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韩石山一生没获奖之心病考

刘阳:韩石山一生没获奖之心病考原创 刘阳 文学自由谈 2023-05-31 09:19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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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先生

韩公赐鉴:

我们这里又开始申报学术课题了。想了想,今年打算以你为题报一下。你被设计成科研项目还是头一遭吧?

照例先要填“研究现状和意义”。四十多年来你被指点议论的方方面面里,还有哪些人们没留意的,便是我需要寻找的。这就发现,雄狮也会黯然舔伤口,万籁俱寂的时候,原来是你韩石山徒自嗟伤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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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虫在嘶叫,夜显得格外宁静。由不得就想起了自己这一生。

写了一辈子,有什么用呢?

好些著名和不太著名的作家,都当过省里的人大代表或是政协委员,我没有;好些都得过中央部委的奖项,比如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奖,我没有。全省有特殊津贴的专家,数以千计,我没有;当了省级优秀专家的,也数以千计,我没有。山西有个赵树理文学奖,几届下来,获奖者该有好几百了,我没有。我曾仔细算计过,我这大半辈子,因文学创作而获得的奖金,满共只有三次。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广州文艺》给过一个二等奖,奖金二百元,一次是《徐志摩传》出来后,省社科联给过一个二等奖,奖金三千元,同是这本书,北京出版局曾给过一个优秀奖,也是三千元。三次加起来共是六千二百元。此外,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

前两年,有次朋友聚会,喝高了,说起我平生的这点声名,忍不住拍了桌子,高声言道:“就三个小奖,这么点名声,拿脚也能写出来!”(《我比前贤路已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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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了“自己这一生”,我这封信的标题也跟着写成“一生”,并不表示你不再往下活了,这点先要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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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作品《我比前贤路已宽》(点击图片购买)

一连串的“我没有”,庶几与小儿打架落败后的哭诉无异。三个小奖,比起你七十多年的人生来,真的连几朵小浪花也算不上。这是什么?是不解,是不平,更是一个浪迹了文坛数十载的老兵挥之不去的心病。

都说学术课题要解决真问题,于是我决定,就来研究你这桩心病。若能通过研究帮你在即将到来的八十岁前解开它,便不枉科研部门为你下拨的这笔课题费了。

你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文坛出道,写的小说都是农村题材,这决定了在起点上你不可能获奖。不是说写农村就一定和获奖无缘,和你同宿舍的老同学贾大山,不就凭一篇《取经》拿下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让你只有眼红的份么?但这种情况,又不能不承认多多少少有图解政策的运气成分在里头,恐怕要算是某种个例。和形势贴得忒紧,固又为你内心深处所不愿为也。另一种情况则像《哦,香雪》,诗意地写出封闭山村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同样摘取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你那时急着靠发表作品、把妻儿从农村捞出来的笔触里,有这种微妙的现代元素吗?

至于第三种情况,是我更想说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也写农村,为何它获茅盾文学奖而你却不能?除了它是长篇外,还由于它和拨乱反正后的不少获奖作品一样,都有一种自觉的史诗意识,写农村是意在深思历史创伤,以至于从首届开始,茅奖就对历史小说情有独钟

当时在参评作品中,历史小说有着相当数量,像《李自成》《金瓯缺》《戊戌喋血记》这样一些作品大多创作于“文革”的动乱时期,反映了作家们在文化专制的环境下借用历史所抒发的人生感悟和爱国情怀。(《陈美兰文集》) 

假如你的长篇历史小说《边将》早四十年写出来,沐浴着早春时节这股发思古之幽情的文学气流,也许可以冲一冲奖。可惜历史无法假设,只能说你后知后觉地错过了表现的机缘,开笔路径和评奖期待不合,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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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作品《边将》(点击图片购买)

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按说此时天朗气清,文学成为思想解放的排头兵,你在写作上慢慢地成熟,为什么有分量的文学奖项仍然轮不到你呢?不怪谁,你还真又没赶上趟。我是从你心有余悸地回忆那场“清污”运动经历,反推出这个结论的。那会儿的你在写什么?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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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田明月夜》写的是一个假期回村劳动的大学生,跟一个农村女青年的一夜情。《转正》写的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纯洁敬业却不能转正,等到“我”成了一个溜须拍马、无端害人的坏蛋时,却出乎意料地转正为国家正式干部。《静夜》写的是一个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女人,跟一个比他小好多岁的男青年的恋情与私通。——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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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不认为这类构思一定三观不正,而是说,即使没有这场短暂的运动,紧跟着的几年里,直到八十年代末,这样写也注定是无法获得高级别奖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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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作品《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点击图片购买)

