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永恒呢——动荡时代的西斯拉夫兄弟

4月6日,斯洛伐克举行了总统决选,现任国民议会议长、声音-社会民主党主席彼得·佩列格里尼战胜了反对党支持的前外长伊万·科尔乔克。佩列格里尼获胜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执政联盟伙伴的大力支持;二是支持者投票率高;三是以和平谈判方式解决俄乌冲突的主张得到斯洛伐克选民的支持。

在当下的斯洛伐克,反对派坚定挺乌,而执政联盟则反对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斯洛伐克总理菲佐曾多次强调,冲突没有军事解决方案,只会导致民众死亡。佩列格里尼在当选总统后也表示:“大部分斯洛伐克人期待一位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的总统,捍卫和平,不让斯洛伐克卷入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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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佩列格里尼

斯洛伐克是乌克兰的邻国,俄乌冲突议题主导其国内政治分野并不奇怪,但进而冲击到斯洛伐克与捷克这对西斯拉夫兄弟的关系,就令人始料未及了。

3月上旬,捷克政府宣布取消与斯洛伐克政府之间的磋商会议并随后接见斯洛伐克最强大反对党领导人,被斯洛伐克谴责为傲慢无礼、支持战争和干预斯洛伐克总统选举,也被多数捷克人包括前总统米洛什·泽曼和瓦茨拉夫·克劳斯批评为“严重的外交和政治错误”。

国策相反 民意相近

捷克与斯洛伐克外交上的不睦,缘于两国现任政府对俄乌冲突立场的尖锐对立。

2021年12月上台执政的捷克五党联合中右翼政府坚定不移地推行援乌制俄政策。在当前乌克兰缺乏弹药武器而美国和欧盟的军援陷入困境的情况下,捷克提出“弹药倡议”,积极推动在欧盟之外的第三国为乌克兰筹集80万枚火炮弹药的目标。捷克外长利帕夫斯基还宣称,这一目标未来可能扩大到150 万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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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积极向乌克兰运送武器装备

在俄乌冲突问题上,捷克与斯洛伐克政府层面的分歧巨大,然而两国民意差异不大。3月20日,捷克民意调查机构SANEP的调查结果显示:63.4%的捷克人和70.6%的斯洛伐克人希望本国政府不要继续向乌克兰供应武器;70.3%的捷克人和80.1%的斯洛伐克人希望政府支持启动关于俄乌冲突的和平谈判。

在这样的民意背景下,捷克政府将俄乌冲突问题政治化,无异于在短期的政治利益与捷斯两国“永恒的兄弟情谊”之间选择了前者。是否能够影响斯洛伐克很难说,却已使自身面临更大的执政压力。

在内政方面,根据最新民意调查结果,只有2%的捷克民众完全信任政府,18%的捷克民众部分信任政府。捷克最强大反对党“不满意公民运动2011”的领导人安德烈·巴比什是斯当选总统佩列格里尼的坚定支持者,正利用政府在处理对斯关系方面的失误,努力争取更多选民的好感。3月的民调结果显示,“不满意公民运动2011”的支持率攀升至39%,创下历史新高,超过执政联盟内五党支持率的总和。

在外交方面,捷克正面临在中欧地区失去天然盟友斯洛伐克的风险。捷克知名政治学者扬•库巴切克公开表示,“当捷克自认为处于世界中心时,其实没有哪个国家会认真对待它”。在与斯洛伐克关系冷淡的同时,捷克努力与波兰保持在援乌制俄方面的合作,可波兰图斯克政府重视与德法两个欧盟大国以及北欧国家的关系,捷克并非其外交优先方向。

在欧盟框架内,捷克曾经与斯洛伐克紧密合作,抱团取暖。如今,斯洛伐克在被捷克疏远后选择靠近匈牙利。3月,佩列格里尼作为议长访问匈牙利时,双方就一系列问题达成一致,如在俄乌冲突问题上推行和平政策、主张欧盟加速向东南欧国家扩大、反对欧盟取消成员国否决权等。

在俄乌冲突的影响下,维谢格拉德集团(V4)分裂为两个阵营:捷克与波兰为一方,斯洛伐克与匈牙利为另一方。新的阵营组合中,捷斯这对西斯拉夫兄弟各奔东西,着实令人唏嘘。

永恒的兄弟情谊,能否承受住冰冷政治现实的冲击?

在当选总统后次日,佩列格里尼对捷克媒体公开表示,他就任总统后将遵守惯例首先访问捷克。他还声称,捷斯将加强合作,两国最高领导人之间需要加强沟通,解释各自立场以防止冲突。这是两国紧张关系将可能得到缓解的一个积极信号。然而,鉴于捷斯两国政府在俄乌冲突问题上立场难以调和,在2025年秋捷克议会大选前两国政治关系恐难得到实质性改善。

千年一脉 和平“离婚”

捷克与斯洛伐克传统友好关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9世纪建立的大摩拉维亚帝国,当时其境内居住着捷克、摩拉维亚、斯洛伐克、西里西亚和波兰等民族。在10世纪初大摩拉维亚帝国崩溃后,捷克与斯洛伐克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

捷克建立了独立的国家,斯洛伐克成为多民族匈牙利国家的组成部分。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奥匈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捷克斯洛伐克国家。捷克与斯洛伐克这两个西斯拉夫民族在长达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拥有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条件,但由于地理位置相近、语言相通、宗教信仰差异不大,它们之间的联系得以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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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

