车极不方便。

为了租车，小陈忙了整整两天，中间买过两次彩票，期盼着如果中五百万新币，啥也不看了，啥也不选了，立刻租一辆最豪华的四驱车。订酒店更坎坷，据说是打开地图，一家一家酒店打电话发邮件问有没有多的房间，用一种百折不挠使命必达的精神，终于凑满九天行程的房间。

不是，大哥，你本来可以提前好好准备，过一个悠闲的假期。你非要拖延症，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通宵查酒店，查租车信息，希望可以出现奇迹……这让我在出发前几天，心情相当忐忑不安，到底能不能去？总不能一家四口露宿街头吧？



出发前一天，我刚从上海回来。说实话，不是太有度假的心情。手上有几项需要完成的工作，让我有点坐立难安。我希望的度假生活是，住在一个酒店，白天他们出去玩，我在房间里工作，晚上在海边吹吹风。小陈甩过来的安排表，九天里他要开两千公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赶？

他：没有为什么，自驾游就是这样的。上次也是，每天迫切地赶路，理由是第一次来，先走马观花，下次有机会再找地方深入玩耍。他又跟我重申了一遍，这是好不容易一家家打电话发邮件才订到的房间。意思是你也别挑剔了，没有别的选项。没有星级酒店，没有托运行李，没有度假村，欢迎来到中年人的颠沛流离的旅行生活。

妹妹跟我好几天没见，很粘我，指定在飞机上要坐在我旁边。另一边坐着艾文，小陈刚坐上座位，立刻闭上眼睛睡着了。他又追了一晚上《繁花》，满脑子都是黄河路的故事，对我们这些大活人置若罔闻。可想而知，我在飞机上过着什么样的一种生活，起码帮妹妹捡了五十遍掉地上的玩具，又调停了无数次艾文和妹妹的矛盾。

是这样的，在这之前，我对三胎或许有点不切实际的向往，在这五小时之后，下飞机时脑袋空空，一心只想遁入空门。

走出机场大门，发现晚上的珀斯有点凉，从地理位置上说，珀斯正在秋季。但小陈事先铁板钉钉告诉我们，那里是夏天，不用带长袖。

他没给妹妹带长袖，还好他也不爱收拾，背包里有一件很久以前塞进去的长袖。

这个满脑子《繁花》的男人，我问他什么，他都会告诉我，没带，无所谓。艾文的防晒衣带了吗？没带，无所谓。妹妹的润肤露带了吗？没带，无所谓。手表充电器带了吗？没带，无所谓。

与此同时，艾文拿了本珀斯旅行手册，刚看没几页，他就像打开循环喇叭一样播送：我要去观鲸，我要去观鲸，我一定要去观鲸……不管我们是在过海关，还是找车去酒店，或者在便利店里看看有没有可以补给的晚饭，他一概不理，就像个喇叭一样，在你耳朵旁反复叫嚷。

在他的呱噪声中，我们继续乘风破浪，同时我感觉到，真的，每次都是一样。队伍在旅行的刚开始，就像《西游记》里四个人刚组团那几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孙悟空想回花果山当大王，猪八戒想回高老庄当女婿，唐僧要一心取经，沙僧无所谓，只要有口吃的，跟着谁都行。

四个人分四路，这就是队伍不好带的原因。

过了两三天后，不是说队伍好带了，而是出门后你强大的脑神经，慢慢适应了这种混乱感。

第二天市区随便逛逛，我在微博发了几张照片，照片里当然母慈子孝，一片明媚无比的快乐。有人评论说，好羡慕啊，一家人又无忧无虑出来玩了。



看着无忧无虑这几个字，我在骄阳下简直被蒸腾出一层最强烈的苦味。

怎么可能无忧无虑？亲自带着小孩在外面玩，像个菲佣一样忙个不停，怎么可能无忧无虑？因为在陌生的地方，还得随时提高警戒，看看有没有潜在危险。

这天下午，在去国王公园的路上，我跟艾文大吵一架。我跟唐僧一样，目标明确，赶紧走到国王公园。他在路上碰到停车场旁一个小水潭，觉得这里风景不错，有两种不同的鸬鹚，还有黑水鸡，黑天鹅，他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看鸟。

这时小陈正在后面，伺候妹妹捡树枝。我对艾文吼了半天，先去国王公园，逛一圈再回来看这些水鸡。他坚决不听，我俩不欢而散，就像以前很多次我跟他一起徒步一样。

无法避免要气得半死，每次都发誓，绝对不跟他一起玩了，每次又跟失忆一样跑出来。

不过小孩子仇去得很快，20分钟后他就赶上了我，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要拉着我去看黑鹦鹉。公园大树底下站着一个年轻人，拿着跟艾文差不多的相机，正在拍树顶上的黑鹦鹉。我坐在远处的长椅上，心想，到底还要多久，他才能变成独立行动的大人？

同时还想到一件事，人们总说，要珍惜和小孩独处的时光，这些人是不是其实不怎么出来跟孩子一起玩？或许一年只安排一两次旅行，所以格外珍惜成长时光。

无忧无虑的旅行，到底发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身上呢？是那些非常富裕，去哪都不用担心酒店和租房的家庭？还是那些特别有组织能力，把行程中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家庭？

前段时间我压力有点大，有天深夜跟英国外教聊天，我说我常常被deadline折磨得痛苦不堪，不到那个时候，就没办法写出来。

这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会不会有些人，他们从来不会被这些问题困扰，他们写作的时候很快乐，无忧无虑，就像这是他们必须要做的工作？

我摇头，回答他：不会的，我为了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了很多作家的生平故事，看看海明威……

外教苦笑了下，说，也对。

那会不会呢？会不会世界上真有无忧无虑的家庭？还是每个家庭内核总有一定程度的痛苦，只是在某些时刻，比如，开了很远的路，车里孩子们吵闹不堪，大人很累。这时停在一片沙漠边上，大家下车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每个人皱巴巴的内心忽然被捋平了一样，在沙漠里又蹦又跳，看着接近完美的夕阳，内心充满感激之情。

在这个时候，才体会到了家庭旅行的意义：太好了，跟着世界上最在乎的人，看着同一片景色。毛利，作家，2023年微博年度突破作家，代表作《全职爸爸》，都市情感小说《结婚练习生》《卵子的呐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