因为,那时国内文艺界固然已开始张扬文学主体性,事情的复杂却超出你同时期的估计。没错,这场讨论一开始强调的主体性,用提出者的话说确乎是“人的复归”、“人的情感的还原”和“人就是自由”,可那实际上是把主体性等同为个体性。你韩石山此时创作的上面这批作品,偷情啦私通啦,运用邪招出人头地啦,都显然是在膨胀人的个体自由,即赤裸裸鼓吹个体意义上的主体性。以你这般阅历推算,也该算到这断然不会长久。果不其然,物极必反,风头很快刹住了。1988年底评“全国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十周年理论讨论会优秀论文奖”,文学主体性理论的提出者回忆:

大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写出了《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一文,并获得一等奖。全国参加征文的有一千多篇论文,二十二篇得一等奖,文学方面有两篇。(《师友纪事》)

“文学方面有两篇”,一篇是他从主体性整体思路出发的这篇文体革命论,另一篇则是《文学的意识形态性与非意识形态性》。你找来读一读便知,这后一篇,在和文学的非意识形态性的比较中捍卫文学意识形态性,认为当时试图更新文学观念的一批中青年学者,陷入了一谈意识形态就以为是让政治工具论死灰复燃的理解误区,以至于将马克思主义和庸俗社会学简单混为了一谈。意识形态是从群体角度思考问题的,必然将主体性理解为社会意义上的。可见此时,对主体性,已经产生出个体性和社会性理解的交锋,后一种理解在可以被学术史理解的轨道内后来居上,终于在八十年代末终结了文学主体性讨论。你那些肆意凸显个体原始欲望、宣泄畸恋情绪的小说,成了渐渐犯规的“反面典型”,自然也就和获奖无缘了。

然后便进入了九十年代初。你小说写不动了改做学问,转向写《李健吾传》,后来又有了《徐志摩传》。此时的空气,已从八十年代中后期的西学热,转向了国学热和传统文化热。满城争说陈寅恪的孤标特立,钱锺书的博古通今,以及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余秋雨的文化大散文适逢其时,拿奖拿到手烫。你却在这个阶段大讲现代人的现代故事,为不到一百年的现代作家立传,每每于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那一茬新文化人物拥抱西潮的歆羡,便不免落入了语境的某种错位尴尬中,一时不能为高层次奖项所青睐,又有什么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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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作品《李健吾传》

那么到九十年代中后期,你那些指名道姓见血封喉、暴得文坛刀客之大名的文学批评,该有获奖之机了吧?怎么从体制角度说也还是颗粒无收?

是因为谁红跟谁急,嚣张跋扈以至于把人都得罪光了吗?不是的。三十岁出头的青年评论家洪治纲,1999年发表长文《无边的质疑——关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二十二个设问和一个设想》,力度锋芒不在你的所有批评文章之下,论资历还远远比不上你,人家怎么就凭此文一举摘得了冯牧文学奖呢?

你忽视了关键一点:此时的文学批评,已经随着九十年代专业化格局的逐渐深入而变得学理化了。从思维到表达,你得依循学术套式来写文学批评,方能得到普遍认可,杂文随笔化的写法,纵有通脱跳踉的快意,毕竟在此时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学术界”看来已属野路子,一般很难被正经拿到桌面上来说事。谓予不信,请找洪文来比比,他那些犀利见解难道你写不出来?文才犹在彼之上,就是由于他整个儿的写法是学术论文,而你则漫天花雨撒金针,痛快完后有时就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