在1918至1992年捷克斯洛伐克国家存在期间,社会发展水平存在差距的捷克与斯洛伐克对共同国家的理解不同,导致相互关系的发展经历了波折,可是两个民族之间只有成见而没有仇恨。在冷战后兴起的民族主义浪潮中,捷克斯洛伐克联邦宣告解体。

与苏联和南斯拉夫不同,捷克斯洛伐克的解体进程既没有伴随社会动荡和流血冲突,也没有通过全民公决推进,而是在双方政治精英谈判的基础上进行了有序顺畅的“天鹅绒离婚”。

在1993年1月1日捷克与斯洛伐克各自独立前,双方签订了一系列合作协议,涉及关税联盟、货币联盟、公民就业、无签证联系等领域,以缓解民族分离对双方经济发展和民众生活带来的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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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捷克与斯洛伐克在分离12年后会合于欧盟和北约。随着2007年12月两国同时加入《申根协定》,在共同边境上的护照检查取消,两国公民可以完全自由地出入边境。生活和教育水平相对较低的斯洛伐克人优先选择去捷克学习、工作和定居,他们在那里享受几乎与捷克人同等的待遇。如今大约有20万斯洛伐克人生活在捷克,大约有3万捷克人生活在斯洛伐克。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斯洛伐克裔捷克人甚至斯洛伐克人可以在捷克担任重要职务,比如安德烈·巴比什在2017至2021年担任捷克总理,斯洛伐克人古斯塔夫·斯莱梅奇卡在没有捷克公民身份的情况下在2009至2010年担任捷克交通部部长。

在捷克与斯洛伐克独立30周年之际,时任斯洛伐克总理的爱德华·黑格尔曾表示:“我们在走上独立道路后再次在欧盟相遇,作为伙伴的我们具有强烈的兄弟情怀,既可以向其他国家展示团结合作,也能对它们产生积极影响。”根据近年来多次民调结果,捷斯两国民众都将对方视为世界上最亲近和最值得信任的民族。

你的“橡树”,我的“威胁”

在19世纪初捷克与斯洛伐克民族复兴运动中,出现了泛斯拉夫主义思潮,强调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属于大的斯拉夫民族共同体。俄罗斯是最强大的斯拉夫民族,同时也是唯一独立的斯拉夫国家,当时被认为是“斯拉夫橡树”——可以保护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分别抵御哈布斯堡王朝内的德意志化压力和匈牙利化压力。

不久之后,捷克又出现了新的斯拉夫主义——奥地利斯拉夫主义,只限于与哈布斯堡王朝框架下的斯拉夫民族合作以提高民族地位。

斯拉夫主义最终没能在捷克转化为与俄罗斯的实质性政治联系,但在斯洛伐克产生的亲俄情结得以延续,这主要缘于卢德维特·什图尔对斯洛伐克民族语言和文化认同发挥的重要影响力。什图尔是斯洛伐克书面语的规范者,斯洛伐克民族复兴运动最著名的领导人,在1856年去世前完成了著作《斯拉夫主义与未来世界》,书中这样写道:“对于所有在19世纪没有独立国家地位的斯拉夫人(包括斯洛伐克人)来说,最佳且唯一有意义的选择是与俄国在语言、文化和宗教上统一。”

此外,社会主义时期给捷克人与斯洛伐克人留下的历史记忆也迥然不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捷克地区的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已经达到很高水平。在社会主义时期,捷克斯洛伐克逐渐从欧洲工业最发达国家之一向发展中国家行列靠拢,经济衰退和生活水平下降对捷克人造成极大消极影响。

1968年8月华约军队武力终止“布拉格之春”改革进程,苏军随后长期占领捷克斯洛伐克。1968至1989年“正常化”时期开展的大规模政治清洗,更在捷克民族意识中留下深刻印记,对苏联(俄罗斯)的不信任感以及认为苏联取代德国成为最大安全威胁的看法,从此在不少捷克人心中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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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城堡

斯洛伐克则以相对积极的态度评价社会主义时期,根本原因有两个:一是它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均取得飞跃性发展,显著缩小了与捷克的社会经济差距;二是苏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时期,与斯洛伐克实现民族平等时期(即捷克斯洛伐克实行联邦制时期)重叠。斯洛伐克人在联邦党政机构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保障了斯洛伐克的民族利益,从而软化了他们对苏联的反对态度。

在1993至1998年中左翼政党“争取民主斯洛伐克运动”领导人弗拉基米尔·梅恰尔担任总理期间,从地缘政治角度出发将斯洛伐克设想为连接俄罗斯和西方国家的桥梁,从而将加强与俄罗斯的关系视为斯洛伐克融入欧洲-大西洋结构的替代选择。梅恰尔曾宣称:“如果西方不要我们,我们就将转向东方”。

1992年12月31日捷克与斯洛伐克友好分手,虽然经历了1993~1998年相对疏离时期,但总体上维系着“永恒的兄弟情谊”。如今,因对俄乌冲突采取不同政策,捷斯两国传统友好关系出现裂痕,能否修复既与双方努力有关,也仍将受到俄乌冲突前景和两国政局变动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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