缺了点学术的严谨。比如你批评黄裳以“来燕榭”为斋名是小人心态的流露,认定此名典出“旧时王谢堂前燕”,责黄裳不想想时代鼎革之际“是什么人将你喜爱的那些明清上溯到宋元的珍贵典籍,送到了旧书铺,甚至送到了废品收购站”,这样的发挥未免狗子啃骨头——歪嚼。实情是,“燕”有实指,是忆念先他而去的爱妻小燕(见《榆下夕拾》容仪文)。像这种地方,如果你的理由也都能招来别的角度的解构,你的批评准确度和力度便大打折扣,经不起学术推敲而遑论进入评奖的大雅视线了。

打这时起到进入新世纪,你一晃过了知天命之年。看文坛,老作家们还在不停地写,奋余勇而不减英雄本色,新作家也一茬茬成长起来自立门户,各类评奖的难度是越来越大了。整个文学艺术界,此时走上了一条建构性路线,而你似乎没有敏感到这种风习变化,仍固守着自明的传统审美趣味,这便与时代风会渐行渐远,老之将至而终不敌于众手矣。

此话怎讲?所谓建构性和语言性质在这个时期得到的重估有关。语言不似传统以为的那样,仿佛一扇可以通过它去看世界的窗户。不,它的读音和概念,都和具体实物没有必然绑定关系,不能传达事物,只能替代和建构事物,“那是什么”和“把那说成了什么”不再是两个问题而是同一个问题。所以这个时期,容易得到评奖关注的理论学术,往往不再满足于传统的自明性立场,而介入了建构的复杂维度。你研究现代文学,不知有没有看过一本和鲁迅研究有关的书:华裔学者刘禾的《跨语际实践》?她里头那个写法,就突出了翻译对中西方意义交流——比如“国民性”话语——的权力建构问题,这是以往国内外研究者未曾涉及、一经点破后又能迅速得到各方拊掌的新颖视角。因为翻译作为一种语言的转写,不可避免地会在某种程度上替代掉原文的质素,而建构出种种奇谋秘计,以此为研究切入口委实妙极了,这样的作品一举荣膺美国古根海姆学术大奖,便在情理中。

此中的根本区别在于,自明性方式是从理性视点出发,把对象看成想要看成的理想样子,所以把对象审美化。建构性方式呢,却是从非理性——主要即语言——视点出发,褪去对象被理性刻意看成的理想样子,而还原出事物实际本有的样子。比起理想的相对一致来,实际真相总是彼此独异的,所以建构性方式的进步,在于凸显出对象的独异性。独异作为对常规和惯习的挑战,带来观念的重组。刘禾之作即为明证。反观你近二十多年来的创作,《边将》固然是心血之作,内中动不动试图渲染的情色意味和参欢喜禅之境,却仍流于常规和惯习,你敢说在这些地方你没有迎合俗趣的心机考虑?而那便已落了窠臼,消解了本有望神性化地来跳一跳的独异。《花笺》相对说来反而好些,因为这部四个月杀青的小说,毕竟建立在你多年的记事本积累的基础上,接近当下风行的非虚构写作风格,倒可以在日后争取评评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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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作品《花笺》(点击图片购买)

非止创作。这段时间里你的酷评文字,也有忽视建构性的特点。譬如对谢冕同时主编两套二十世纪文学经典的批评。你的意思是,一个人在同一段时间,怎么可能左眼盯住这几部作品说是经典,右眼又瞄向那几部作品说它们也是经典?言下之意,你认定经典不可以这样在同一时间内大相径庭,随意乱封,只能是出于商业利益驱动。韩公啊,你不知,当代文学理论所说的“经典”,同样并非处于真空中的现成结果,而是建构的产物,说它是经典它就可以是,不必再去执守一种自明的经典标准。没那种东西。不是还有“一个人的经典”吗?你尽可以对编者评定某部作品是经典的具体标准在同一段时间里有否有出入,分析质疑,但简单抓住他同时编两套文学经典这个举动来反复说事,意思就不大了。

这样,结论也便水到渠成。总的来说你是聪明的,轻骑突进,顶尖聪明,但和第一流人物比,一生还是少了点儿比聪明更高的东西,姑且称之为智慧吧,那种在任何时候都能既大展自身才华,又有效切准时代历史脉搏,赢得众口交赞的人生智慧——已经不仅仅是创作和治学智慧了。不说英雄造时势,至少英雄并辔于时势,在这点上你始终差了些火候。可能你会在心里犯嘀咕:不与时势并辔,逆势而动就不能获奖?人家电影人张艺谋不正逆势而动,当先锋派们一窝蜂地纷纷西化、高歌“北京人在纽约”时,穿上老棉袄,演绎黄土地上菊豆们的红高粱风情并获奖连连么?

你错了。诚然可以说,人家玩的是某种逆势而动的艺术游戏,你却有没有发现,他的那些奖杯更多地来自国际。若你能从中悟出,国际评奖相对更倾向于逆势而动者,国内评奖则相对更倾向于顺势而为者,会不会对自己这个长久的心病产生出恍然之感?

这是从空间分析。再从时间角度看,我愿意进一步开给你的心药是:时代剧烈更替之际,想要赢得包括获奖在内的大名声,得从思想启蒙角度使劲;而时代平稳流转之时,想要赢得包括获奖在内的大名声,则得从学术深度方面用力。

且各举两例。前者如李泽厚,1979年出版秘密写作多年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一夜间洛阳纸贵而成精神导师。此书形式上用马克思批判康德的唯心论,切合当时主旋律,实际所起的现实启蒙作用则毋宁说相反,是用康德去联结和补充马克思,激活马克思主义哲学中长期被遮蔽的主体性维度——实践。又如茅海建,十年磨一剑成《天朝的崩溃》,适逢香港回归,书里书外的关怀融为一炉,被读者高票推为长江读书奖候选作品,二十年后荣颁思勉原创奖,成为鸦片战争研究领域里持续享誉国际的史学名著。让一己才学光芒的放射,同时准确击中时代的痛点,且行之久远,这在时代嬗变之际尤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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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海建著《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点击图片购买)

后者如项楚,身处专业化要求越来越高、各种评奖越来越司空见惯的新时期,避开一般人都能完成的课题,攻治文史领域里最具难度的敦煌学,校注王梵志诗、寒山诗,选注敦煌变文,“真积力久则入”,终于三获国家一等奖,炼成国际公认的敦煌学家而垂名学术史。又如赵振才,特取难度系数最高的英语疑问,以七千多则问答和五万多例句纠错无数,著成《英语常见问题解答大辞典》,四获省部一等奖,同样成为相对平静的年代里,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楷模。  

这样一比便发现,你和他们都正好相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百废待兴、亟需思想惊雷的时候,你写的都是并无启蒙分量可言的小说。到九十年代和世纪之交,迫切需要深钻细锥、以脱颖于激烈竞争的时期,你写的东西包括做的学问,又谈不上有多深难和尖新。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开一代风气,也无力在某个专题上达到穷尽一切疑难、你做完了别人便无从置喙的地步,得不到包括评奖在内的方家法眼的真正认可,实乃意料中事。

可惜了,老韩。仓皇南北,碌碌东西,你的一生没获奖,没能留下多少厚重不朽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偏锋多了些,对马恩所说的历史合力参与不够。由“偏锋”,我想起了你那篇《我的教授梦》。设若当年你真在高校当了教授,有一种奖我估计你稍微抖擞一下,还是有可能拿到的,那便是全国高校教授书法大奖赛。作家里小说写得最好,学者里学问做得最好,这两样既然都和你浑不沾边,那就搅和着笔走偏锋,争取做作家和学者里头字写得最好的吧。

就这一项也很难说?是啊,人比人,气死人,谁道闲情抛弃久,也只能是你我老少忘年交之间,温一壶牢骚下酒了。但愿我这番研究,不至于败坏你就快要到来的八十寿诞兴致。怎么办呢?做人还没完,还得装模作样做下去,相信你也不至于已被杜绝了老树再度开新花的可能。就像前面说的,非虚构写作正盛,我倒郑重建议你考虑出版《韩石山日记》。文人中能坚持写几十年日记的恐怕不多,你那些随物赋形、“不择地而出”的日记,说不定会有不少出人意表的猛料,会给下一届鲁迅文学奖中散文杂文奖的评委们带来兴趣的。虽然知道评奖多半已非这把年纪的你心志所系,我无非是想趁机看看你积攒了一生的私人日记而已。

      谨颂

体笔双健!

 刘 阳      

2023年3月25日

(《文学自由谈》2023年第3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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